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藏獒
杨志军
远古的时候,在我们巴颜喀拉草原,生活着六位獒头女神。这些女神后来都被宗教艺术家用极大的热情描绘在了唐卡或者壁画中。
第一位獒头女神是朱砂眼红母獒,她口吐毒气,吃人肉,喝人血,在清晨夺走了敌人的最后一息;第二位獒头女神是紫砂眼绿母獒,她张开大嘴,龇露獠牙,吐出传染恶疾的毒雾,喝着敌人温热的脑浆;第三位獒头女神是血红眼黑母獒,她嘴里冒出的毒物就像云朵一样上升,獠牙如同钢刀一样锐利;第四位獒头女神是深蓝眼金母獒,她咧嘴龇牙,鼻孔大张,满脸流血,眼睛里蓝焰闪闪;第五位是獒头女神是猫眼紫母獒,她大口毕张,吼声威震八方,手里提着一个装满疫病的口袋,正在给敌人和叛誓者施放恶疾和瘟疫;第六位獒头女神是鹰眼白母獒,血红色的头发如同云彩一样飘拂,利牙尖长,舌头曲卷,刚刚咬断敌人的脖子。
她们是凶恶的山神,盘踞一方,为所欲为,直到佛教到来,才被金刚乘的祖师莲花生大师一个个降服,成了守护山野、造福一方的护法大神。这个传说说明一种曾经称霸一方的凶猛野兽被人类驯化的过程,它们就是藏獒的祖先。驯化后的六位獒头女神可以变幻无数化身,有的是人,有的是藏獒,还有的是雪山、河流和草原。
我喜欢绵延的山脉、宽阔的河水、高旷的草原,喜欢雪色苍茫和无边的寂静以及寂静包围着的各姿各雅城。
各姿各雅城是一个坐落在青藏高原腹地、巴颜喀拉山脚下的政治文化中心,就是许多人都知道的州府所在地。德吉平措的电话就是从州府的邮电局打过去的:“政府说了,保护环境是大政策,两年之内,黄河源头所有草原上的所有牧民都得撤下来。你给我阿爸阿妈说一声,让他们把牛羊早点卖掉,准备搬家。”
两百公里之外的巴颜县政府收发室里,巴颜乡的才让乡长正在接电话:“你阿爸阿妈肯定不听我的。”
德吉平措说:“你就这样说,你们的儿子不会回到一个没有了河水、没有了青草的地方,他们要是想见儿子,就到各姿各雅城里来,各姿各雅城里已经有了规划,准备盖房子,便宜卖给撤出草原的牧民。”
家乡没有了喝饱就能挤奶的河水,没有了吃饱就能奔跑的青草,
才让乡长说:“这么大的事情,还是你回来说吧。”
德吉平措说:“我就是回到巴颜喀拉草原也不能露面,我一露面他们就更不会卖掉牛羊进城啦。”
才让乡长说:“那你给他们写信吧,信上的字对他们就像经文一样重要。”
德吉平措说:“你先说着,等藏獒繁育中心搞起来,我就写信。”
巴颜喀拉山就是我的故乡,冰雪和草原让它的美丽流传了一代又一代。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关于故乡的美丽似乎已经是一个久远的话题了。我天天看到的,是没有冰雪覆盖的茫茫群峰,云彩就像褴褛而鲜艳的衣衫,披挂在峰峦之上。山下是牧场,现在是黄昏。
一条瘦细的河在夕阳下粼粼闪烁,就像着急回家的孩子。它要去寻找湖水,寻找黄河,可是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它总会在某个地方断流。一座佛塔高高耸立着,旁边是方形的嘛呢石经堆,七彩的经幡从石经堆的顶端朝四面铺泻而下,就像神佛来去的七彩天路。
在佛塔的南边,是一块巨大的真言石,上面除了六字真言,还有象征人类早期游牧活动的人、马、牛、羊的岩画和苯教咒语。真言石顶上,挺立着一个硕大的野牛角和一圈儿羚羊角。
河畔草地上,没有多少草,只是零零星星开着一些夏天的狼毒花。离河湾大约两百米的高地上,是一顶黑色的牛毛帐房。帐房旁边的地上是黑色而无草的,说明我家把帐房扎在这里已经有些日子了。刚刚牧归的羊群站的站,卧的卧,一片咩咩的叫声。羊群旁边是牛群,它们干什么都慢慢腾腾。
年轻高大的母獒卓娃跑动着,把牧归时落在后面的几只羊驱赶到羊群里。
六岁的我拉着鼻涕,戴着一串只有大人才戴的红玛瑙项链,看着几只羊从我身边经过,突然跑过去,扑在了母獒卓娃身上。卓娃放弃赶羊,扭头舔着,舔湿了我那张红扑扑的小脸。我喜欢这样的舔舐,那种痒酥酥的舒服是大人不知道的。我骑上去让它驮着我走,它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把我摔下来。
我奶奶拉珍站在帐房门口,望着牧归的大儿子扎西尼玛,表情木木的。
扎西尼玛下马,丢开缰绳,走到我奶奶跟前问道:“阿爸呢?”
我奶奶拉珍说:“乡政府里去了。”
扎西尼玛说:“去也是白去,乡政府是不会给我们新草场的,从阿尼玛卿雪山,到巴颜喀拉雪山,这么大的地方,哪里有一片闲置的草场?”
我奶奶拉珍叹口气说:“没有闲置的草场,我们的牛群羊群怎么办?”
扎西尼玛说:“等着饿死吧。”
黑夜,我躺在帐房里,摸着脖子上的红玛瑙项链,从天窗里望着星星。星星是明亮的,是一开一闭的眼睛。我有时觉得那是天神的眼睛,有时又觉得是魔鬼的眼睛。有一天,我爷爷告诉我,其实那是同一双眼睛,当你害怕的时候,它就是魔鬼的眼睛,当你信赖的时候,它就是天神的眼睛。我爷爷摸着我的头说,孩子,你永远不要害怕天上的和地上的眼睛。我问道:“阿妈的眼睛也不害怕吗?”我爷爷不说话了。
突然我叫起来:“阿妈,阿妈。”
睡在我身边的我奶奶拍了拍我说:“睡吧孩子。”
我瞪着天窗说:“我看见阿妈了,她在天上,她说你来找我。”
我奶奶说:“你到哪里去找她?她被狼叼走啦。快闭上眼睛睡吧。”
尽管我奶奶总是诅咒着阿妈,但在我的记忆里,阿妈仍然是最亲最亲的人。最亲最亲的人突然离我而去了,在去年的一个早晨,当大家醒来的时候,发现她穿走了自己最好的藏袍,骑走了家中最好的马。她留给我的只是她从不离身的那串红玛瑙项链和一双寻找她的眼睛。
帐房外面,母獒卓娃朝着远方声音沉沉地吼叫着。
我爷爷洛桑回来了。母獒卓娃迎了过去。我爷爷下马,摸了摸母獒卓娃的头。母獒卓娃迅速离开我爷爷,再次朝远方吼起来。
我爷爷喊道:“尼玛,尼玛。”
扎西尼玛披着皮袍从帐房里出来。
我爷爷指着远方说:“你听,你听。”
远方隐隐传来一阵浑厚的狗吠声。
扎西尼玛说:“谁来到了我家的草场?”
我爷爷说:“快啊,快去把他们撵走。”
扎西尼玛跳上马背,跑进了黑夜。
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月光下,一个老人和一个姑娘正在搭建一顶白色的简易帐房。帐房的右侧是一群牛,左侧是一群羊。一般来说,牛羊在晚上是不会吃草只会反刍的,但来到这里的牛羊显然是饿坏了,都在夜色中大口啃咬着牧草,一片“噌噌噌”的响声。
扎西尼玛勒马停下,喊道:“哪里来的一窝瞎老鼠,快快离开我家的草场。”
一只伟健的黑色藏獒忽的一声扑向了扎西尼玛。
一个姑娘喊起来:“鲁噶,鲁噶。”
受惊的马扬起前腿,几乎把扎西尼玛掀下马背。公獒鲁噶跳起来撕住了扎西尼玛的衣袖。情急之中,扎西尼玛解开腰带脱掉了皮袍。鲁噶獒头一甩,把皮袍甩了出去。姑娘扑过去,抱住了狂怒不止的鲁噶。
扎西尼玛稳住马说:“靠了藏獒就能占领我家的草场吗?休想,休想。”说罢打马而去。
姑娘放开公獒鲁噶,跑过去捡起尼玛的皮袍,骑上自己的马,追了过去。
公獒鲁噶亢奋地跟在了后面。
纵马而驰的姑娘追上了扎西尼玛:“大哥,把你的皮袍拿走。”
扎西尼玛停下。姑娘走过去,将皮袍扔给了他。他接住皮袍,望了一眼姑娘。黑夜笼罩着姑娘的脸庞,水汪汪的眼睛代替了月光。
姑娘说:“大哥不要生气,我们是路过,路过你家的草场。”
扎西尼玛说:“路过也不行,难道路过的牛羊不吃草吗?你们的牛羊吃了我们的草,我们的牛羊吃什么?请你们从草场边绕过去。”
姑娘说:“你家的草场这么大,绕不过去了。”
扎西尼玛挥着手,坚定地说:“那就退回去。”
姑娘身后的公獒鲁噶威胁似的冲他吼了一声。
扎西尼玛掉转马头就走,大声说:“明天早晨,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们。”
早晨,太阳还没出来,扎西尼玛就带着年轻高大的母獒卓娃,前来驱赶老人和姑娘一家。母獒卓娃首先叫起来。它很生气陌生的人和狗闯进自己的领地,就要扑过去。
扎西尼玛制止道:“卓娃不要。”
公獒鲁噶警惕地望着缓缓靠近的人和狗,从胸腔里发出一阵呼噜声。
姑娘迎过来,挡在了公獒鲁噶前面。
扎西尼玛停下说:“实话给你们说,你们穿过我家的草场也没用,那边已经是沙子地啦,一棵草也没有。”
姑娘乞求地望着他说:“你是说这里是唯一的草场,那就让我们待在这里吧。”
扎西尼玛大手一挥说:“不行。”
似乎公獒鲁噶知道他这是拒绝,大吼一声,扑了过来。
与此同时,母獒卓娃扑了过去。
两只藏獒扭打在一起。公獒鲁噶明显是让着母獒卓娃的,扭打了几下,转身就跑。母獒卓娃愤怒地追撵着。
公獒鲁噶在前面跑,母獒卓娃在后面追,环绕着老人和姑娘以及扎西尼玛转了一圈又一圈。老人、姑娘、扎西尼玛也原地转圈紧张地观看着。母獒卓娃突然停止了兜圈子,直插过去,堵挡在了公獒鲁噶前面。公獒鲁噶转身就跑,也是直线奔跑,把母獒卓娃引到了一座草冈后面。
草冈后面一片互相咬噬的叫声。
突然不叫了,安静的时候传来了百灵鸟的叫声和旱獭的吱吱声。
姑娘首先跑了过去。扎西尼玛策马跑了过去。
草冈后面,母獒卓娃站着不动,公獒鲁噶讨好地舔舐着它,不断绕到它身后,嗅嗅它的屁股。母獒卓娃不好意思地摆脱了对方,但又不走远,似有期待地望着对方。公獒鲁噶走过去,翘起前肢搭在了母獒卓娃的身上。母獒卓娃又一次摆脱了,但还是不走远。
姑娘和扎西尼玛站在草冈上看着它们,又互相看了看。
姑娘说:“我家的公獒是草原上最好的公獒。”
扎西尼玛说:“我家的母獒也是草原上最好的母獒。”
姑娘说:“我家的公獒会让你家的母獒生出一窝小藏獒,就算是我家送给你家的礼物,让我们待在你家的草场吧,别赶我们走了。”
扎西尼玛说:“不行,草场一天天退化了,我家的牛羊还不够吃,你们今天就得走。”
两只藏獒又开始撕扯,接着是互相追逐,一会儿是公獒鲁噶追逐母獒卓娃,一会儿是母獒卓娃追逐公獒鲁噶。
老人和姑娘把拆卸下来的简易帐房捆绑到牦牛背上。
姑娘问:“阿爸,我们现在怎么办?”
老人说:“他说那边是沙子地,那我们就不去了,回啊,回我们姊妹湖草原。”
姑娘说:“那还不如把牛羊卖掉。”
老人看了看天色和远方,长叹一口气。
姑娘吆喝着公獒鲁噶。
公獒鲁噶恋恋不舍地离开母獒卓娃跑了过去,然后就轰轰轰地吼起来。它一吼,牛群和羊群就跟了过去。
老人和姑娘跟在了牛羊后面。
两个人、一片牲畜、一只用吼声引导畜群的藏獒,缓缓离开了草场。
天色又要暗下来,河畔高地上黑色的牛毛帐房前,出现了公獒鲁噶的身影。它走过来,碰了碰母獒卓娃的鼻子,又舔了舔对方的鬣毛。一公一母两只藏獒卧在了一起。一会儿,公獒鲁噶起身朝前走去,母獒卓娃跟上了它。
我站在帐房里面,摸着我的红玛瑙项链,从门口窥伺着它们,眼睛睁得如同星星,想去拦住母獒卓娃,脚一迈又缩了回来。我好像发现了一个秘密,我不能惊扰这个秘密。
我爷爷说:“喜饶快来睡。”
我走到毡铺上,脱衣睡下了。
午夜,一阵羊群的惊叫唤醒了全家人,我爷爷、我奶奶、阿爸扎西尼玛和我都跑出了帐房。
扎西尼玛喊着:“卓娃,卓娃。”
没有回音。
扎西尼玛操起一根木棍跑向了羊群。
黑暗中,两匹狼逃离了羊群。扎西尼玛追了过去,听到羊群那边又起了一阵骚动,赶紧转身往骚动的地方跑。逃离的两匹狼迅速回来,扑向了羊群。
我爷爷盛着两碗红艳艳的牛粪火走了过去,看到一匹狼已经叼住了一只小羊,哗哗地把牛粪火抛了过去,喊着:“卓娃,卓娃。”
狼放下小羊跑了,跑了几步又停下,回望着。
我奶奶站在帐房门口,紧紧抱着我。
我好像并不害怕,问奶奶:“你说阿妈被狼叼走了,就是这些狼吗?”
我奶奶说:“不是,世上可恶的狼多着呢。”
突然牛群奔跑起来。扎西尼玛和我爷爷都跑向了牛群。
这边的狼趁机叼起小羊就跑。
但是狼没有跑多远,就被狂奔而来的母獒卓娃拦住了。母獒卓娃一阵撕咬,咬伤了狼,然后又扑向了别的狼。
四匹大狼围住了母獒卓娃。卓娃拼命搏斗着。狼退了,留下了一具狼尸。
母獒卓娃浑身是血,舔着自己肩膀上的伤口,走到了被狼咬死的三只羊前。
扎西尼玛生气地说:“你干什么去了?干什么去了?”
母獒卓娃朝远方愤怒地叫了一声,惭愧地低下了头。
大概是第二天,或者是第三天。开阔的草原上,放牧的扎西尼玛坐在地上捻毛线。他从左袖筒里拉出用活套连接起来的羊毛,扯成细细的条状,转动线轴,一边捻,一边缠,已经缠出了一个很大的纺锤样的线团。草原上的男人都这样。我是男人,我知道长大以后我也会捻出一根根羊毛线。
公獒鲁噶从远处跑来,跑向了母獒卓娃。
扎西尼玛生气地自语道:“又来了,看样子他们没走远。”他收起捻线活,走向了自己的马。
扎西尼玛一路奔驰。在离自家草场不远的一片黑土滩上,他见到了那顶白色的简易帐房,见到了老人和姑娘。
老人和姑娘正在出售自家的牛和羊。
牛羊似乎知道自己将离开主人,此起彼伏地叫着。两个在草原上四处收购牛羊的藏族商人数着羊,不时地扑过去抓住一只羊摸一摸。
一个商人说:“这么瘦的羊没见过。”
另一个商人说:“大羊五十,小羊三十,太贵了。”
老人神情木然地摇摇头,突然流下了眼泪。
一个商人说:“羊能变成钱就是好事儿,你伤心什么?”
老人说:“没有了牛羊我们还有什么,钱能生出孩子来?”
另一个商人说:“你还惦记着生孩子。如今草原都变成了黑土滩,就是因为牛羊生了太多的孩子。”
这时姑娘看到了扎西尼玛,眼泪汪汪地盯着他。
扎西尼玛说:“怎么都卖了?都卖了日子怎么过?”
姑娘说:“不卖也得饿死,瘦死,牛羊的日子比人还难过。”
扎西尼玛看了看那些正在出售的牛羊,对姑娘说:“看好你家的藏獒,不要让它再去找我家的母獒了。”说罢,掉转马头往回走。
一个商人把一沓钱塞到了老人手里:“你数一数。”
老人没有数,看着两个商人赶走了所有的牛羊,浑身颤抖着,颤落了手中的钱,在一阵眩晕中,倒在了地上。
姑娘扑向了老人:“阿爸,阿爸。”
老人用僵硬的手指着离去的牛群和羊群,想说话,张开嘴却说不出来。
姑娘喊着:“阿爸,阿爸。”
离开的扎西尼玛停下来回望着。
姑娘丢开突然中风瘫痪的阿爸,从地上捡起钱,跑向了两个商人:“不卖了,不卖了,把牛羊还给我。”
姑娘把牛群和羊群赶了回来,有几只饥饿的羊大胆地咬着姑娘的皮袍下摆。更多的牛和羊在互相撕扯皮毛,一些羊毛被吞进了羊嘴,一些牛毛被吞进了牛嘴。
姑娘扑到阿爸跟前说:“阿爸,我们的牛羊回来了。”
老人还是想说话,就是说不出来。他一动不动,除了眼球在活动,嘴在呼吸。
姑娘哭了。一些乌鸦和秃鹫在天上飞旋。乌鸦的叫声和秃鹫的叫声响成一片。扎西尼玛下马扶起哭泣的姑娘。
他说:“留下你家的羊吧,到我家的草场去放牧。”
姑娘说:“好心的大哥,你叫什么?”
他走到马前说:“我叫扎西尼玛,你叫什么?”
姑娘跟过去说:“我叫央金拉姆,我拿什么报答你?”
扎西尼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