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OO一年十月七日,中国男足终于实现了冲进世界杯决赛的历史性突破。那天晚上,球场内外一片欢腾,人们积淀了四十多年的世界杯之情在这一刻迸发,中国足协副主席阎世铎激动地宣布:中国足球写入了新的历史。
杨帆上大学的时候,还不是每个宿舍都有电话,一栋楼只有一部,在一楼传达室。一栋楼住了一千多人,他们的亲友只能通过这一部电话找到他们,于是这部普普通通的国产电话机便肩负起不平凡的使命,从就职之日起,几乎没歇过,除了响铃,便是攥在某个学生的手心里,或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原本黑色的机身,现在都磨白了,因为有些人说话喷吐沫腥子,话筒说话那端已经有了异味,在意的学生打的时候,把话筒离鼻子和嘴一拃以上,喊着说。学校并没有为此更换新的,除了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外,也知道换了新的用不了几天还得有味儿,所以仍让这部电话机服役,二十四小时为学生服务。
有些家长知道想把电话打进来比打市长热线还难,所以没什么急事儿就不打,而杨树林却有一种锲而不舍地精神,自己在家待着无聊了,就以降温了、刮风了、闹流感等事件为借口,打电话让杨帆加以防范,但每次打的时候都占线,于是杨树林举着话筒,不停地按重播键,导致该键磨损严重。四年后,当杨帆家换电话机的时候,这个键已经凹进去了,别的键还都鼓着。等到子夜或黎明时分,电话就打进去了。往往这时候,温度都回升了,风也停了,流感改猩红热了。
杨帆经常在三更半夜被楼下的老头通过传呼器叫醒,迷迷糊糊地下了楼,拿起话筒,以为杨树林有什么事儿,杨树林在电话那头说,没事儿,就是问问你干嘛呢。
杨帆说,这个时候除了睡觉我还能干嘛。
杨树林说了一些让杨帆照顾好自己的话。
杨帆不耐烦地听了一会儿说,以后别在这个时间打电话,你不睡觉啊。
杨树林说,我也想睡觉,可别的时间打不进来。
杨帆说,那就别打,电话费又不报销。
杨树林说,天亮了,我不是想嘱咐你该加衣服了嘛。
杨帆说,那你就大半夜地打啊。
杨树林说,不仅仅是这事儿。
杨帆说,还有什么事儿。
杨树林说,还想告诉你,晚上睡觉多盖点儿,别冻着。
杨帆说,我在被窝里睡得好好的,非让我爬起来接你电话,冻不着才怪。说完打了一个喷嚏。
杨树林说,那你赶紧回去接着睡吧。
杨帆说,下回没事儿别打了啊。
杨帆半夜被电话叫醒的时候,并不是每次都不乐意,因为有时候陈燕会在这时候打来电话。陈燕考入北京的另一所大学,两人的关系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了进展,已逾越两人当初在电影院做那些事情的阶段。
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俩人的家长都不在家,杨帆和陈燕串门频繁,不仅加深了接触,也加深了感情,水到渠成,走到了一起。
接陈燕电话的时候,杨帆精神抖擞,困意全无,两人能聊到该上课了。上高中的时候,因为杨树林在,每次两人打电话都不能尽兴,现在可以敞开打了,但每通话一次,都少吃好几顿小炒。
每到周末,杨帆便找各种理由不回家,要么班里秋游,要么去敬老院打扫卫生,或者开运动会。有时候是真有活动,有时候是因为去陈燕学校找陈燕,或者陈燕来学校找他玩,有时候是什么事儿也没有,就是不愿回家面对杨树林。
到了元旦,杨帆依然没有回家,理由是,快考试了,得复习。杨树林只好一个人在家过元旦,看了会儿晚会,没意思,便关了电视,屋里一点儿动静没有,感到有点儿寂寞,想了想,拿起电话,给杨帆打,但一直占线。又给沈老师打,她在家,两人说了会儿话。
两人关系暴露后,杨树林曾问过杨帆,说我一个人生活多年了,你也知道我和沈老师是怎么回事儿,现在你也上大学了,我俩想在一起生活,你同意的话,我就把她户口迁过来了。
杨帆说,你的事儿,别问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杨树林把杨帆的话原封不动告诉了沈老师,沈老师琢磨了琢磨说,如果杨帆乐意的话,就不会这么说了,咱俩的事儿还是等等再说吧。杨树林和沈老师便依旧生活在各自的家中,隔三差五见次面。
杨树林给沈老师打电话的时候,告诉她杨帆不在家,自己待着没劲,问沈老师来不来。沈老师说不合适吧,杨树林说没事儿,走的时候收拾好了,留不下痕迹,那小子看不出来。还说新年来临之际,一个人在家实在太孤独了。然后再次向她发出邀请:来吧,我等你。
沈老师被说动,正要收拾东西出发,杨树林的电话又打来了,说还是算了吧,万一这小子想家了,突然跑回来,多尴尬啊。
沈老师说,要不你来我这。杨树林说,我怕他突然回来,又没带钥匙,进不了门,我这就睡觉了,一觉醒来,新的一年就来了。
元旦放了三天假。第二天,杨树林决定去学校看看杨帆,炖了一锅牛肉,盛在小盆里,骑着自行车,带上地图——学校坐落在城乡结合处,不好找,路都是近几年修的,之前杨树林只坐车来过一次,骑车不知道怎么走——向杨帆学校蹬去。
到了宿舍楼下,杨树林让传达室的老头喊杨帆下来。杨帆以为是陈燕,女生浪漫,爱搞突然袭击,下来看见的却是杨树林。
杨帆说,你怎么来了。
杨树林说,来看看你,挺长时间没回家了。
杨帆说,我又不是幼儿园小孩,几天不回家还需要看。
杨树林说,这不是过年吗,怕你孤独。
杨帆说,我不孤独,一宿舍同学呢。
杨树林心里说,那你就没想想我孤不孤独。嘴上却说,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然后把套着塑料袋的一盆牛肉交给杨帆。
杨帆说,这是什么。
杨树林说,给你炖的牛肉。
杨帆说,学校什么都有卖的。
杨树林说,还是自己家炖的香。
杨帆还真不这么认为,但没有说。
杨树林说,什么时候回家。
杨帆说,考完试吧。
杨树林说,宿舍暖气暖和吗。
杨帆说,还行。
杨树林说,有要洗的衣服吗。
杨帆说,水房有洗衣机,我都洗了。
杨树林说,学校的东西还挺全。
杨帆说,还有事儿吗。
杨树林说,没了。
杨帆说,那我上去了。
杨树林说,上去吧,抓紧复习。
杨帆听了有点儿难受,他不回家的理由是复习,而刚才下来之前正和同学打拖拉机。
杨帆端着搪瓷盆,上了楼,在二楼的窗口看了一眼杨树林,正蹁(pian四声)腿上车,蹬了几下,消失在学校的林荫道里。
杨树林骑了一个半小时骑到家。在胡同口买了一个烤白薯,半张大饼,三两猪头肉,杨帆不在家,他懒得开火。
大学考试不像中学,集中在两三天,而是一考就俩礼拜,考完一门歇两三天,再考下一门,给学生们充裕的时间来临阵磨枪。杨帆决定在考试间隙回趟家,牛肉吃完了,他又馋了。
上次回家还是一个月前,杨帆坐在车上,看着夜色中的北京,觉得变化挺大的。原来还是一片胡同,现在拆成一片废墟,又一片楼要在这里拔地而起。灯也比以前亮了,光是暖色的,杨帆觉得此时此刻他的心里也应该是暖的,特别是一会儿就到家了,可是他的心里却怎么也热乎不起来,就像售票员报站的语调那样冰冷。
进了家门,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每座城市有每座城市的味道,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味道,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味道。杨帆觉得,他们家的味道是房子味儿加菜味儿加杨树林抽的红梅烟的混合味儿,或许还掺杂着一点儿杨树林的脚丫子味儿。
杨树林正在边看电视边抠脚,椅子下面已经散落了一圈直径二十厘米的白皮儿,见杨帆回来了,很惊讶:你怎么回来了。
杨帆说,我怎么不能回来。
杨树林说,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心想,幸亏沈老师早走一步。
杨帆说,自己的家,打什么招呼,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
杨树林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要知道你回来,我就做点儿好吃的了。
杨帆说,我从学校吃完饭出来的。
杨树林说,再给你弄点儿吧,学校的饭,不顶(一声)时候。说着扫干净地上的皮屑,直奔厨房,没一会儿,端来一碗方便面,卧了俩鸡蛋。
杨帆拿起筷子刚要吃,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杨树林:你洗手了吗。
杨树林说,洗了,这点儿好习惯我还是有的。说完在杨帆身边坐下,又抠起来。
杨帆问,上回那牛肉还有吗。
杨树林说,没了,都给你拿去了,对了,方便面是红烧牛肉的,你仔细找找,能找着肉丁。
杨帆说,明天再炖点儿吧。
杨树林得意地说,还是我做的比你们学校食堂的好吃吧。
杨帆说,你就不能有点儿追求吗,跟我们学校食堂比。
杨树林抠着脚说,既然学校的饭不好吃,没事儿就多回回家。说着从脚上撕下一块皮儿。
杨帆瞟了一眼地上,又落了一层白皮儿,便说,下回你垫张报纸不行吗。
杨树林一时没转过弯来,以为杨帆怕弄脏桌子,让他在桌上垫报纸,便说,没事儿,你吃吧,吃完我擦桌子。
杨帆说,我说的是你脚底下。
杨树林低头看了看,脚下一片白花花,说,冬天,干,爱脱皮。
杨帆说,你让它自然脱落不行吗。
杨树林说,看它摇摇欲坠我着急,帮它一把。
杨帆说,要是你在这吃饭,我抠脚,你吃的下去吗。
杨树林说,怎么吃不下去。
杨帆放下筷子,杨树林说,行,我不抠了,你吃吧。说完拿来扫帚簸箕打扫秽物。
杨帆吃完回了屋,摊开书复习,一页还没看完,杨树林进来,在杨帆跟前晃来晃去,杨帆知道他没事儿,就是来看看,所以也不理,杨树林自己在一边站着很尴尬,就从杨帆桌上拿了一块糖吃。糖是陈燕给杨帆买的,这个糖的广告语是把甜蜜献给我爱的人,陈燕就是冲这句话买的。杨树林把糖含在嘴里,觉得给自己来杨帆屋找到了理由,可以走了,于是便出去了。看了没三页,杨树林又进来了,可能想和杨帆说话,但杨帆故意不理他,很认真地看书,杨树林觉得不宜打扰他,但进来看一眼就出去太傻了,于是又剥了一块糖才走。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杨树林要睡觉了,觉得睡前应该看一眼杨帆,便又进来了,杨帆依然不理他,杨树林说,我睡了啊。杨帆说嗯。杨树林说,你也早点儿睡。杨帆说嗯。杨树林又耗了会儿,见杨帆并不想和自己说什么,便又拿了一块糖,显得自己不是没事儿找事儿,走了。杨帆心说,我看你能吃几块,也不怕齁着。
第二天起来,杨帆看桌上摆着一杯白色液体,有点儿黄,问杨树林是什么。杨树林说是豆奶,让杨帆喝了。杨帆说,怎么突然冲这个喝了。杨树林说,最近我开始看《健康报》了,上面说世界上最有利于人体健康的四类饮品就有豆浆和牛奶,豆奶把它们俩合二为一,你喝了受益匪浅,有营养,又补钙,能让你骨头硬,和别人打球撞上,他骨折你骨折不了。
杨帆说,你怎么这么狭隘啊。
杨树林说,我不是让你真和人撞去,我是为了强调它的效果好。
杨帆说,那两样是什么。
杨树林说,蘑菇汤和骨头汤。
杨帆说,你怎么不把这四样混在一起给我喝啊。
杨树林说,行啊,等哪天我把东西买全了,一块给你熬——你先把这个喝了。
杨帆喝了两口,觉得不好喝,放下杯子进屋看书去了。刚坐下,杨树林端着杯子进来了,把杯子放在杨帆面前,说,喝完了。
杨帆没喝,看了一个小时的书,出来看电视换脑子,杨树林又把杯子端来,说,又热了一遍,趁热喝了。
杨帆看出来了,如果不喝完,他到哪这杯子就到哪,于是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让杨树林把杯子拿走。
晚上吃完饭,杨帆想喝水,杨树林又要给杨帆冲豆奶,杨帆没让,要喝白水。杨树林说,白水没营养,喝豆奶吧,广告上都说了,早一杯,晚一杯,幸福一辈子。杨帆就是不喝,自己去到开水,拿起暖壶,打开杯子盖一看,豆奶粉已经准备在里面了。
杨帆又找了一个杯子,倒了一杯开水,回了屋。
看了会儿书,杨帆正纳闷为什么杨树林今天没进来,杨树林进来了,端着杯子。杨帆说,我不爱喝,拿走。
杨树林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喝吧,再说了,一点儿也不苦,我也喝了,挺甜的。
杨帆说,不是甜不甜的事儿,我就是不爱喝。
杨树林说,喝吧,早一杯,晚一杯,幸福一辈子。说完放下杯子走了。
杨帆觉得杯子在眼前碍事,就放到书柜里,继续看书。
半小时后杨树林进来,问杨帆:喝了吗。
杨帆说,喝了。
杨树林说,杯子呢。
杨帆说,放外面了。这样的杯子家里有好几个,反正杨树林也不知道哪个是哪个。
杨树林听了,放心地走了。
又在家睡了一宿觉,杨帆打算回学校了。早上起来,桌上又摆了一杯豆奶,杨帆没理会,洗漱完了,背上书包走了。在门口撞见杨树林,他买菜刚回来,问杨帆干嘛去,杨帆说回学校,杨树林说吃完早饭再走,杨帆说不饿,杨树林让杨帆等一会儿,进了厨房,给杨帆拿了一饭盒煮鸡蛋。杨帆不带,说学校有卖的,杨树林说学校的没我煮的好吃,杨帆说,鸡蛋只要煮熟了谁煮都一个味儿,突然想起有本书忘带了,就让杨树林拿着书包,他进屋取书。取了书,拿过书包,杨帆说了一句走了啊,就往院外走。杨树林问,豆奶喝了吗。杨帆说,给你留着呢。
回到学校后,杨树林打开书包一看,里面塞了一个饭盒,又打开饭盒,里面装了五个鸡蛋,杨帆心想,我说回来的时候书包怎么这么沉呢。
杨树林经常利用这招偷偷给杨帆书包里塞吃的,有一次杨帆回学校前问杨树林又塞没塞鸡蛋,杨树林坚定地说,没塞,绝对没塞鸡蛋。等杨帆回学校后一看,大喊一声:我操!——果真不是鸡蛋,是五个鹅蛋。杨帆想,我说怎么比上回还沉。
从此后,杨帆养成每次从家出来前都要检查一遍书包并且检查完后绝不能让杨树林再碰书包的习惯。
五个鸡蛋一个还没吃,杨树林的电话就打过来了。杨帆问什么事儿,杨树林说,没什么事儿,就是问你昨晚给你冲的豆奶怎么没喝啊。
放寒假了,杨帆觉得自己需要一台电脑,向杨树林提出要求。杨树林耳畔回荡着一句口号: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在这句口号的感召下,杨树林拿着存折去了银行。
电脑是586的,在中关村攒的,一万块钱。杨树林掏出钱,数了一遍,交给杨帆,让他再数一遍。杨帆以为杨树林怕多给人家一张,让自己检查,便数了一遍,当时杨帆数的感觉就是一百张一百的,后来当杨帆大学毕业上了班挣了钱开始花自己钱的时候,才悟出杨树林此举的用意: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要对得起这一万块钱。
但是当时杨帆只沉浸在自己有电脑了的喜悦中,自打电脑搬回家,除了上厕所,基本没离开过电脑桌,成天就是帝国时代、红色警戒、FIFA98,觉都没怎么睡。
杨树林让杨帆休息休息,别连轴转,你不休息电脑还得休息呢。
杨帆说,新电脑买回来就得一直开着,检测配件是否稳定,有问题的话好及时换,学名叫烤机。反正电脑开着也走电字,别浪费资源,我利用上。
杨树林也不懂,杨帆说什么就是什么。之前杨树林不知道电脑能干什么,通过这个寒假杨帆的表现,他知道电脑就是玩游戏用的,但是比游戏机贵很多。
直到快开学,杨帆才关了电脑。杨树林问,机烤完了。杨帆说,完了,配件经受住了考验。
后来杨帆有了编程课,回家偶尔编几条程序,杨树林看了问道:你这次玩的是什么。
杨帆说,C语言。
杨树林说,我还是第一次听,以前只知道汉语和英语。
杨帆说,这是计算机语言。
杨树林说,它说的你听得懂吗。
杨帆说,有点儿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