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尼玛抹着眼泪,看到卓娃身下身边都是草,吃惊地说:“牧草?这里有牧草?”他举目远看,又说,“看啊,前面是绿茵茵的。”
我们走进了我的故乡巴颜喀拉草原,走向了我家曾经的草场。
我们惊呆了:一片翠绿,是一望无际的翠绿。我们离开时那种一片黄、一片黑、一片灰的破败风景已经不见了。
我们抬头望远,更是惊讶:一片冰白,座座雪山列队而来,绵延而去,就像我刚出生时看到的那样。失去的雪山回来了,所有灰铁似的岩石都被冰雪覆盖了。
我们悲伤而兴奋地朝前走。
宽阔的河水在阳光下流淌,沉稳而舒缓,似乎它不想流走,它想永远待在巴颜喀拉草原,待在我家的草场。
不远处,依然耸立着高高的佛塔,旁边方形的嘛呢石经堆被洗刷得干净明亮,七彩的经幡向四面瀑泻着,鲜艳如初,猎猎如鼓。
和佛塔遥遥相对的真言石上,象征人类早期游牧活动的人、马、牛、羊的岩画和苯教咒语更加不清晰了。真言石顶上,硕大的野牛角和一圈儿羚羊角以不朽的姿态,坚顽地定格在时间的流逝里。
河流两边,草新花艳,一任蔓延。离河湾大约两百米的高地上,依然升起着我家的帐房。帐房周围是几头牛、几只羊,帐房向南一百米,那座由草冈变成的光秃秃的土冈,如今又变成青青苍苍的草冈了。
帐房门口传来一阵藏獒的叫声。
我和扎西尼玛都喊起来:“鲁噶,鲁噶。”
公獒鲁噶朝我们跑来,它身后居然跑动着五只小藏獒。
我们从马上下来,迎着公獒鲁噶跑去。公獒鲁噶先和我扑咬、拥抱和打滚,又和扎西尼玛扑咬、拥抱和打滚。
我们跑向了五只小藏獒,抱了这个,再抱那个。
扎西尼玛说:“卓娃和鲁噶的又一窝孩子。”
公獒鲁噶仰头望着我们,吐出长长的舌头,发出了一阵呵呵呵的声音。
我说:“阿爸它在问你,卓娃怎么不来了?”
扎西尼玛说:“它不来了,它已经把自己跑死了。”
我们走进了帐房,看了看里面的佛堂、泥炉和毡铺,又默默地走了出来。然后骑马走向了巴颜喀拉雪山,走向了转山的路。
远远的,我们的眼界里,出现了央金拉姆的身影。她就像当年转山的奶奶,一丝不苟地把双手举起来,在空中拍一下,在额头处拍一下,又在胸间拍一下,然后全身扑地,清晰地念一遍六字真言,再说一句:“河水来,青草来,丈夫来,我们不去城里啦。”
我们的马蹄声打搅了她。她回过头来,望着我们,笑着,红彤彤的脸上笑着,那是原始的灿烂,是我一生都无法忘怀的灿烂。央金拉姆的灿烂,是巴颜喀拉太阳的灿烂。
扎西尼玛跪下了,我也跪下了,朝着妙音仙女一样的央金拉姆,朝着她转山的虔诚和无比坚韧的信念,更朝着雪线低低、冰岩累累的巴颜喀拉雪山,磕起等身长头,一点一点地接近着。
终于我们和央金拉姆挨到一起了。我站起来,从胳膊上取下那串红玛瑙项链,戴在了央金拉姆的脖子上。
央金拉姆吃惊地说:“这是你阿妈的项链。”
我默然无语。我阿爸扎西尼玛更是默然无语。
草原一如既往地辽阔着,雪山远了,河流远了,我们远了,一个绿和白的世界,一个山和水的故乡,远了,远了。
我奶奶献出生命的转山没有白转,神山终于有雪了,枯河终于有水了,草原终于有绿了。母獒卓娃旷日持久的奔跑也没有白跑,公獒鲁噶回来了,又和它度过了一段相亲相爱、生儿育女的日子。而我们却没有再搬回巴颜喀拉草原,已经回不去了,我们的心对我们说:就让那儿永远地安静着,也永远地美丽着吧。巴颜喀拉草原,那儿只有央金拉姆,永远都只有灿烂而寂寞的央金拉姆和那些只属于草原的藏獒。
顺便说一句:德吉平措的藏獒繁育中心越来越红火了。
当我们有草场、有牛羊的时候,藏獒为我们奔跑、守护、操劳。当我们因为说不清的原因失去古老的生活,来到城镇定居点的时候,藏獒又用它们自身的价值,为我们提供了温饱甚至富足。而我,就是靠了出卖藏獒的钱,渐渐长大,有了文化,有了一技之长:我去已经搬到各姿各雅城的巴颜喀拉寺学习绘画,在我经常临摹的唐卡和壁画中,有六位远古时代的獒头女神。我用这些女神的造像印制了许多布艺的饰品和画片,当我不断把它们卖给一些喜欢它们的人时,我就有钱买一切想买的东西了。有时想,我是多么幸运啊。
但在我内心深处,却永远涌动着最温暖的失落、最惆怅的惜别:故乡、草原、藏獒。它们有时是梦,有时是歌——一首悲情的藏族人的歌:
那里有风雪的呼号,
那里有山脉的奔跑,
黄河源头的苍莽地貌上,
走动着回家的狼豹。
嘛呢石经堆上伫立着牛角,
山腰里悬挂着寺庙,
经幡和太阳一起照耀,
一家老小朝着山宗水源拜倒。
夏天穿着羊皮袄,
人怀里揣着羊羔羔,
最好的风景是雪山和鹰鸟,
最亲的伙伴是牛羊和牧草。
更有四条腿的兄弟和姐妹让我们自豪,
他们的名字叫藏獒,
就在昨天夜里,
他们还发出一阵轰轰轰的吼叫。
沉默与激情的矛盾体
张薇
杨志军是一个非常独特的文化存在。他的独特首先在于他的完全边缘人的状态,我无法把他的作品归入任何一个文学史的流派,他的创作在一种完全独立自由的空间,天马行空,无拘无束;其次在现实中他不属于任何一个派别,没有个人的小圈子,似乎是城市里的隐居者;第三他行走在生活的边缘,没有现实意义上的世俗生活概念,沉浸于自己的理想王国,追求一种极端的精神化,仿佛注定了是一个悲剧中的盗火者。他从20世纪80年代突兀出来,以前卫的思考进入当代,又奇异地保留了80年代的时代精神和品质特征,却与当下的现实保持着审慎清醒的距离与认知。
这样的一个作家,同时是一个天真的人。他可以悠然神往地表达他的文学理想,其时眼神清澈,视点单纯,倾听者会在他的叙述里感受到一个气场的存在,那一时刻,杨志军神飞天外,神思泉涌,神情宛如一个少年。杨志军平日不是一个喜欢言说的人,他更多的保持的是静默与倾听的姿态,他有他自持的对话对象,在很多时候,他凝思的情景使人不忍打扰了他的清梦,——那大草原一般雄浑壮阔的史诗正在他的脑海天人交战。而偶有契机触到他的兴奋点,他所关注的自然与生命、信仰与灵魂、动物与道德等等命题,他便突然发力成为一个天真的孩子,一个倾诉的狂人,一个穿梭于未知时空的勇者。他的滔滔不绝,他的幻想与想象,他的痴迷于自己世界的表情,他目视空旷自说自话的无所顾忌,无一不令人感叹这个作家拥有的如此复杂奇异的气质,他的深沉与天真,是如此怪诞地纠结在一起,呈现出独属于他的生命症候,成为杨志军最具魅力的性格标记。
与此相呼应的,是杨志军潜藏于内心的激情,这种激情支撑了杨志军的全部创作。他可以在作品中让激情一泻千里,也可以在冷峻的描述背后激情如暗潮涌动;可以在私人场合激情洋溢,也可以在公共平台激情四射。2007年《藏獒》获得全国五个一工程后,中央电视台《艺术人生》栏目采访杨志军,杨志军在与主持人朱军对话时,不是一个心有城府的作家,而是一个壮怀激烈、念天地之悠悠的古代骑士。节目进行中,就有未见过其面但闻其声的朋友自广州打来电话,说:原来杨志军是这样一个充满激情而不染尘埃的人。他的旁若无人,他的迫切表情,他的慷慨陈词,甚至他的辅助说话力度的手势,都是一种力量,一种迫人而激情的古代文人的古意。
是的,杨志军是一个有古意的人。他自然有众生的欲望与要求,但他保持了高度的自制与敏觉,坦然于心灵的清明与透彻,他追求信仰,在信仰中仰望神圣与高尚,在信仰中获得能量与质量,在信仰中度己与度人。他愿意隐于世而敏于世,也意图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寻找到救世的路径,他以一个知识分子的声音说话,也以一个作家的责任吁求,在最后的道路之后,人类将无路可走。
于是,他写了《伏藏》。
他捕捉到了自然最神秘的声音,在那条通往荒原极地的幽密黑洞,他被上天赋予了惊世骇俗的激情,孩童和成人的混合气质,天真与成熟的艺术想象,浪漫而机敏的语言表达,从而成就了他的具有真正独立人格的文学写作。
这是一个有着非常意志的人,他的敏锐和洞悉事物的能力使他领悟了长久被隐藏的事实,他的智慧和犀利又帮助他坚持了独立自守的知识分子品格。他因此比别人承担的更多,也因此决定了他的边缘话语的位置。正是这种边缘话语的出场身份,更加确立了杨志军的知识分子立场。我庆幸,我们能够分享杨志军的孤独并且使他的孤独显得更为深刻,在他的作品里,我们能够看到自己的内心,还有和内心的孤独一起生长的完整健康的生命。
生命、自然、信仰
杨志军张薇
一关于荒原
张薇:读你所有的作品,有个非常深刻的印象,从20世纪80年代一开始写作,你仿佛就从命定的责任和使命出发,抵达了自然的荒原,你在荒原找到了精神家园、你一切写作的根柢。你把触角直接探进了自然,探进了人与自然惊心动魄的断裂,从而构成了你的庞大的荒原体系。
杨志军:我的“荒原”是一个象征,是一种生命的体验,是我经历过的危险的心理历程,而对一个作家来说,没有什么比这种历程和体验更重要的。荒原也是我思想的载体,更是我一生寻求的神性高地,是我安放灵魂的精神寄所。自从自然与人的断裂发生,现代人就丧失了栖身的居所,是荒原接纳了我,包容了我,安慰了我,也从根本上奠定了我的写作基石。
我的荒原承载了我对人类自然的全部梦想,它是我面对世界的苦难意识的哲学思考。我所关注的是人类以傲慢冷漠的姿势与大自然抗衡时,显示出的所谓人“征服自然”的悲壮与残酷,渺小与无力,而自然在对人类奉献了所有后得不到尊重的冷酷复仇。这是双重的苦难,其结果是两败俱伤的巨大悲剧。
张薇:你崇尚自然主义,喜欢描摹一切原生态的事物,我看到,你的写作态势呈现彻底解放甚至奔放的景象,你用白描手法极端地表达人与生活的冲突、自然与人的分裂,你的写作都是源于天性与内心的强烈呼唤,灵魂深处与自然生命的认定。你的重要著作《环湖崩溃》、《海昨天退去》、“荒原系列七卷本”、《失去男根的亚当》、《江河源隐秘春秋》、《圣雄》(《大悲原》)、《天荒》、“藏獒系列”、《远去的藏獒》、《敲响人头鼓》等,应该都是人与自然、人与生命的现实映象,那些不同时期的作品,具有你的独特印记,最为重要的灵魂,是其中呈现的“自然”。这样的表述符合事实吗?
杨志军:是的,我所写的都是我的内心,我听从内心的声音,听从自然的呼唤,听从荒原的命运安排,听从生命的原生态的释放。除了最近出版的《伏藏》是表达信仰的,之前的作品基本都在诠释自然与人的关系。人类从暴殄自然中获得满足,而荒原对人类的抵触也由猛兽的威胁变成神祇们的抗议了。人妄自尊大地以为人可以战胜一切。但结果是,人类的必然归宿是人和自然,同归于尽。
张薇:这种灾难性的结果是人类生存的巨大阴影,也是你与世界对话的基石。在人和自然的对抗中,你重视的是生命,关注的是生命,信仰的也是一切生命。因此,生命本身就成为你对世界说话的超验性命题,你所有对自然与人关系的思考和书写,都来自于对生命至高无上的敬畏与信仰。
杨志军:在荒原,我发现了自然的博大与残酷,发现了人在自然面前的微贱与脆弱,其实人类对自然的每一次征服都意味着失败,人类永远不能说自己胜利了,在人类所谓“征服”自然的过程中,所付出的远远超过了想象和预算。人类的意识是不能超越死亡的,对死亡的轻描淡写永远违背着造物主和人类自己的心愿。
张薇:这是这个时代对生命的神圣认识,也是人对自然的重新发现,我们应该回到生命本身,赋予生命最高的荣誉和尊重。
杨志军:对我们来说,忘记了代价,就意味着死亡。
张薇:你的荒原有一个现实高地——青藏高原,它构成了你的小说母题,也是你所有关于自然和人关系的追问出处。从1987年发表《环湖崩溃》,到2010年的《伏藏》,二十多部的长篇小说创作,你的视野没有离开过青藏高原。
杨志军:我所书写的荒原的确有一个实指的地域,那就是青藏高原。在地理位置上,青藏高原被称之为“世界屋脊”,耸立在地球最高处,是真正意义上离天最近的地方。青藏高原是我们人类看着升高的,我们人类是青藏高原看着进化的。而青藏高原的水更是源头的水,长江、黄河、雅砻江、澜沧江、怒江、雅鲁藏布江都发源于山峰极顶,那些水源之山都是在人文经典和社会意识中取得了崇高地位的山,都是人类精神的制高点。正因为如此,“山水”的意义在青藏高原就非同一般,它涵盖了全部自然的生命魅力。
二关于《藏獒》
张薇:你写作《藏獒》是否在表达这样一个理念:自然是人类与一切生命的同气连枝,因此遵循生命规则,实际上就是在信奉共同的生命本身,自然与人是不可分离的,动物与人都是自然生命体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