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好就知道了,张树在发抖,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寒冷。她的眼泪流下来,心里的感受很纷乱,只隐约地觉得,她宁愿张树冷,也不愿张树怕。又想到张树可能就要这样离开她了,不由得也颤抖起来。她没有征得许可,自己走过去,把怀里抱着的一条厚裤子给张树套上。张树的两只手反剪着,需要丛好替他把腿套进裤子里,并且提上去系好。丛好更加明确地感到了他的恐惧。他腿上的肌肉都在跳,线裤下像是爬着一窝游走的蛇。
丛好却镇定了,轻轻地对张树说:“你不要怕,啊?”
张树咧着嘴笑一下,深吸口气,抖得似乎轻了一些。
张家乱了套。以前张树也被警察揪走过,但这次不同了,要严重得多,受害者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还没有脱离危险,能不能脱离,也还是个问题。所有能赶来的亲戚都赶来了,聚在张树家商量对策,七嘴八舌的,说来说去其实只有一个关键词——钱。这是兰城人最大的生活智慧,当然也是最实用的生活智慧,所有严峻的问题,解决之道,不外乎一个“钱”字——受害者要用钱来安抚,法律也可以用钱来贿赂。办法是现成的,立刻就能总结出来。但是,一具体到钱的来源,亲戚们就都没了主张,看似说得热闹,其实谁也说不出钱从何而来。丛好坐在厨房的一把小马扎上,听着满屋子瘪瘪的“钱”字,就想起些什么。她回到张树房间,从床上的褥子下抽出那只信封,出来递给张树的母亲。
张树的母亲打开一看,就被吓到似的叫出声:“这么多钱!”
令丛好始料不及的是,她对丛好硬邦邦地问道:“张树还给你留下多少,全拿出来呀!”
丛好呆呆的,看着满屋子的人都瞪起眼珠看自己,半天才明白过来些什么。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拼命控制自己的情绪,但眼泪还是哗地流出来。
“你哭啥?”张树的母亲不可思议地说,“我儿子眼看要坐牢了,你把他的钱交出来救他不应该啊?”
丛好咬住嘴唇,说:“没了,就这些。”
张树的母亲显然是不能相信她的,使一个眼神,亲戚们就浩浩荡荡跟着她开进了张树的房间。他们开始在里面搜查,被褥卷起来了,几只抽屉全部抽出来,里面的东西倒了一地。
丛好直挺挺地站着,嘴唇都咬出咸咸的血来。有那么一刻,连她自己都怀疑起来,是不是张树真的给她留下大笔的钱了呢?屋子里闹哄哄的,谁也注意不到她,她开门离开时,他们依然在专心地搜查着。
丛好走在冬天的街上,眼镜上面的泪水很快就成了一层雾,她看不清路,踩在一个冰疙瘩上,一个趔趄栽倒在马路边,眼镜都飞出去。她爬起来,捡回眼镜,戴上之前用手背狠狠地把眼泪抹了。她去了派出所,进门后却在那棵树前看不到张树的影子。原来张树已经被送进了看守所。丛好重新走回到街上。又开始下雪了。她走在雪里,想回忆一些有关张树的事情,但奇怪的是,居然只能想出一些模糊的大概,脑子仿佛被冻成了冰疙瘩,记忆在上面根本站不住脚,意识也被冻成一块含混的固体,出溜着滑到意识以外的地方。甚至让她都可以这样来认为: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她还是那个齿轮厂技校的女生,现在正是放学的时间,她在往家里走。可是,那辆令兰城齿轮厂技校每个女生望而生畏的“二八”自行车哪儿去了呢?丛好失声哭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那辆自行车,自己就会如此悲伤。
天黑的时候,丛好回到了自己的家。父亲目瞪口呆地傻住。她一言不发地进到自己的房间,衣服都没有脱,就那么湿漉漉地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睡了。半夜里却又醒来,裹着被子缩在客厅的沙发里,打开电视看。父亲从他房间里贼眉鼠眼地探出半个头,被丛好扫一眼,就急忙缩了回去。新闻依然在滚动播出着,那场战事已经一触即发,距离美国人下达的最后期限已经日益临近。丛好呆呆地,看着电视画面中那个不断闪现的男人的身影,心渐渐被一种遥远的担忧揪扯过去。这样的担忧是虚妄的,因为实在是与己无关,所以就不是令人难以承受的。但它成功地分散了丛好具体的忧伤,把她从现实中带离,成为一个不知愁苦的旁观者。谁能够想得到呢,远在天边的一场战争,却安慰着一个兰城的少女?
1991年1月17日晨,以美国为首的多国部队开始向伊拉克发起了代号为“沙漠风暴”的军事打击。2月24日,多国部队向伊拉克部队发动了代号为“沙漠军刀”的地面攻势,伊拉克军队在遭受重大伤亡后,于26日宣布接受联合国的有关决议,多国部队停止进攻性行动,持续了42天的海湾战争结束。
——新华社综述
少女丛好在电视机前完整地目睹了这场战争,夕阳下的巴格达,成为她眼中一道挥之不去的风景:短暂的静谧,霎时的浓烟蔽日,火光冲天……这场战争发生在少女丛好艰难的日子里,世界以“战争”这种最虚无的面目呈现在她眼前,当一切尘埃落定,她有种历经沧桑的滋味。萨达姆以失败告终,张树的影子立刻就爬上丛好的心头。她剧烈地思念起张树,想他在看守所里是否也能够得到这个消息,萨达姆的失败,会不会令他沮丧,他还怕吗?丛好觉得张树的怕是可以被原谅的了——萨达姆都失败了,他怕一下,就是可以被原谅的。丛好去了一趟张树家,他母亲依然断定丛好藏匿了张树的不义之财,干脆不给她开门。
丛好又去了看守所,在那扇打着铁钉的铁门外等了一天,才从一个警察嘴里得到些消息,说张树有可能会被判处十年以上的刑期……回去的路上,丛好感觉自己飘啊飘的,脚底下仿佛没有了根。一切都这么虚无,胡乱地发生着,胡乱地终止着,没有一点道理,就像一场战争和一个少女一样地联系不到一起。
父亲在这段时间却少有地清晰着。他在忙一件大事情。南方的一座城市来了位私人老板,在齿轮厂招聘技术过硬的人员。父亲毫不犹豫地应聘了,并且最后还被人家看中。倒不是因为父亲的技术格外过硬,是那个时候兰城人的观念还非常固执,齿轮厂的工人们并不舍得他们大公园似的工厂,他们已经习惯了,已经露头的对于生活的恐惧,还不足以激励他们做出离乡背井的抉择。这样,父亲的优势就显出来。他对兰城充满失望,他在这里丢失了妻子,看黄色画报还被女儿发现,兰城在他眼里就成为了悲观之地。所以他很踊跃地抓住这个离开的机会。那个老板的要求很挑剔,甚至苛刻,所以被选中后,父亲就有些拔得头筹的自信生出来。他不承认这是人家退而求其次的结果,觉得自己还是有价值的,以至于不再擦那辆女车了,风里来雨里去,把它骑成蓬头垢面的样子。
春天的时候,丛好跟着父亲登上了离开兰城的火车。他们几乎是空着手的。兰城没有给他们积攒下行李,只积攒下些心里面的包袱。开车前夕,丛好看到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从另一辆火车抬起的窗子里,抓出一只黑色的包就跑。站台上的几个列车员追上去,紧跟着失主也从车上追下来,又冒出几个乘警和见义勇为的人,汇合在一起,形成一支正气凛然的队伍,沿着铁轨追赶那个少年。他在拼命地跑。他们在拼命地追。终于追到了,按在铁轨上,往死里打……丛好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她在一瞬间甚至以为,那个被拼命追打的少年,就是张树。她想起那个夏日的午后,张树像一道闪电划破庸常。现在,她要离开兰城了,戴着一副细边眼镜,穿一件紫色的毛衣,它们都与张树有关。火车启动的时候,丛好想,自己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到张树了。
另外的人生开始了。丛好就此会遭遇一个又一个的男人,宛如经历一场又一场的战事。
然而,寻找一个英雄,谋求那种热烈的、了望的声援,始终会是一个少女憔悴的梦想,即使萨达姆·侯赛因这样骄傲的男人,终究也会有一天穿着传统的阿拉伯长袍,形容枯槁,满面胡须,服服帖帖地被一双戴着手套的大手肆意地拨弄着,被扳开嘴检查牙齿……
染了后青春期的忧郁以及略略的荒诞
人邻
那年,我们一行人,在兰州的名山五泉山喝了酒晕晕乎乎下来,在某处喝茶歇息的时候,老管(此人如今是出版社的社长、以前曾在著名的《当代文艺思潮》编稿子)带来一个人。
老管怕冷落朋友,一上来就先介绍:这位叫弋舟,是一流的设计师。弋舟的“弋”字,老管怕大家弄不清楚,还专门解释了,好像说的是“游弋的弋”。也许是老管怕大家不相信,介绍的话语过于强调的缘故,大家瞥他一眼,稍稍客气,却都不吭声。一流的啊!拜托拜托。这一行人,说是写作圈的,却都懂点美术,没有哪个人不挑剔的。这边出版社设计的书,说实在话,不敢恭维。
那次,见面时间很短。散伙的时候,似乎也没有谁细问弋舟什么。似乎散了就散了,以后并不准备再见面的。
奇怪的是,这之后,我却因为某些现在如何也想不清楚的什么事情,和弋舟见面很多。大多是几位女作家加上弋舟,有事谈事,没事,只是喝酒聊天。
弋舟后来说,要写有教养的小说,其实这家伙自己也算是个有教养的,对几位女作家,更是开口必然姐、姐的,男人呢?则是兄、兄的,招人喜欢。
弋舟似乎也颇为喜欢唱歌。几个人喝晕了,跑去唱歌,弋舟抓住话筒会唱个不停。弋舟唱歌很动情,神情忧郁、哀伤的样子,低头时会叫人觉得这家伙快要落泪了。
这时候,弋舟已经在悄悄写小说了,可是呢,只是暗地里用劲,面上不大说的。
一天,《天涯》忽然刊了他的小说《锦瑟》。《天涯》双月刊,每年发不了几篇小说,且这份人文刊物,也算是颇为挑剔,能刊在那里,应该是不错。我心里暗想,这家伙终于跳了出来。心下要恭喜他,却没说什么。写作这活,长着呢,且慢慢熬吧。
转眼几年,七八年,还是更多一些呢,记不清楚了,弋舟面相几乎未改,还是小子的样儿,却呼啦呼啦,满世界的发小说了。这小子,蹦跶得真快!弋舟某某兄、某某姐地叫着(他小嘛!叫是自然的),很快就在圈子里优哉游哉地熟悉起来。
好几年之后,一次吃饭,弋舟借着酒劲,说最早和这帮人见面那件事情,似乎对他有些刺激。也似乎就是这刺激,弋舟才下决心写点什么。
不过,这也好,歪打正着。
多了一个小说家。
按照弋舟自己说,写了十年了。真快!我都有点不敢相信,竟然真的十年了!
看着这个家伙每天急急忙忙背着个大书包,里面塞满各种各样乱糟糟的东西,跑出版社、杂志社、印刷厂,设计封面和书稿,心想,这家伙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写小说。
后来跟弋舟聊,才知道这家伙是真正的夜猫子。
在兰州的写作圈里,熬夜的作家不少,可我愿意说弋舟是特别的一个。
夜深之后,我想象这个家伙,依旧会戴着一顶运动帽(在兰州,有三个人几乎是一直戴着运动帽的,除了弋舟,还有叶舟和诗人阳飏),帽檐一直压得低低的,怕人看见他的表情似的。戴运动帽的人,什么样的心理呢?压得低低的帽檐,实在是隐蔽自己的好办法。稍一抬头之际,顺着帽檐急速地扫别人一眼,而后自己一低头就可以忽然消失的。这样的人,似乎有窥视欲,可是哪个人没有窥视欲呢?尤其是写小说的人。
弋舟的小说,大多是在暗夜降临的时候,以一根指头(他竟然不会多用几根指头)独自敲出来的。当他被迫面临着那个虚构的世界,在无奈交出自己的内心之时,那些文字才出现了。诗歌和散文是另外一种形式。也许只有小说家才会有那种感觉,生命是随着那一枚枚钉子一样的词语,借助键盘敲进去的时候,才产生了一点意义:生命的木质部分感到了胀痛,它的泥土部分感到了金属的锈蚀,但是它的流水依然是毫无感觉地流逝着,毫不怜惜。
弋舟是忧郁的吗?
忽然想起,弋舟眼神转向别处,不给人看见的时候,也许真是忧郁的。有些人是天生的,即便没有遇到什么可以忧郁的,也是那样。也有些人,一辈子都不知道忧郁。细想一下,忧郁是很特别的东西。因为某件事情痛苦,也可以伤感,只有忧郁,却允许来自于莫名其妙、无法说清的东西。
上帝制造了忧郁,其实是制造了某种美学的东西。能够体验忧郁的人,是有慧心的人。
因为忧郁而写作,这也许是有道理的。人写作的时候,不会是常态。而弋舟执意的那些文字,大略可以相对应于他在长篇小说《跛足之年》的《后记》里写着的那种“生着冻疮,长着粉刺,体内滋生着生肉的气息”。那种气息里的忧郁,是什么样的忧郁呢?我们习惯里的忧郁,是阴性的,带着些阴柔的,带着幽暗花香的,在某种光影里逶迤的。而弋舟的忧郁是另外一种忧郁,是那种后青春期的,过不完的后青春期,即便成年人了,也是那种过不去的忧郁。
他的小说里,几乎没有那种世俗意义上的完全成熟了的男人。就某种角度说,弋舟不关心另一些层面的男人,起码在现阶段,他的小说里还没有关心另外一些男人。弋舟笔下的那些男人,似乎在某个阶段,内心的生长忽然停滞下来,甚至在生理上也发育不全。
《跛足之年》的开头,青年马领几乎无缘无故的哭泣,引起一个妇女的注意。正常的写法,应该是马领和妇女的正常交谈,沟通和递进。可奇怪的是,情节一拐,却是马领忽然站了起来。以下情节再次一拐,妇女竟然会以为马领要动手打她,于是先发制人。情节在这里再次一拐。几乎是不合理的一拐。再往下,是别的人冲马领喊:“不要打女人!”我的天哪!怎么会有这样的情节。往下,则是乘警出现。下面还是一拐,本来乘警应该是询问“不要打女人”这件事情的,却又拐成乘警问:“你哭了没有,啊,你哭了没有?”情节的发展简直有些荒诞不经。可是,这却是最有效的情节发展,给了读者颇有意味的阅读滋味。
在读弋舟小说的时候,我一直会猜想,弋舟为什么写了这样的小说,那些男人,一个一个的,都怎么啦?
停滞和发育不全的忧郁,和弋舟是什么关系?弋舟的内心里,究竟有些什么呢?
我曾经对人说,观察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他的屋子里安装一个摄像头,看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在做些什么,有着什么样的神情。
很难想象,弋舟一个人在屋子里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尤其夜晚,近乎孤独的台灯下,光影照在一张似乎并未显得十分成熟的脸上,他的神情,将会显现出一些什么?
这样想象,我似乎可以看见弋舟斜拧着坐在一张转椅上,神色严峻地盯着电脑屏幕,一根手指打字的样子。随着文字一个词、一行的出现,弋舟脸上现出近乎调侃的、痛苦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