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OO三年七月,第一批扩招本科生进入就业市场,毕业生成倍增长。大学生们发出“毕业了,我们的工作在哪里”的呼喊。年末,全国有一百九十五万国有企业下岗职工进入再就业服务中心,按时足额领到了基本生活费和代缴了社会保险费。
杨帆第一天在家睡觉很不适应。虽然床比宿舍的上下铺宽敞,被褥也软和,但是杨帆躺在上面很陌生,臭脚丫子味儿没了,夜谈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杨树林的唠叨:早睡早起身体好。
早上,杨树林趿拉着拖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杨帆被吵醒,用枕巾盖住耳朵继续睡,刚有睡意,杨树林就来敲门,让杨帆起来吃早点。杨帆不吃,要再睡会儿。杨树林说,别睡了,困了中午再睡,作息得有规律。杨帆说,我的作息一直很有规律,就是饿了吃困了睡睡够了起,你破坏我的规律我难受,这一天什么事儿也干不了。杨树林不再强求,却把早点端到杨帆屋里,说赶紧吃,哪怕吃完接着睡,要不一会儿豆浆凉了。杨帆说凉就凉吧,豆浆我就爱喝冰镇的。
杨帆没起,躺着接着睡,可是满屋子都是煎鸡蛋味儿,冲淡了睡觉的气氛。杨帆困意全无,只好爬起来吃早点。
吃完早点,杨帆并没有别人那种吃完早点觉得新的一天开始了的生机勃勃的感觉,因为起猛了,整个一天他都很恍惚。杨树林说,调整调整就好了。
自打搬回家住后,杨帆觉得生活很不习惯。原来想几点起床就几点起,想什么时候吃饭就什么时候吃,现在不行了,一切时间都要以杨树林为准,比如早上八点的时候,肯定已经吃完早饭了,中午十二点的时候,肯定是在吃午饭,晚上七点的时候,肯定已经吃完晚饭了,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杨树林要上床睡觉了,肯定会嘱咐杨帆也早点儿睡,杨帆因为没事儿干,便也就睡了。
杨帆说,我这哪是在家啊,整个儿一坐牢。
半个月下来,杨帆竟然每天能在七点的时候自然醒,中午十二点就饿,晚上十一点就困。
杨帆毕业前没找到工作,他学的是通信工程,上大学那年正好赶上扩招,但是四年后工作单位没扩招,杨帆不想进小公司,大公司又进不去,于是便成为那部分差额。
杨帆觉得不公平,很多同学还不如他呢,有的连毕业证都没有,就是因为父母说了句话,便进大公司了,进去后什么活都不用干,每月好几千挣着,还经常出差,住星级酒店,成天在里面看电视,或者游山玩水,而他的工作却要自己找,一点儿指不上杨树林。
杨帆知道文革时候插队的知青里流传一副对联,上联:老子无能儿务农,下联:老子有能儿返城,横批:比爹。杨帆觉得,只要是在中国,这幅对联放在任何地方和年代都适用。
杨树林也想帮杨帆找份好工作,但苦于没有门路,自己的工作尚且如此,如何帮得上杨帆。
一天杨树林在街上碰到一个插队时的女同学,她父母是高干,所以比杨树林他们早好几年回北京,后来还上了大学,现在在电视台某栏目当主编。杨树林认出了她,她看着杨树林愣了半天才想起来。女同学因为还有事儿,和杨树林闲聊了几句便走了,给杨树林留下一张名片。
杨树林回家后,看见杨帆还在网上投简历,便想起刚才的女同学,不知道她能不能让杨帆去她那工作。
杨树林给女同学打了电话,介绍了杨帆的情况。女同学问杨帆有没有工作经验,杨树林说参加过学校的金工实习和社会实践。女同学说,我们这里以编导为主,偏文科,你儿子的专业是理工科,不对口。杨树林说,我儿子高中的时候作文出过书,回头我送你一本看看吧。女同学说先不用了,你儿子的情况我知道了,等有合适的岗位我给你打电话,我马上要开个会,就不和你多说了。杨树林还要再描述一下杨帆的优点,话筒里已经传出忙音。杨树林举着话筒自言自语:用不用再打过去客气几句。
杨帆拿过话筒,挂上说,不用上赶子。
杨树林说,求人的事儿,难道你还让人家主动。
杨帆说,那也犯不上这么低三下四的,你还跟他说我作文出过书,都哪辈子的事儿了,说这个有什么用。
杨树林说,有这个经历总比没有好。
杨树林认为女同学会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的,一个栏目的主编安排一个工作不是太困难的事情,但是迟迟等不来女同学的电话。杨树林经常在无论正干着什么的时候,突然冒出一句:我那女同学怎么还不给我打电话啊,他们那怎么还没有合适的岗位啊。
原来杨树林不怎么看那个栏目,当听说女同学在那当主编并希望她给杨帆安排个工作后,杨树林开始每期必看,当看到女同学的名字出现在片尾的时候,杨树林对杨帆说,将来你的名字也能打在上面。
杨帆说,你现在说这个有用吗,早点儿吧。
杨树林说,说着玩呗,闲着也是闲着,不说干嘛,还不许人家畅想一下啊。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女同学的电话还是没有打来。杨树林想,会不会她把电话号码弄丢了,已经有合适杨帆的工作了,但找不着自己,正着急呢。于是他给女同学打了手机,女同学没接,又按名片上的号码打栏目的电话,是一个女秘书接的,问杨树林是谁,杨树林想了想说,是她的同学,女秘书叫来主编,女同学接了电话,知道是杨树林后,问什么事儿。杨树林说,还是孩子那事儿。女同学问孩子什么事儿,杨树林说找工作的事儿,女同学说别着急,等有了合适的自然会告诉杨树林。杨树林说让杨帆去她那实习也行,不拿工资,先试试看。女同学说她得问问制片人。杨树林说,我家电话你还有吧,女同学说,要不你再告诉我秘书一遍,我现在忙,然后就把电话交给了秘书。杨树林重复了三遍电话号码,让女秘书确认无误,然后叮嘱她说:您费心,一定把号码告诉主编。女秘书声音甜蜜地说,好的。杨树林感觉很悦耳。
又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答复。杨树林按捺不住了,问杨帆:你说她还会给我打电话吗。
杨帆说,肯定不会了,她压根儿就没把这事儿当回事儿,真要上心的话,能两个月没信儿吗。
杨树林说,再等等,说不定人家那真的不好安排。
杨帆说,就是再等两年也没信儿。
杨树林说,毕竟我们是同学,这点儿忙她还是会帮的。
杨帆说,同学多了,都找他帮忙的话,她安排得过来吗,再说了,要是那天你们没碰见,你俩和陌生人有什么区别啊,关系没到那,人家根本不愿意帮你这个忙。
杨树林说,那你说怎么办。
杨帆说,工作我自己找,你也甭托人了,没用。
杨树林说,找个熟人总比你自己生找容易。
杨帆说,还真没我自己找容易,同样的工作,他宁可给不认识的人,也不会让我干。不认识的人干不好了,她还能骂两句,我干不好,她是骂还是不骂啊,你和她的关系又没到她能包容我犯错误的程度,你也别替我费心了。
此后杨树林不再操心杨帆工作的事儿,只管打点好杨帆的日常生活,如吃饭睡觉洗衣服等问题,俩人一起待的时间长了,问题又出来了。
杨树林经常给杨帆收拾屋子,杨帆每次回来看见屋子又干净了,便一肚子气。他跟杨树林说过多次,他的屋子不用收拾。杨树林说你弄得太乱了,找东西都不好找。杨帆说,我那是乱而有序,东西放哪我都知道,你收拾了我反而找不着,再说了,我多大了,要收拾也不用你收拾啊。杨树林有意把话题往那方面引:对,应该找一个人替你收拾了,你和陈燕怎么样了。杨帆说,你的事儿我都不问,你也别打听那么多。
陈燕毕业后进了家民营大公司,俩人一直磕磕绊绊,中间闹过若干次小矛盾,也吵也闹,吵完了闹完了,平静些日子,俩人又好了,反复多次,习以为常。
杨树林和沈老师感情日益深厚,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俩人加一块快一百岁了,平平淡淡,也挺幸福。杨帆毕业后住在家里,影响了他俩来往,所以每隔几天,杨树林总要加一次班,让杨帆自己吃。杨帆知道杨树林他们厂要倒闭了,不要说加班,就是工作时间内都没事儿干,但对杨树林的加班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天,杨帆有个本找不着了,上面记了重要的电话,着急用。杨帆气急败坏地对杨树林说,我跟你说多少遍了,别动我屋里的东西。
杨树林正在看电视,装得很无辜:我没动。
杨帆说,你肯定动了。
杨树林手,我说没动就没动。
杨帆说,没动怎么没了,咱家又没来过外人。
杨树林死咬没动过,杨帆没办法,就去干别的事儿。其实本就在杨树林那,他帮杨帆收拾屋子,看见这个本,上了记了很多电话和公司,出于关心杨帆的目的,杨树林把本拿到他的屋看,看杨帆最近都联系什么人和公司了,看完忘了放回去。
后来杨树林趁杨帆睡午觉的时候,悄悄溜进他的屋,正要把本放下,杨帆坐起来了,咳嗽了一声,吓杨树林一跳。
杨帆说:你干嘛呢,手里拿的什么。
杨树林看着手里的本愣了愣说,我帮你找本呢,你看,不就在这呢吗,你真粗心。
晚上吃面条,杨树林先给杨帆盛了一碗,杨帆端走,杨树林又盛自己的,问杨帆够不够,用不用再来点儿,杨帆说够了。杨树林端着碗坐在杨帆旁边,刚要吃,又说:还是给你拨点儿吧。 杨帆说,我说我不要了。杨树林开始吃,还剩半碗的时候,杨帆吃完了,杨树林说,再给你挑点儿吧。杨帆站起身,说,你烦不烦,说一遍得了,别没完没了的。杨树林说,我让你多吃点儿有错吗。杨帆说,我都说我够了。
杨树林说,我不是怕你想吃不好意思嘛。
杨帆说,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想吃我就说了,不像你们这代人,想干什么不说,掖着藏着,虚伪。说完把碗拿到厨房。
杨树林吃着面条自言自语:从一口面条上升到虚伪的问题上,到底是大学毕业啊。
这句话让杨帆很不舒服,他联想到自己最近的状况,觉得杨树林另有所指,好像嘲笑他大学毕业还找不到工作,这么大了还吃家里,于是急了,说:我不就没找到工作吗,你等着,等我挣了钱把你给我花的钱都还你。
杨树林说,我说什么了,让你觉得我跟你要钱,我没这意思。
杨帆说,你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意思。
杨树林说,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什么都往那儿想。
杨帆说,我没压力,以后我找工作的事儿你少提。
杨树林说,你太敏感了,还不让人说,有压力就是有压力,没事儿,别太往心里去,慢慢来,面包会有的。
杨帆受不了杨树林句句话都刺在自己心窝里,但表面上还很豁达的样子,说,我的事儿你少管。
杨树林确实没想招惹杨帆,只是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杨帆,并不知道这样的话会刺激到他,而且看不出杨帆生气,依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两人经常因对事件的态度不同而争吵,嚷嚷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杨帆觉得俩大男人这样挺没劲的,杨树林却乐此不疲,似乎将此事当成生活中的一种乐趣,闲得没事儿,就故意招惹一下杨帆,让他说两句话,然后自己再说几句火上浇油的话,杨帆便开始还击,于是一场争吵又开始了。要不这样,杨帆基本不主动和杨树林说话,杨树林会感觉很孤独。
为了躲避杨树林,杨帆开始白天出去,晚上也不怎么回家吃饭。杨树林经常在杨帆出门前问他晚上是否在家吃,语气大有对杨帆老不回家吃饭的不满。杨帆说,我毕了业不是为了在家吃饭的,你好意思做饭我还不好意思吃呢。杨树林说,那你每天都出去忙什么啊。杨帆说,不用你管,反正没干坏事。这样一来,更加重了杨树林对杨帆每天都干了什么的好奇和对他回家吃饭的期望。杨帆对这种现状很满意:在父子关系中,自己已经占据了主动。
毕业后运动少了,杨帆买了一对哑铃在家练。杨树林又坐不住了,跃跃欲试。杨帆在阳台练完,放下哑铃正要走,杨树林过来了,问:举了多少个。
杨帆说,三十。
杨树林说,我怎么数是二十九啊。
杨帆说,多少我自己还不知道啊。
杨树林说,你给我数着,我也练练,看咱俩谁多。
杨帆知道杨树林想在数量上压倒自己,从而获得心理上的胜利,他觉得有必要和杨树林比一下,彻底打击杨树林的信心,有时候老骥伏枥还志在千里不是很受人欢迎的一件事情。
杨树林开始举,杨帆在一旁数着。当举到第十五个的时候,杨树林已经很费劲了,动作开始变形,举到第十八个时候,杨树林举了一半就放下了。
杨帆说,这算半个。
杨树林说,我举过肩了。
杨帆说,举过头才算。
杨树林说,那你不早说。
杨帆说,行,给你算一个,算俩都行,接着举。
杨树林强努了两个,脸上的表情已经扭曲,实在举不动,无奈地放下哑铃。
杨帆说,二十个一共。
杨树林说,你没数错吧。
杨帆说,二十以内的加法我还是很自信的。
杨树林摆摆手说,今天状态不好,改日再比。
第二天,杨帆活动自如,杨树林胳膊抬不起来,菜也切不了。俩人吃了一天面条,平时杨树林还问杨帆黄瓜是整条吃还是切丝,这次根本不问,黄瓜整根就拿上来了。
杨树林并不甘心没有杨帆举得多,经常趁杨帆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练习,当他能举三十五个的时候,一天晚上,假装无意地对杨帆说:好久没锻炼了,举几个啊。
杨帆给杨树林拿来哑铃,让他先举。杨树林说,还是你先来吧。
杨帆举完三十个,杨树林忍住胜利的微笑接过哑铃,举了三十五个,然后放下哑铃,若无其事地去看电视。
杨帆并不就此事发表意见,胜利后无人喝彩,杨树林觉得有点失落,也看不进去电视,忍不住了,说:我说了,我那天状态不好,要不然也不会比你少的。
杨帆说,我压根儿就没想和你比。
杨树林说,因为你知道实力差距。
杨帆拿起哑铃说,这可是你自找的。说着举了五十个。
杨树林有点儿后悔,没想到杨帆有所保留,但话说到这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喝了一口水,拿起哑铃,也举了五十个,憋得面红耳赤,放下哑铃说:我低估了你的实力,咱俩旗鼓相当。
杨帆拿起哑铃说,谁说的。说着又举了五十个。
杨树林傻了,但杨帆鄙夷的目光刺激到他,让他又充满能量,毫不示弱地接过哑铃,举到第三十个的时候,杨树林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在这方面自己已经被杨帆远远地甩在身后了。幸好电话响了,杨树林放下哑铃就去接电话,故意延长了通话时间,接完电话,又拿起哑铃对杨帆说:你接着数,三十一,三十二……
杨帆说,你这不算,中间断了,我是一口气做了五十个。
杨树林说,那我刚才做的那三十个怎么办。
杨帆说,行,给你算上,接着做。
杨树林又举了二十个,在完成任务的那一瞬间,心想:看来明天又做不了饭了。
杨树林不希望看到的一幕还是发生了,杨帆又拿起了哑铃。杨树林说,你要干嘛。
杨帆说,接着举啊。
杨树林说,不举了,我该睡觉了,到点儿了。
杨帆说,我要是没你举的多你是不是还不困呢。
杨树林说,你比我多举两个是应该的,你个儿还比我高呢。
杨帆说,那你晚饭还比我吃得多呢。
杨树林说,我那是怕浪费才吃的,其实我吃不了那么多,吃了也吸收不了——咱俩今天就算打个平手。
杨帆说,你就不能正视自己吗。
杨树林说,我看待自己挺客观的。
杨帆想,何必和杨树林一般见识呢,他都那么大岁数了,便说,行,不分上下,你睡觉去吧。
杨树林说,你要不服,改天咱俩再比。
杨帆说,我服了。
杨树林说,我知道你这是口服心不服,有这种精神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