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尼玛挣扎着,挣扎着,突然跪在地上,哭着说:“阿妈,阿妈,我们把你丢下了。”
我也哭起来,嘴里念叨着:“阿妈,阿妈,我们把你丢下了。”
第二天,汽车来了,是一辆大卡车。
我们拆了帐房,把所有的东西搬上了车厢,然后让车屁股对准一个土坎,利用土坎把两头母牛、几只母羊和四匹马弄上了车。
母獒卓娃知道全家都要离开这里,不安地跑来跑去,一会儿跑向土冈,朝着远方轰轰轰地吼叫,一会儿跑回来,围绕我们转圈子。
扎西尼玛说:“它知道我们一走,鲁噶一旦回来就找不到我们啦。”
我说:“那怎么办?”
德吉平措武断地说:“把卓娃抱上车厢,那个鲁噶不会回来了。”
扎西尼玛和德吉平措把母獒卓娃抱上了车厢。
母獒卓娃扒在车厢上,不怕摔伤地跳了下来,一连几次都是这样。
德吉平措说:“把它拴住,拴住。”
母獒卓娃听懂了他的话,一见人走近,就会远远地跑开,任你怎么叫唤,都不会靠过来。
德吉平措说:“它是不想坐车,车一走,它就会跟上来,就让它跟着汽车跑,汽车可以走慢一点。”
一切妥当,就要出发了。
扎西尼玛恳求地说:“等一等,让我再去找一找央金拉姆。”
德吉平措说:“好吧,你快去,她不听你的,你就把她绑回来。”
扎西尼玛又打开后车厢板,把拉上卡车的马从土坎上拉下来,骑了上去。
我喊起来:“阿爸我也去。”
扎西尼玛俯身一把将我揪上了马背,驱马朝着转山的地方跑去。
然而巴颜喀拉山下没有央金拉姆的身影。
我们沿着转山的路奔跑着。
扎西尼玛不停地喊着:“央金拉姆,央金拉姆。”
我也不停地喊叫着:“阿妈,阿妈。”
我觉得阿妈就在我熟悉的草原上,现在我要走了,她应该出来,跟我一起走。回答我们的只是满眼的荒凉、呜呜呜的狂风。
扎西尼玛只好往回跑,脸上的神情无奈而迷茫。
我们不知道,就在转山路的旁边,一双悲伤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扎西尼玛。央金拉姆藏起来了,藏在山隙里的还有她的马。
汽车开动的前一刻,扎西尼玛从车上卸下了一头母牛和四只母羊,又把厚重的牛毛帐房从车上掀了下去。大家看着他,知道他要把这些东西留给央金拉姆。
我们走了。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含满了眼泪。
已经不再冰清玉洁的雪山,已经变黑变黄的草原,在泪光中闪闪烁烁。
阳光下的河流早就干涸。佛塔勉强地耸起着。嘛呢石经堆孤独的沉默里,由高而下铺向四面的七彩经幡,失去了往日的鲜艳,褪色了,所有的颜色都褪成了灰土色。和佛塔遥遥相对的巨大的真言石突然矮小了,象征人类早期游牧活动的人、马、牛、羊的岩画和苯教咒语有些模糊,真言石顶上,硕大的野牛角和一圈儿羚羊角蒙上了一层沙土。
河畔土地上,没有一棵草,甚至都没有一朵预示草原退化的狼毒花。
阿爸扎西尼玛和我站在车厢里,一把一把地揩着眼泪,但内容是不一样的,在他是告别央金拉姆,在我是告别阿妈仁增旺姆。
母獒卓娃站在那座土冈上,悲哀地吼叫着,然后追了过来。
它一路都在追撵汽车,有时候我们能看见它,有时候看不见它,看不见它的时候我们就喊叫着让汽车慢下来等等它。
我们看到,母獒卓娃追一段,就会撒一脬尿。
扎西尼玛悲伤地说:“它给自己留记号呢,它还想回来,它要是坐了车,就回不来了。”说罢,他沉默着,突然唱起来,是一首忧郁的歌: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离开故乡,
请问尊贵的天神莲花生法王,
为什么为什么我告别了哺育我的阿妈,
就像雪山的水漂流到陌生的远方?
两天后,我们到达了各姿各雅城。母獒卓娃累瘫了。
在各姿各雅城,我家是个小院子,院子西面和北面是两层的藏式碉房,东面是棚圈,南面是一堵墙、一道门。
我们祖祖辈辈都是牧民,不习惯除帐房以外的所有住宅,看着楼梯,都不知道那是可以上下的。
住进新家的第二天,茫然无措的生活里突然有了一个惊喜。
一只铁包金藏獒出现在我家的院子里。
先是我看见了,喊起来:“爷爷,爷爷,阿爸,阿爸。”
我爷爷和阿爸扎西尼玛从房子里出来,都很吃惊,拴在房檐下的母獒卓娃居然没有发出敌意的吼声。
扎西尼玛说:“哪里来的藏獒?”
铁包金藏獒朝我走了两步,突然扑了过来,与此同时,我也扑了过去。
我抱住铁包金藏獒翻倒在地,喊着:“喜饶,喜饶。”
我爷爷和扎西尼玛这才认出来,它就是被才让乡长抱走的那只小藏獒。他们高兴地说:“啊,喜饶回来了。”
我和喜饶从地上站起来。
母獒卓娃拽直拴它的皮绳,亲切地和自己的孩子碰了碰鼻子。
但喜饶最感兴趣的并不是它的阿妈,也不是我爷爷和我阿爸以及我本人,而是我阿妈留给我的那串红玛瑙项链,那是它从小舔过的,现在又迫不及待地舔起来。
我从脖子上摘下项链,进厨房抹了酥油,拿出来让它舔。
喜饶舔了几下,从我手里叼过项链,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就跑起来。
我追了过去。
喜饶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
我喊着:“喜饶,喜饶把项链给我,那是我阿妈留给我的。”
我越喊,它跑得越快,我们沿着各姿各雅城的街道从南跑到了北。
各姿各雅城的街道两旁排列着一些碉房式的建筑,有商铺,也有饭馆,饭馆大多是四川人和青海穆斯林开的,商铺有藏民开的,也有回民和汉民开的,出售一些色彩斑斓的民族用品和日用品。骑马的藏民和步行的藏民穿来穿去,偶尔有汽车路过,差不多都是向外拉运活牛活羊、羊毛和皮张的。
喜饶停下了,停在了一座大院子的大铁门前。
大铁门左边的院墙是白色的,上面写着几个红色大字:黄河源藏獒繁育中心。可惜当时我不认识。大铁门右边是一排砖瓦结构的平房,好像是住人的。
喜饶走向了一扇半掩着的门,用头撞开,把半个身子探进去看了看,又转身朝我走来。
有个女人从房子里出来。她穿着红衣服、黑裤子和皮鞋,是汉人的打扮,但面孔和头发却明显是藏民。
那女人一见我就愣了。我也愣了。
我们分别才一年多,彼此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
我叫了一声:“阿妈。”
阿妈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又看看我身边的喜饶,“这不是才让乡长家的藏獒吗?”然后疾步过来抱住了我。
我没想到被人抱走的喜饶又回来了,而且帮我找到了阿妈。阿妈留给我的红玛瑙项链上有阿妈的味道,也有我的味道,喜饶记住了味道就把我和一个它肯定多次在各姿各雅城里见过的女人联系到了一起。
我阿妈从喜饶嘴上取下红玛瑙项链,摩挲着,又戴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拉起我朝房子走去,突然又停下,问我:“你爷爷好吗?你阿爸好吗?”
我点点头。
我阿妈说:“你们来了就好,各姿各雅城好吧?”
我点点头。
我阿妈说:“各姿各雅城里有学校,以后你要上学。”
我点点头。
我阿妈说:“你叔叔会管你们的。”
我点点头。
我阿妈说:“你不要给你爷爷和你阿爸说我在这里。”
我点点头。
我阿妈说:“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这里。”
我点点头,但我没有动。我没想到阿妈会这么快就打发我走,呆愣着。
我阿妈望着喜饶说:“多好的藏獒啊,又壮实又聪明。”
我看着阿妈,发现她看藏獒喜饶的眼光比看我还要明亮,心里就酸酸的,转身走开了。
喜饶还在那里仰头望着我阿妈。
我回头说:“喜饶,走。”
我阿妈说:“它也叫喜饶?”
这天晚上,喜饶没有回到才让乡长家去。它就卧在我家的小院子母獒卓娃的身边。临睡觉的时候,我也凑了过去。我睡不惯房子里的炕,就想睡在露天的地方,就像我转山时和我奶奶以及六只小藏獒睡在巴颜喀拉山下一样。
半夜,院门开了。
母獒卓娃和喜饶的叫声吵醒了我。我看到一对绿幽幽的狼眼出现在门口。
母獒卓娃扑了一下,被拴它的皮绳拽住了。
喜饶扑了过去。
绿幽幽的狼眼迅速后退着,渐渐消失了。
我追出了院门,看到二十步远的地方喜饶继续朝前追着,它身边伫立着一个黑影。我心说:狼呢?
我跟了过去,悄悄地一直跟着。
喜饶走进了昏黄的路灯光晕里,它身边的黑影顿时变成了一个我熟悉的人:叔叔德吉平措?
德吉平措右手拽着一根绳子,绳子连在喜饶的脖子上;左手拿着两支绿灯泡的小手电,那就是绿幽幽的狼眼。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了巴颜喀拉山下吸引走了六只小藏獒的绿幽幽的狼眼。
我继续跟踪着,来到我白天来过的地方:一座大院子的大铁门前,大铁门左边的院墙是白色的,上面写着几个红色大字:黄河源藏獒繁育中心。大铁门右边是一排砖瓦结构的平房。
我呆愣着,皱起眉头,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叫了一声“阿妈”,突然哗啦啦流下了泪:“阿妈,我知道你为什么离开我了。”
我阿妈从平房里出来,冲着德吉平措手中的藏獒叫了一声:“喜饶。”
德吉平措和我阿妈走进了大铁门。
门半掩着,我溜了进去。
朦胧中我看到大院子里有一排铁栅栏的房子,房子里狗影幢幢。我禁不住喊起来:“洛桑、拉珍、扎西、尼玛、仁增、旺姆。”
突然爆起一阵藏獒的集体轰叫。
德吉平措和我阿妈倏然回头看着我。
我又一次喊道:“洛桑、拉珍、扎西、尼玛、仁增、旺姆。”
从靠边的一间栅栏房里,突然传出一阵藏獒“呜呜呜”的鸣叫,像哭一样。我扑了过去,扒在铁栅栏上使劲摇晃。我的六只被人拐走的小藏獒拼命把鼻子从铁栅栏里伸出来。我摸着它们的鼻子,掰着掰不开的铁栅栏。
我阿妈过来,打开了铁栅栏的门,放我和喜饶走了进去。
我和我的七只已经长大了的小藏獒拥抱在一起。
整个夜晚,我们都拥抱在一起。
早晨,我阿妈和叔叔德吉平措来到了铁栅栏的外面。
我阿妈说:“出来吧,你该回去了,你爷爷和你阿爸会着急的。”
我坐在地上,搂着藏獒们,瞪了她一眼,一动不动。
德吉平措说:“回去不要把你看见的说给你爷爷和你阿爸,不要说你看见了你阿妈。”
我还是一动不动。
德吉平措说:“喜饶你怎么了?”
我说:“我要带走我的藏獒。”
德吉平措说:“不行。”
我说:“那我不出去。”
我阿妈和德吉平措对视了一下。我阿妈要打开铁栅栏的门,德吉平措粗鲁地制止了她。
德吉平措说:“它们都大了,一天要吃很多肉,喝很多糌粑糊糊,家里养不起,你会给你爷爷和你阿爸添麻烦的。”
我阿妈说:“你以后还可以来看它们嘛。”
我想了想,走出了栅栏门。
我的七只小藏獒要跟着我走,德吉平措赶紧关上了门。
我阿妈拉着我的手离开了那里。我哭着。
我回到家里时,我爷爷和我阿爸扎西尼玛正准备出去找我。
扎西尼玛说:“你到哪里去了?各姿各雅城里人多,小心丢了你。”
我一脸泪痕,紧闭着嘴唇,什么也不说。
扎西尼玛说:“你怎么了?”
我把阿妈留给我的红玛瑙项链从脖子上取下来,摔到了地上。
母獒卓娃叼起项链,拽直拴它的皮绳,凑到我面前想还给我。
我接过项链,没好气地套在了母獒卓娃的脖子上。
第二天,我再次来到那座大院子的大铁门前,看到大铁门是开着的,就走进去,走向了靠边的那间栅栏房。
那间栅栏房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我喊道:“喜饶、洛桑、拉珍、扎西、尼玛、仁增、旺姆。”
从别的栅栏房里传来了藏獒的叫声。我跑了过去,跑向了所有的栅栏房,看到的都不是我的七只小藏獒。
我疯狂地跑动着,疯狂地喊叫着。
我阿妈跑来了,要抱住我。我躲开了,继续跑动喊叫着:“喜饶、洛桑、拉珍、扎西、尼玛、仁增、旺姆。”
德吉平措跑来拦住了我。我又躲开了他,还是跑动喊叫着:“喜饶、洛桑、拉珍、扎西、尼玛、仁增、旺姆。”
德吉平措大声说:“喜饶你还小,你不知道城里的生活需要钱,家里的碉房是用钱盖起来的,你阿爸以后擀毡的羊毛是要用钱买的,你上学也要用钱,全家吃喝拉撒都需要钱。我们没有了草原,没有了牛羊,我们只能卖藏獒。”
我不听他的,也不看他们的面孔,喊叫着:“把我的藏獒还给我。”
我阿妈哭着说:“我们也是没办法呀。”
我跑出了大院子。
我阿妈追撵着我:“喜饶,喜饶。”
我没有理睬我阿妈,从此再也不理睬她了,也不理睬我叔叔。这是他们出售七只小藏獒的代价,也是我对阿妈背叛阿爸跟着叔叔过日子的惩罚。
我家的院子里,戴着红玛瑙项链的母獒卓娃拽直了拴它的皮绳,“呜呜呜”地叫着,不停地叫着。我爷爷害怕绳子勒坏它的嗓子,解掉了皮绳。
母獒卓娃跑出了门。
我和阿爸扎西尼玛追了过去,只见它迅速消失在各姿各雅城的街道尽头。
后来我们才知道,母獒卓娃从此开始了它的长途奔跑。它从各姿各雅城里我家的院子出发,跑向了几百公里以外的巴颜喀拉草原。
我想象着母獒卓娃的奔跑,不知路途上经过了多少艰难险阻,终于到达了我们的老家。它站在离帐房大约一百米的土冈上,眺望着,吼叫着,等待公獒鲁噶的归来。
然后便是往回跑,母獒卓娃从老家跑向了各姿各雅城。
我家的院子里,跑回来的母獒卓娃累瘫在地上。
我端来糌粑糊糊喂它。它舔着,舔着。我们全家人都围着它。
母獒卓娃跑一个来回得一个星期,回来后在我们身边待上四五天,便又会跑向巴颜喀拉草原我们的老家。它不会放弃各姿各雅城里的主人,也不会放弃在巴颜喀拉草原对丈夫的等待,尽管它等待的也许永远不会再来。
母獒卓娃奔跑的身影,就像一股风;卧倒在我家院子里的身影,就像一片水。它的脖子上一直戴着我阿妈留给我的红玛瑙项链。
渐渐地,我们都习惯了,母獒卓娃来了又走,一次次地来了又走,它用这种来来去去的奔跑,维持着我们和故乡巴颜喀拉草原的联系。
三年过去了。
我家的小院子里,扎西尼玛一边擀毡一边唱:
草原的恩情,给了我们“手抓”,
绵羊的恩情,给了我们毛毡,
我擀的毛毡,就像天上的云朵,
但比云朵光滑、瓷实、美观。
绵羊啊,山羊啊,擀一下,
长毛啊,短毛啊,擀两下,
细绒啊,粗绒啊,擀三下。
扎西尼玛突然不唱了,问道:“卓娃走了几天了?”
坐在太阳下面,摇着嘛呢轮的我爷爷说:“七天了,今天该回来了。”
扎西尼玛说:“怎么现在还不回来?”
我爷爷走进房子,把半盆给母獒卓娃准备的糌粑糊糊端出来放在了地上。
各姿各雅城的街道尽头,我站在那里眺望,累了,就搬一块石头坐在路边的草坡上,草坡上有我家的两头奶牛。我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看到母獒卓娃的影子。
扎西尼玛擀好了一块毡,又擀好了一块毡。我爷爷把食盆里的糌粑糊糊换了一次又一次。我天天都在各姿各雅城的街道尽头眺望、等候,每一次我都会新搬一块石头放在路边的草坡上,静静地坐上大半天。被我搬来坐过的石头变成了一长溜儿。
我怏怏不快地回到家里,伤心地说:“卓娃不回来了。”
我爷爷看看我,又看看扎西尼玛,摇着嘛呢轮走进房子,跪在佛堂前,开始祈祷。
扎西尼玛跟进去说:“阿爸,我明天去看看。”
我说:“我也要去。”
我阿爸扎西尼玛骑在马上,我就坐在他怀里。
我们朝着巴颜喀拉草原的方向走去。月落日出,又一次月落日出。我们风餐露宿,终于看到了母獒卓娃。
母獒卓娃歪躺在一片草丛里,死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母獒卓娃,为了不抛弃我们,也不抛弃它的丈夫公獒鲁噶,它在城市和草原之间,把自己跑死了。
母獒卓娃,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把自己跑死了。
我哭着。扎西尼玛也哭着。
片刻,我从母獒卓娃的脖子上取下那串红玛瑙项链,迟疑着,缠在了胳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