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秋老虎比往年任何一次都让人难以忍受,他们从早上八点出来到中午十一点了还没找到那个负责结婚证登记的地方。事前穆云想着是要问问姐姐,思前想后都不大好意思开口,巴士不知道怎么搭乘,的士又舍不得坐,冤枉走了好多弯路。
到了登记处,前面还有一对人排着,他们赶紧挨着坐下来,喝水喘气。
穆云忽然一捅他:“怎么这两人年纪这么大?二婚吧?”
“别胡扯。”丁建群最怕她的快嘴了,她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在人前说错话,虽然经常让他感到有趣,有时也让他觉得有点点遗憾。
好容易等到他们,刚坐定,那个嘴唇上有胡髭的女人对旁边人不无激愤地说:“现在离婚率越来越高了,而且还越来越年轻化……”两人面面相觑,原来离婚登记处和结婚登记处仅一门之隔,他们走错地方了!
“恭喜你们,祝你们幸福!”一位工作人员背诵课本般嘀咕着,然后打了一个大的足已看见扁桃腺的哈欠。大红烫金的结婚证交到手上,外加一盒皮衣油,一束了无生气的塑料花、结婚纪念金笔、一盒“新婚夜话”磁带。虽然明知道那些都是被强塞强卖给他们的,多花的钱可舒舒服服坐着的士绕着他们刚走的路好几圈,但两个人还是乐上了眉梢。
结婚要用钱,小丁家在农村是帮不了他们的,穆云大手大脚惯了没攒什么钱,娘家给了一万块钱,双方合起来才两万七千块钱。他们光交半年房租就用掉了四千块钱,其他要花钱的地方不计其数,金银首饰不在考虑之列,结婚时的彩电是穆云找姐姐暂借的。
婚礼还是热热闹闹的举行了,鲜花,彩车,酒宴,一切面子上的东西都不缺。小丁的父母没来,据说是小丁的弟媳这几天要生了,全家都窝着不敢动。小丁家三兄弟,小丁行二,哥哥已经生了两个千金,弟弟这次是咬牙也要生个带把的。为着小丁的父母不能到结婚现场,穆云的父母极为不快。好在一切的一切在婚礼的幸福而混乱的冲击下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婚礼穿的西服和领带是小丁找同事借的,穆云只买了两身衣服,其中一套红缎礼服是在婚礼上穿的。按说新娘迎宾时应该穿白色婚纱,等客人来齐了后再换红缎礼服敬酒。租件旧婚纱一般要两三百块左右,上面往往染酒渍、口红印和说不清楚的污秽痕迹,新的又贵得没道理,穆云为了省钱就没有考虑。结果当天迎宾时她发现一旁酒店的迎宾小姐所穿的裙子与自己的大同小异。
婚宴刚结束,两人晕乎乎送走了宾客,发现婚车竟不见了,原来照不成文的规矩每辆婚车司机要给两百块红包,四两车就是八百,小丁心疼钱,只包了五十,司机们吃完酒就都一轰而散。穆云知道了埋怨小丁不识规矩,宁可委屈自己也不该叫人家笑咱小气,小丁一言不发,脸先黑下来,两人只好在路口拦了的士回家。
家在一个农贸市场的楼上,他们的窗户对着一个炸鸡店的霓虹招牌。
新婚夜小丁住单身的几个朋友来凑热闹打麻将,一打就到凌晨三四点,穆云熬不住先睡了,模糊间听到小丁进来。他把空调调小了,脱衣服过来抱住她,亲热了一会穆云听到外面有动静问他:“客人都走了?”小丁说:“不管他们。”
他没有床第经验,数度不得要领,穆云不动声色地诱导他,朦胧里听到小丁问他的什么大不大,为了表示她没有过其他男人,她恩了一声。
房间里的窗帘都是穆云自己一块块亲手缝的,湛蓝色和柔白色,象天空和月光,都是不耐脏的颜色,但穆云偏爱得的很。那是一种绉稠,坠感好,穆云用手一条条细细捏出褶皱,透过窗帘的光线若明若暗,隐约着外面庸扰的世界。灶台是小丁买了预制板自己搭的,计算失误,搭得高了,穆云要切菜还得站在一个小板凳上。新婚第二天做饭,她不当心从凳子上跌下来,所幸的是人没受伤,小丁心疼她,宣布从此他来切菜。对门住着一个单身女人,四十左右的年纪,黑皮肤,爆牙齿,老是神出鬼没的。她是见面熟,象是从前认识穆云似的,他们搬来不久她就跑来敲门借米、借油、借鸡蛋,借一切可以买到的东西。刚开始穆云还应付她,次数多了,穆云觉得她好占小便宜,对她不再理会,除此以外一切都很美好。
每天两个人手牵手出去买菜,乐呵呵地做饭嘻嘻哈哈地洗碗,然后就慌不迭钻进被子里。日子过得象飞一样,穆云休完婚假回去上班,人人都说瘦了,一称体重,果然少了三斤,脸色倒是粉红可爱,大家都忍不住打趣她。
护士长等旁边没人时对她说:“你们家小丁是研究室的吧?是不是家在农村,家里三兄弟,他行老二。”
穆云惊奇得很:“是啊!”
“他是哈工大毕业的?”
“是啊。”
护士长嘿嘿冷笑,穆云不解其意,护士长说:“你忘了吧,他就是上次我给你介绍的那个人啊,你没去的那次。他有一次来接你我远远看着觉得面熟的很,没想到真的是。”
穆云一下子怔住了,细一品位,好像人生真有所谓“命中注定”一说,不禁感慨万千,她想这件事小丁知道还不知会怎么感慨呢。
家里来了客人。
小丁介绍沙发上的两个人说:“这是我的爸爸妈妈。”
穆云赶紧招呼倒水,小丁的父亲微欠一下身接了茶,他的母亲忙上前抓住她的手,用浓厚的乡音说:“哎哟,可算回来了,累了吧。”穆云被陌生人忽然亲昵地抓住手,颇觉不习惯,不由得向后一缩,回想着又觉不妥,忙假做亲热地挨着他们坐下。
她的公公约五十多岁,头发白了不少,面孔清瘦,穿一身半旧白色衬衣,不怎么爱说话,用摇头点头表示态度。婆婆约五十,头发一根没白,年轻时的模样一定很漂亮,她穿着一件麻纱短袖,腕上戴两只银镯,“满面春风威不露,朱唇未启笑先闻”,一面说着很得体的话,眼睛还不时对儿媳上下打量。
小丁说:“你刚回来休息一下,陪我爸妈说话,我做饭去。”
“我来。”婆婆赶紧说,推让了一下,母子俩就一同去厨房了。
穆云说是陪公公说话,事实上她都不大听得懂家乡话,公公见状便改说半生半熟的普通话,他提议说:“吃完饭没什么事情,叫你父母来凑桌麻将吧。”公公在当地是村长,说起话习惯打点官腔,穆云听着觉得别扭,便装着没听懂。她借着去厨房帮忙走开,刚到门口,听到婆婆低声说:“儿啊,做饭是女人的事,你要一开始惯她,以后吃亏的就是你了。”穆云赶紧缩头离开,感觉象吞了个大苍蝇。
吃完饭,饭桌上小丁说:“小云,你去给你爸妈打个电话叫他们来打麻将吧?”
穆云给他使个眼色,两人到厨房说话,穆云顿足说:“俗话说,抬头嫁姑娘,低头娶媳妇,你爸妈该到我们家去拜访才对,怎么想着叫我父母来,打电话过去不挨骂才怪。”
小丁说:“远来是客——”
穆云说:“客,是我们俩的,可规矩是怎么话说呢,你可要搞清楚!”
忽然门外传来婆婆的声音:“儿,时间还早,要不我和你爸吃完饭就坐长途车回去得了。”这句话象将了小丁的军,他对着穆云连连作揖,穆云看他样子滑稽可笑只得勉强答应。
果不其然,穆云电话一去,母亲就象火力十足的炮仗一下就爆炸了:“乡里人倒会韵味!我嫁姑娘他装马虎,这时候来了还要我们去见他!没门,穆云你听好,你现在被他压倒,一世也抬不起头的!”
穆云晓得妈妈的脾气,知道她发完火还是会伏软的,等妈发完火她可怜巴巴地说:“算啦,我想蛮通了,反正我又不和他们一起过,这次就给他们个面子,下次不睬他就是了。”
她妈唉声叹气了一会,心疼电话费,便勉强说:“算了算了,我只当被狗子咬了。”穆云想提醒她比喻不对,但不想节外生枝马上住嘴了。
麻将一摸,大家果然象一家人了,穆云没上桌,负责端茶送水,小丁陪着打。董父说没戴眼睛,董母就坐在他后面帮他看牌。他们打的是开口翻,一开始是穆爸爸赢,左和一盘右和一盘,赢了两百块钱,顿时喜笑颜开,口都合不拢,涎水顺着下巴就流出来了。
穆云偷眼看公公,不愧是个干部,输多少眉毛扬都不扬,和婆婆在那里有商有量的,打得气定神闲。上了两趟厕所的工夫,风向变了,公公连和三盘,还都是清一色硬七对,加上穆母喜欢乱吃牌,输的一塌糊涂,她气的脸发蓝,颈子上的血管乱跳,一面把钱一面说:“给你去输!给你去输!”。
穆云晓得妈妈牌品差,家里搓家麻雀时为几块钱还红过脸,今天输钱是小,怕的是她一气之下说气话大家脸上都不好看。穆云赶紧给小丁递眼色,小丁就开始放炮,丈母娘等什么他就丢什么,好赖把穆母的心情给救回来,晚上睡觉穆云问:“你输了几多?”小丁说:“不谈不谈,反正这个月我是不吃饭了。”穆云发愁地说:“不吃饭吃什么?”小丁说:“吃你!”公婆安置在卧室,他们睡客厅,穆云小声笑起来但不许他造次。半夜穆云醒过来,发现小丁不在身边,细一听,卧室里传来说话声,穆云顿时睡意全消,不晓得婆婆又要给儿子灌输什么,便大声咳了几下,果然小丁就跑回来了,把她往怀里一捞:“么样,想我了?”穆云说:“也不睡觉,说什么要紧事?”小丁笑笑不答,用半边被子包好他继续睡。
第二天一早小丁说:“跟你商量一下,我爸妈想多住几天,你意见怎么样?”穆云心里咯噔一下,她想就是我不乐意也没辙啊,索性一语不发,小丁等了一会见她不吭气就扔下她和自己父母出去了。
穆云心里烦闷不过回到娘家,爸爸还睡着没醒,妈妈把她叫到一旁,掏出口袋里的钱塞给她:“你不用推!我晓得是小丁故意输的。”穆云不说话,她妈说:“我和你讲,牌性看人,他爸打牌刁毒得很,我看这种人难缠。他们这架势肯定是为你不回乡办酒的事使茬子,你要心里有数!
“你对小丁莫太软了,软了以后有你的亏吃,日子长得很,每天就象打仗一点都马虎不得,多留心用点手段。原来你不听我的要跟那个姓焦的,我不同意你还和我闹,后来他还不是不跟你……”
穆云不想听下去,嚷着饿了,妈下着排骨汤面还说:“我早打听过了,他科室里就他文凭最高,现在的科长还有一年就退休了,他一提科长,房子,面子么事都有了。你忍耐些,他家里两个老东西看上去是蛮讨嫌的,不要紧,你又不跟他们住,当面笑一笑,嘴巴抹蜜,实惠一点都不给他沾到就行。”
穆云忍不住说:“要是人都象这样有什么意思!”心里顿时委屈得不行,觉得小丁不晓事,自己不吭声,他不晓得陪个笑什么的,居然一见到他爸妈就把自己晾到一边,太不给面子了。她本来想吃完饭就走了,没想到人不留天留窗外淅淅沥沥开始下雨了,她干脆就躺在床上看电视。看看电视里上演的爱情故事,男的对女的不知道多在乎多迁就,叫人感觉活的更没意思,假的,全都是假的!她换个台看,这个台放的还无聊些。她关掉电视在黑里发呆,觉得婚姻象这场不期而至的雨,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辛酸。
傍晚雨渐渐大起来,她忽然觉得还是回去比较好。她转了几趟车回去,雨又下大起来,简直象天漏了似的,而且还打起了惊雷,雷一个接一个,像一个接一个就炸在人顶头上,怪吓人的。忽然她看到小丁在雨里向她跑过来,一把伞给吹的忽左忽右的,她喊了他一声,小丁跑过来说:“我刚打电话到你们家,知道你出来了,我怕你害怕来接你。”
穆云想,管他什么事,只要我们两个好就行了。
回家后穆云换了衣服出来,婆婆做好了饭送到她手上,穆云本想说已经吃过了,想想就还是接过碗来吃了一些,这时婆婆从身上摸出一只红色软缎小包,喜滋滋地说:“小穆你看。”穆云以为是婆婆送给自己的首饰,喜滋滋地接过来一看,原来里面装着一只3克重的金锁。婆婆笑眯眯地说:“这是我们下午买给孙子的,你看好不好看。”
穆云敷衍了两句,婆婆说:“我们明天还想逛逛,你去不去?”
穆云推说自己要上课,小丁立刻嗡声嗡气地说:“你们星期天也要上课吗?”穆云气他明知道自己在扯由头不应该当时下她面子,便大声说:“哦,我知道了!明天你们是不是想给我买见面礼啊。”
大家都一愣,小丁没想到她会当面提这个,穆云索性继续借题发挥说:“你看我!我还以为你们会不记得呢,看来是我小心眼了,妈,你们也莫太破费了,只要买个象这个金锁样的东西就行了。”婆婆嘿嘿一笑,不知道说什么,她起身收拾穆云吃过的空碗,一不小心碗掉在地上,清脆的碎响把僵冷的气氛砸得四分五裂。穆云认定婆婆是故意的,顿时冷脸相向,公公本来在一旁猛吸着烟没说话,这时说:“小穆啊,你明天上什么课啊?”
穆云说:“夜校。”
公公吐了口烟也不看她,眯起眼睛说:“爱读书是好事情,要是早点晓得这个道理你现在就不会费这么大精神了。”穆云没想到公公慢条斯理的话这么刺人,一时答不出话来,正思忖间公公又说:“小穆啊,我和你妈这次来主要还是不放心我的儿,他打小就老实,怕他给城里人欺负。你这样厉害,我就放心了,想我儿是不会被外人欺负的。”言下之意是会被她这内人欺负,穆云反应过来,立即接话说:“你家只管放心,城里人再狠,他只要讲道理,明事理,别人也会待见他的。”暗指他们不懂事理不讲道理,说话寸步不让。
公公说:“但愿吧,你看我们乡下,女人做饭喂猪不知道有多勤劳……”
穆云马上转头对小丁说:“乡下女人这好,那你进城做什么。”
小丁闷声说:“我要去睡了。”
两人在黑暗里躺了一会,小丁挨着她弹性的身体就有点亲热的意思,她积怨难消将他一把掀开,小丁膨胀起来的激情登时冷却了下去,反身面墙独自睡去。穆云兀自躺了会儿,心绪平复下来,有点悔意,她翻身从后面搂住小丁,鼻尖紧贴住他的脊背,他却死了般一动不动。这一晚是他们结婚以来第一次没有相拥而眠,穆云整晚无法入睡,天亮了,墙上的日历告诉她,蜜月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