在丹巴,我们会为许多普通的事物而激动,星光只是其中之一,但它们的确值得夸耀。在睡眠的空隙里,无数次与满天星光不期而遇。明亮的星辰就在我的头顶,像小僧徒们干净的眼睛,令我惊慌失措。它们混淆了梦与现实的界限,它们组成的离奇花纹中蕴涵着难以猜测的隐喻,它们使我忘记寒冷呆立很久,直到衣着单薄的身体被高原的冷风吹得彻底麻木。繁密的星图像佛堂里的经卷,或者朝拜者的歌声,我无法懂得它们的真义,却为之激动。我相信繁星是每天夜晚启迪我们灵魂的经文。
旅途的困顿使我睡得很深。梦像一个固体,一滴声音都漏不进去。而醒时,却有一种梦游般的晕眩感。现实中的一切都像是梦中的布景,我很难相信它们的真实性。早晨的阳光使所有事物变成清澈透明—树木、花朵、石头和房屋,它让目光可以不受阻碍地抵达一切事物,它使所有沉重的事物都变得像幻想一样轻盈。
六血脉
在穿越河谷的部族中,不知哪一支是丹巴人的祖先。但是他们一定会到这个地方来。丹巴为他们准备了足够的道路,以及天堂一般的生存条件。所以,在时间深处像旋风一样闪过的马队中,有一支部族停止了前进的脚步,他们决定在这里延续自己的血脉。但是那支部族离我们太远,他们的背影已经无比模糊。漫山遍野的碉楼证明着他们曾为守卫家园而浴血奋战,除此之外,人们对祖先的创世史诗几乎一无所知。
有人认为丹巴人源于党项羌,是西夏王族的后裔。他们的王国被成吉思汗的铁蹄踏平之后,残存的皇族沿着甘南草甸、阿坝红原大草原一路南下,“其中一部分在称为大小金川河谷地带停下了脚步,重建他们梦想的家园,并将美丽和富贵的血质注入这方风和阳光剧烈的土地。”(胡庆和、杨丹叔:《“美人谷”丹巴》,见《民族》,二OO一年第七期)
司马迁曾经这样写:“自筰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冄駹最大。其俗或土著,或移徙,在蜀之西。”(《西南夷列传》,见《史记》,第二九九一页,中华书局,一九五九年版)
而《隋书》上则这样写:“附国者,蜀郡西北二千余里,即汉之西南夷也。”—来自两个遥远朝代的信息在这里衔接—“有嘉良夷,即其东部,所居种姓自相率领,土俗与附国同,言语少殊,不相统一。其人并无姓氏。附国王字宜缯。其国南北八百里,东南千五百里,无城栅,近川谷,傍山险。俗好复仇,故垒石而居,以避其患。”
我们从古书中得到两支部落的名字:冄駹、嘉良夷,有学者认为,它们是同一支部落,在汉代称冄駹,而在隋代则称嘉良夷,到了近代,它的名字是:嘉戎。(马长寿:《氐与羌》)
我们已经很难从久远的历史叙事中分辨出一条真正可靠的消息,那些复杂的血统如同神秘莫测的河流一样令我们无所适从,或许,文字并不比脚下的一块石头更懂得历史,当我们的双脚从荒草上踏过的时候,我们或许刚好踩痛了历史的神经,它会以各种隐秘的方式,呈现那些荒芜的细节。
有一点至少可以坚信,这里曾经是历史的秘密通道,有无数张被时间隐去的面孔从这里穿过,完成他们有关生存或者死亡的史诗。任何一段故事都值得炫耀,但他们从不在意。或许,所有的故事如今都隐藏在丹巴人的面孔里,隐晦得有如一段谶语,需要用血液和心跳去辨识、破译。
《隋书》写到:“嘉良有水,阔六七十丈,附国有水,阔百余丈,并南流,用皮为舟而济。”还写到:“附国南有薄缘夷,风俗亦同。西有女国。其东北连山,绵亘数千里,接于党项。往往有羌:大、小左封,昔卫,葛延,白狗,向人,望族,林台,春桑,利豆,迷桑,婢药,大硖,白兰,叱利摸徒,那鄂,当迷,渠步,桑悟,千碉,并在深山穷谷,无大君长。其风俗略同于党项,或役属吐谷浑,或附附国。”(《隋书》,第一八五九页,中华书局,一九七三年版)
一长串名字,简明,陌生,不知所云,但我们能够感觉到群落的密集,在黑夜里伸出手去,我们就能摸到一张古人的脸。
现在我关心的是,上面提到的“女国”,是否就是“美人谷”?古代的书写者们,是否已经阅尽丹巴的春色?
七中路
由于丹巴处于“旋涡状旋扭构造”的中心,这决定了将有许多条道路延伸出去。这使我们的前景呈现出某种不确定性。这里民族的复杂性,使得每一条道路都指向一种不同的生活,而那些鸡鸣犬吠的村庄,将包含着许多新鲜的奇遇,我们将要遇到的人,和将要遇到的事,都具有不可重复性,它们像水上的浪花一样一闪即逝,我们必将在错过其中的一部分之后,与另一部分相遇。道路使我们感到谦卑和惶惑,我们必须选择其中的一条,就像抽签一样,我们面对的是均等的机会,而一旦作出决定,就不可能再有悔改。我们必须服从签上的安排,直到面对下一次选择。命运实际上就是无数个接踵而至的路口,它考验我们的果决与运气,我们必须在无数种可能性中挑选一种。在那无数个路口的后面,一条道路将离另一条越来越远。
我们在一个清晨溯着小金川向东走。我们要去一个名叫中路的地方。很久以后,我在甘孜州遇见一个女孩,名字叫泽仁康珠,是一位藏族作家、在美人谷长大的美丽妹妹。她的父亲,就是中路人,她拥有土司贵族的血统。她告诉我,中路,原来是明正土司卓笼土百户的领地。中路,在藏语里的意思,是“向往的好地方”。中路人的祖先由西藏向外迁徙时,求神指点,代表神旨意的喇嘛给迁徙者一只羊,说:“你带着羊走,羊死在哪里,哪里就是你想去的好地方。”迁徙者带着羊走,到中路,羊就死了,他们就在这里定居下来,繁衍子孙。
我们在河谷里搭了一辆车,由于道路颠簸,车速不快。开了两个多小时之后,司机让我们下车,说剩下的路只能爬山了。我们就此告别,约好三天后,他在这里等我们。
这时候我们已经处于一座大山的阴影中了。大山通过阴影显示它的权威,我已经预感到,我们必须进入山的话语体系。阴影里的事物都显示着它们朴素的本色,而阴影外的事物,比如花草、泥土、岩石与飞鸟,它们的色彩则都受到了阳光的夸张,显得强烈、明媚和刺激。随着时间的变化,阴影处于缓慢的移动中,逐一抹去附着在事物上的光粒,使它们显露原初的形态。
我刚好站在山峰的投影中。山峰的轮廓既确立了我们攀登的起点,也暗示了我们的终点。它向我们描述了终点的形貌,却并不作出任何许诺。一切都得依靠我们自己。现在,我们只有依靠双腿来与大山对话。
登山是一种最难作出修饰的肢体动作,它经常使我们身体的虚弱暴露无遗。一个举止优雅的人很难在这里保持风度。我们与大山构成了一种不平等关系。山作为这里至高无上的神,显然喜欢这种关系,在它的面前,我们显得无比渺小、孱弱和微不足道。它甚至还经常用陡坡来增加我们的难度和危险。它要以此来确认,我们是否可以获得走进这些村庄的路条。
我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丹巴藏民的村庄大部分都在接近山顶的位置,不像汉族村庄,大多聚集在山谷里,尽可能地靠近水源。这令我感到不解。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选择了最不方便的方式建立自己的家园。从一个村庄可以清晰看见峡谷对面的村庄,绛红色的房子如同在风中散落的花朵,在丛林后面闪烁跳跃。但是,这样的直线距离只属于眼睛,而不属于双脚。从一个村子抵达另一个村子,双脚要经过比眼睛复杂得多的过程,要下山、渡河,再上山。假如没有桥梁或者渡船,那么它们还要再绕一个更大的圈子,找到合适的渡口,才能到达对岸。盘山路要平坦得多,但这种平坦是以牺牲距离为代价的。它几乎使得两个村子间的距离变得无限远,因而,它遭到遗弃。没有人走盘山路,真正的道路从不虚张声势,它们掩藏在山坡上,被各种植物所遮盖。所以,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的道路是不确定的,它取决于一个人的体能、胆识和对山的熟悉。山本身就是路,这是我在丹巴的一项重要发现。几乎所有的道路都以山的形式存在,它们像草丛里的蛇一样游动不止,从不固定,所以一个人不可能在不同的时间,走在同一条路上。
长时间的游走生活使我深知欲速则不达的含义,我因在山的面前保持了适当的谦恭而得到奖赏,在爬上第一座山冈之前,我的体能没有透支。我们坐在石头上休息,这时我们都注意到视角的变化—我们不但看到了峡谷对面的村庄,我们将要前往的村庄也在丛林的后面浮现出来。
藏民对于高山从不胆怯,相反,高山使他们的身体变得剽悍、壮茁和奔放,他们生活中的全部激情都来自高山,因而,山从来不是他们的敌人。我们与他们都崇拜山神,我们是出于畏惧,他们是出于感激。我看见妇女在河边打水,然后背着水罐回家,水罐的皮绳在她们的胸前交叉,深深地勒进她们的藏袍,使她们的乳房格外突出,在那些用油彩装饰过的房子里,她们的孩子嗷嗷待哺。女孩子们脸颊很红,汗水明亮,顺着下巴往下滴,她们身体里充满水分,双腿健康有力,精心编扎的发辫在风中飞舞,偶尔会有水珠像斑斓的蝴蝶,从水罐里飞出。我甚至看见老妇人背着沉重的沙土上山,她们要用这些沙土盖房子,最重要的一项劳动不是盖房子本身,而是运输。
她们的步履飞快,所以她们会突然出现在我们身边,又突然消失。我几乎记不清她们一闪即逝的面孔,而你,则用镜头挽留她们。不久以后,我们在村子里与她们再度相遇,这使我在走进村子的时候,发觉这里几乎一半是熟人。
八老妇人
但是那个老妇人却令我难忘。我们在半山坡上与她相遇。其实我们并不知道她的年龄。她的脸很黑,脸上布满皱褶,像放久的苹果。她背着重重的沙子,在陡坡上艰难行进。看到我们,她停下来,在几米距离以外,打量我们。
最初我以为她仅仅是感到好奇,没想到她把一只苍老的手伸进衣襟。那是一身黑色藏袍,肮脏破旧。我看见有些斑秃的羊毛吞没了她的手。它在里面游动了半天,摸索出一团近乎黑色的东西,伸到我们眼前。我辨认出那是一张馍,又圆又大,只是已经残缺了一多半,残余的部分还留着清晰的齿印,如同某种植物的叶子,它的横断面就像山路一样崎岖不平。我感到它的分量很重,老妇人试图把它定格在我面前,但那干柴般的手在风中有些飘忽不定。
我从没遭遇过这样的目光,善良、单纯、朴素。她担心我们饥饿,就把身上仅有的食物拿出来。触动我的不仅是她的善意,而是她对贫穷的不加掩饰。贫穷不构成她的耻辱,因而她不懂得她的善良在某些时候可能被歪曲,成为轻蔑和嘲笑的对象。由于贫穷,她对富有者的心态一无所知,她有属于她自己的常识,那就是在路上遇见我们的时候,给予我们干粮。
馍的表层已经被柔软的袍子蹭得油光锃亮,仿佛经过打磨的铁器。来自文明社会的恶习使我难以接受来自老者的恩典,你却走上前去,我注意到你掰馍的动作十分内行,而且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你的微笑与老妇人渴求的目光刚好相配。
九家族
我们都没有想到整个村子会以一场盛宴欢迎我们。尽管那场盛宴是为一位逝者的忌日准备的。益西多吉的母亲去世三周年这一天,我们一起走进这个村庄。开始我们对此毫无察觉,我们顺着山路靠近那些逐渐密集起来的房屋的时候,整个村庄像熟睡的婴儿一样安静。藏式民居错落排列,篱墙外的土路上布满牛粪。与城市街道不同,牛粪在这里不是作为污物存在的,而倒像是一种炫耀,尽管村路空无一人,但那些牛粪证明村庄内部暗含的生命力。你曾在你的书里描述过你缅因州家乡农场里的牛粪,你曾把牛粪的气味视为耻辱的标记,那时你的梦想是逃离劳苦的农场,去寻找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但是世外桃源里依然有牛粪,浑圆的牛粪像乡村的宣言一样,发表在道路的最显眼处。它们与土地那么相配,因而在这样的场合,它们显得无比干净,而且,没有臭味,是牲畜粪便与植物气息相混合的一种味道,这种味道像一种神奇的药物使人精神振作,让人产生劳动、歌唱和做爱的欲望。
两位红衣喇嘛抬着一面大鼓,迎面走来。他们很年轻,剃光的头发上已经长出青青的发茬。我知道有法事即将举行,便上前询问。结果,他们就把我们带到益西多吉家。
尽管我曾在西藏游走,但这是我第一次进入藏民的家庭,同时对于受到的善待没有丝毫准备。几乎所有人都对我们露出微笑,我看到老人包金的牙齿的闪光。他们捧出酥油茶招待我们,还爬到院子里的果树上摘下苹果和梨,塞满我们的背包。这时我们才注意到,漫山遍野的果树上,通红的苹果和黄澄澄的梨像节日的灯盏一样,具有强烈的装饰作用。主人们说,山上的水果吃不完,运输出去的费用比水果本身还贵,所以没有人拿出去卖,每年只能烂在地里。它们在土地里与牛粪亲近,它们具有某种血缘关系,或者说,山上的一切事物,都属于同一个家族。
十逝者
人们用饮宴的方式证明一位逝者的存在。我感觉益西多吉的母亲并没有死,在一个特定的日子,是她将这么多的人召集起来,我几乎可以看见她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她喋喋不休的声音在空气中重复。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按照她的愿望进行,包括到来的亲人,和菜肴的口味。
整个院落已经成为一间巨大的厨房,各路工种秩序井然。负责烧菜的卓玛是最美的一个。我忙着为她照相的时候,你已经融入到干活的女人中,劳动成为你们通用的语言。劳动中的女人很美。这里的男人已大多着汉装,女人却始终穿戴藏族装饰,仿佛身着礼服砍柴挑水。她们往灶膛里添柴的时候,手腕上的银饰闪闪发光。她们躲在自己的语言里窃窃交谈,关于柴米油盐或者某一个康巴男人,而所有的私语都会在我的镜头光临的时候戛然而止,面对镜头,她们会用手掩住面庞。我发现,整个院子里只有我是多余的人,如果我离开这个院子,那么这里的一切都将天衣无缝。这时我只好去找小尼玛,她是一个小学生,只有她愿意听我的话,并且,十分乐意让我照相。
但我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工作,那就是与男人们一起喝酒,这是游手好闲者的最佳选择。但那些男人与我不同,他们是岩石的化身,透过衣衫,我能看见他们坚硬的骨骼。有两种东西在他们身上须臾不能离开,那就是酒和刀。这两件事物不仅是男人们永久的装饰,也是他们对话的最佳方式。
我注意到对死者的祭奠充满欢乐的气氛。死亡就像一次平常的外出,令人惦念,却无须悲伤,铜制门环在深夜里突然发出的响动,可以被认做逝者归来的信号。她走得并不远,即使她已升入天堂。他们生活在三千米的高度上,在生命的尽头,只需一拐弯,就进了五彩天堂。
十一拉吾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