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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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玻璃(1)

1997年春天,穆云对朋友们说我自由了。经历了两年晕眩状态的恋爱,忽然间和所爱的人分开,感觉怪异,像是手变成了脚,又像是从地球忽然跌到月球,有失重感。下了班习惯地看街对面有没有人在等自己,给朋友打电话每每喊错名字,心变得好象一只放置时间过久的番茄,一碰就会流出汁液,她开始暴饮暴食。

即便是这样,相亲还是拒之千里的,原由是一次科护士长巧舌如簧地想为她介绍一位“青年俊杰”,时间地点约好了,一行人在“烧鸡公”酒家傻子似地等了四十九分钟,穆云一直没有出现。其实当时穆云很准时到了目的地,下巴士一看,妈也,前呼后拥的人有七个之多,人家全部都有说有笑的,不像陪人相亲倒像是来参加婚礼的。吓得穆云吸口凉气转身便逃了。事后护士长追问失约的原由,穆云不好分说,只推说自己忘记了,但,从此就给人留下了不守约的坏印象。

穆云23岁,护士。在女人堆里也很出位,大眼睛尖下巴,鼻梁上少许雀斑,一笑露出两粒兔牙。穿衣打扮都慎而又慎地选择深色,一是怕显胖,更是不希望人家当她是小孩子。但性格还是23没错,甚至更加孩子气,口无遮拦,还好吃零嘴。她的嘴谗无人匹敌,有一个冬天的晚上忽然灵感大发想吃冰淇淋,跑遍武汉街头都没能偿愿,竟敢写了信要求外地的亲戚给她邮寄过来。她的嘴巴从来没有空闲过,不是在说话就是在吃东西。她是这样的人,高兴起来没有什么不能给你的,脚趾头切下来也没问题,一旦烦了,任你上跳下窜都目不斜视如玻璃人。

没有恋爱可谈的大把的时间无处打发,她便去夜校报名自修临床医学。她从前底子薄,天资也平庸无奇,又闲了好几年,于是读书倍觉吃力,尤其是英语,简直就是听天书。看着课本,穆云都快愁死了。 不过好在她有颗倔强好胜的心,跑到新华书店去打听家教,那都是家境较困难的在校学生,利用假期挣学费的。一节课十到十五块钱不等。穆云别的不行,还价颇有一套,瞅准一个面像老实的问他价钱,果然将价钱杀到八块钱,也就是说一月二十小时的课只要八十块钱,包吃一顿饭和往来车票。

可穆云学的是医学英语,词语大多生涩,那孩子的四级英语词汇量根本达不到,教的人吃力,听的人一头雾水。眼看着离考试只有一个月了,穆云成天对着书长嘘短叹,这天傍晚,门外有人问:“请问这里有个叫穆文(云)的吗?”

穆云拖拖拉拉跑出来,厅里站着一个男孩子,一头自然卷发,浓眉,要是除掉满脸青春旮旯豆应该算得上英俊。上身一件深咖啡色上衣,下穿一条洗的发白的牛仔裤,脚穿一双伤痕累累的绿色皮鞋。绿色!真亏他想得出来!

“你干嘛?我可不订报纸和牛奶。”她生硬地发问时发现不知何时全家人已经都涌到了小客厅里,哥哥嫂嫂,姐姐姐夫还有白发萧萧的姥姥,一群人无声无息的,不约而同眼睛瞪得溜圆,想看看谁来找穆云。

“你就是穆文(云)?”来人不慌不忙,拿出一封信说:“我是小黄改(介)绍来给你补习英语的。”穆云想起来了,小黄就是穆云请的那个家教。

穆云看过信,说:“他不教了?那么你也是英语四级吗?”

“我吗?”他象水母一样绽放开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他说:“我六级。”说着拿出一张泛黄的证书,上面写着:

“丁建群同学通过了CET考试

国家英语六级 ”

“真的假的啊!”穆云脱口说:“我可不会加你一毛钱的。”

“行啊。”他看上去漫不经心,声音带着严重的乡音,他的口音比小黄口音还要重很多。

妈妈倒茶出来,问:“小丁啊,吃饭没有?”

爸爸点了一支烟若有所思地问:“你是哪里毕业的?”

“哈工大。”

姥姥悄悄问:“哈什么?”

姐姐笑眯眯地解释:“名牌大学……”

“我是学计善(算)机的。”丁建群不问自答。

“计善良好,计善机好!”一家人都高高兴兴地说,穆云看着大家那副嘴脸,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忙说:“小丁,过来帮我看看这道题怎么回事。”

小丁说得唾沫横飞,发现穆云对着他在发呆,便问:“你有什么问题吗?”

“你的豆豆怎么这么多,都是一群一群的,和你的名字有关吧。”穆云慢腾腾问,好在对方并没有着恼的迹象,丁建群声色不动继续讲课。一个极简单的问题,总是要重复好几遍穆云才能听明白,小丁渐渐厌烦起来,觉得这个女人空有一张漂亮脸实则笨的可以。穆云并不是不想好好听课,主要是小丁乡音太重。穆云支颐听着被他那口伦敦乡下英语,急得恨不能向他头猛敲几记,好好疏通他的喉咙。

小丁走后,姐姐悄然溜进她的房间,二话不说就钻进她的被子。

穆家人多房窄,穆云的房间是生生推倒了承重墙凭空做出的一间房,下面悬空,只用钢筋和木板加固,不过这还算不了什么,他们的一个贮物间是用厨房改造的,厨房则是改自阳台。从这样的大胆创意精密构思上完全可以体现小市民的创造力和胆识。

现在她们的头顶上吊着夏天废弃不用的藤椅和年代久远摇篮,还晾晒着胸罩内裤什么的,隔着廉价尼龙窗帘,外面一片浪漫星光。

姐姐若有所思地:“妈真是,看到人家就一副巴不得做女婿的姿态,会让人瞧不起你的。”

“他们是觉得我在家闲置太久了,巴不得马上有人把我娶走。”穆云洞若观火。姐姐觑着她的脸,想找点安慰劝解的话,但惟恐伤害她,这种沉默被穆云抢先打破了,她自嘲说:“不过他条件还不错,一米七四,名牌大学,单位好,谈吐得体……倒是可以考虑一下哦。”便是这么随意说着,其实心里已经动了几分,浪漫念头像烟雾一样缠绕住他,可潜意识偏偏硬生生地要拒绝这个念头,像是两个自己在围绕着一个柱子捉迷藏,胡思乱想得累了,两个便都一起否定了。

第二天下起雨来,雨下得懒散,穆云认定小丁是不会来了,有点失望,独自背着单词,听了一会雨,百无聊赖,吃过饭就躺下了。刚眯着,妈妈喊:“哟,这么大雨,小丁你来了啊。”

穆云出去一看,人正站在房间里,他没带伞,身上浇个透湿,膝盖上还沾了不少泥浆,好像是刚跌了一跤。

穆云立即跳起来:“你看你一身水!”赶紧着给他找干毛巾,烧水煮姜汤。

她平常难得进厨房,一时砸碎汤匙一时碰到盐瓶,忙得鸡飞狗跳。小丁看着她为自己忙乎,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慢慢往下移、下移,继而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去。

雨渐渐停了,上完课穆云送他出门,别有用心地问他:“你高数怎么样?”

他大惊:“你也需要补习!”

穆云说:“是啊。”

丁建群摇摇头:“我可没那么刀(多)时间,本来这个英语补习是帮老乡的忙,那孩子答应的事情做不了才求我,我工作太忙,没办法帮到你。”

看到穆云流露出失望的样子,他不忍心,忙接着又说:“要不这样吧,我的一个朋友或许可以帮忙。不过,他目前在考研究生,我得先问问他有没有时间。”穆云失望着,并不愿意他看出来,他们走到车站,双方似乎都有点留恋的意思,过来一路车,小丁说车上人多太挤,再等一辆吧,他们就心照不宣地等下一辆。

正在这时候一个枯瘦的老人挑了一担枇杷经过,枇杷看上去又大又新鲜。穆云对他说等我买点你带回去吃,小丁推辞着,穆云已经开始一面挑选一面还价了,枇杷要六块钱一斤,穆云一面大叫好贵一面把颜色均匀个头大的往怀里扒拉,一口就还到三块钱,老人不卖,穆云便加了两毛,眼看快要成交,小丁在一旁忍不住插嘴说:“人家是自家种的挑来卖,挣的都是血汗钱,你这是何必呢。”径自按六块一斤付了钱。

穆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觉得真是混帐,顿时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小丁把枇杷递给她她不接,小丁觉得扫兴,正好一辆巴士经过,他看也没看车牌,掉头上车去了。

丁建群一回宿舍就给好友顾非打电话说帮忙给人补习的事,顾非果然推辞了:“我还有一个多月考研究生,你就免了吧。”小丁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随意说:“那--你可就错过美女了。”丁建群一向寡言少语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他这么说着自己也纳起闷来,顾非一听便说:“那我可要见识见识。”

小丁挂了电话还在奇怪自己忽然讲说出那么轻佻的话,想是为了买枇杷的事情有点嫌恶穆云的小市民气。莫名的愁绪像蜘蛛网一样结在心头,挥散不去。虽然顾非还是答应了这事,他心里还是不胜烦恶,在床上反复了几次才睡着。此后有两次课都因为小丁单位有事耽误了,他挂过电话知道顾非已经开始帮穆云补习数学了,而且热心的小顾已经兼顾了辅导英语的差使,小丁得知后心里不但不高兴反而有被人欺骗和背叛的感觉。

星期五他们是没约好课的,他一吃过饭没什么事信步来到穆云家,远远便看见穆云的窗户上泛出淡黄色的灯光,那种温暖的感觉就又找到了他。一进门,他看到穆云正在和顾非吃饭,桌上两碗饭四样小菜,有那么一点居家过日子的味道。

“呀,是建群。”顾非笑嘻嘻地站起来:“吃了没?”

他本来是吃过的,瞧着小顾以男主人的姿态招呼自己,他气不打一处来,便答非所问说:“我忙乎了一天,哪有时间吃饭。”穆云就赶紧盛饭给他,他埋头吃的时候顾非就给穆云讲他遇到的趣事,先说丢车,他丢了十四辆(穆云发出了惊叹),其中一辆只骑了一天就不见了,他气哼哼地满大街找,后来居然在菜市场给他碰到了,是一个小个子青年骑着跑呢,他上前一把揪住,怒吼一声:“这是我的车!”那青年一愣,撒腿就跑了。

“然后呢?”穆云感兴趣的问。

顾非说:“回家一看,发现不是我的车。”穆云拍手大笑起来。

丁建群记得顾非掉的是五辆车,为了取得说笑的效果他凭空又多编造了几辆。丁建群一面从鼻孔里哧哧冒气,一面拼命往口里扒饭以示愤怒,等穆云回过神来,丁建群居然一口菜没吃扒掉了五碗白饭。

1997年的春天,三个年轻人不知觉漫步在街头,都是还不知愁的年纪,就是走路也觉得趣味无穷。顾非的话那么多,嘴从来没停过,穆云一直笑得很大声。当天小顾显然刻意打扮过,从大学同学起丁建群就诧异地发现顾非搽女人用的雪花膏,今天他的脸不知道又怎么弄的皮肤滑溜溜的,头发梳理得如同丝缎,穿了件圣洛朗衬衣,金盾西裤,在晚间九点的蒙蒙光影下他就象个明星一样熠熠闪光。

丁建群沉默着,一路上他只细心地走在穆云的外侧,以防那些胡冲乱撞的车伤害到她。

“你为什么不说话?”穆云忽然问他,这是当天她与他说的第一句话,显然她已经原谅他了。

街上的风吹过来,微温的,如母亲慈爱柔和的目光,他对她说:“我喜欢你。”

顾非终于闭上了嘴巴,脸上还挂着没来得及收回的笑容。

穆云目不转睛地看着丁建群的脸,她的瞳孔里涟漪般泛起温柔的神色,他忽然发现她知道自己的想法,聪明的女孩只是没想到他会表白的这么突然而已。

小顾咳了一下不失风度地说:“是不是没我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