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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菊开那夜(1)

一切要从小四儿的母亲说起。

那是个大家都公认长得丑的人,而她很舍得打扮,每隔几个月她就要不怕麻烦地到理发店托熟人、排长队烫个大鸡窝头,学习苏联人一年四季穿裙子。在她的努力下没人不留意到她那张雪白的大南瓜脸,上面弄脏的一点痕迹是两眼,纵横在脸上的是岁月。没脖子,大屁股,裙子披挂起来,颜色大手笔地涂上去,她就是一个千年修炼出来的奇物。

我们几个孩子最开始时在背后喊她“白骨精”,她皮肤特白,又恰好姓白。但喊了一阵后我们都觉得她糟践了这个名字。后来我们就喊她“白俄”,因为觉得她浑身的五花肉像电影上的苏联姆妈。而她总是昂首从街道上走过,从不多看他人一眼,高傲得很呢。她勤学苦练的打扮,画口红,描眉毛,涂眼影。那是大家还离不开粮票的年代,民风淳朴,化妆没现在流行,她每天这样捣瓷我们都觉得羞愧,小家小户的孩子哪个见过这世面!她出现的地方小孩准吓哭,所以我们那里的孩儿他妈吓唬孩子就说:“白俄来了!”试过,还真比大灰狼灵验。

那时候我不知道她就是小四儿的妈,白俄在街上吓人时小四儿被寄养在东北奶奶家,等她到了能排队打酱油的年纪就被接来供白俄使唤了。

小四儿来城那天是个星期天,我被我妈一早吆喝起来去排队买米买面条,队伍长,出了店门还拐了弯。我百无聊赖,独自一人玩起了“撇撇”,这些“撇撇”全是我自己用烟壳子折的三角,是我的重要财产。我跟自己比哪张最厉害能把其他的打翻个个儿,偶然间我听到了白俄独一无二的厚底大皮鞋从街面上拖泥带水地走过,然后,我头顶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我和你玩……”女孩就和我头挨头地蹲下了,我一抬脸正和她鼻子对鼻子。那是个年纪和我相仿的女孩,她的眼睛大得没道理,瞳仁颜色很浅。她期待地看着我:“一起玩啊?”

我困惑着,街头巷尾的孩子我小安哪个不认识?她是打哪里冒出来的?

“要死啊!”白俄转身大声呵斥她,一把拉起她就走,女孩一面扯着脖子回头看,一面说:“等下我来找你玩啊!”她的话让我顿时有所期待。七岁的她一头虚黄的毛发梳理得很有层次,身上的衣服是用男装改的。她家从古到今彻底的重男轻女,在奶奶家是,在白俄家也是。奶奶家吃饭她从不上炕,就蹲灶间一面烧火一面偷空把饭吃完;在白俄家她上面有个哥哥,哥哥就是老何家唯一的香火,在家里绝对的霸权。 小四儿不在的时候她哥拿他妈妈也就是白俄撒气,小四来的时候他就毫不犹豫地拿自己妹妹撒气,当然他一到街面上就被我们拿着撒气了,他总涎着脸想和我们一道儿玩,我们嫌他蠢,偶尔开恩让他来扮演游戏中大家都不要的角色。

白俄的儿子何大壮是个传奇,他生来与众不同,一年级读了三年,和我大姐、二姐以及我都同过学,有个绰号“三朝老臣”,何大壮是他的本名。他读书是天生的弱智,但某些禀赋却无人比肩。何大壮四岁上下被白俄带回东北老家过年,七岁那年他偷了家里的钱,凭着四岁的记忆独自坐火车到奶奶家去玩了一个礼拜。那时候电话不通信息不便,奶奶家还当他真如他所说的是家里托他来看望老人家的呢,等他玩得酣畅淋漓回到家,家里空了门—全家出动找他去了。

九岁上下他就能从街坊四邻那里骗钱花,有一次他气喘吁吁跑到我二叔那里,我二叔开了个小修车铺子,是方圆出名的吝啬鬼。何大壮一头大汗满脸焦急地告诉我二叔说他爸喝多了被一辆手扶拖拉机给撞了,要我二叔借他一百块钱给他爹交钱住院。我二叔来我家不勤,对何大壮的神通一点都不知晓,还真替他着急了一番。那时候一百块是天文数字,我二叔摸遍身上只有二十来块,赶紧又找人凑钱给了他,等知道真相后气得差点就过去了,说白活了这把年纪竟给一个小孩子骗了。事后白俄赶紧凑钱来还帐,她是不会回去打骂宝贝儿子的,至多昭告天下盯嘱四邻再不要借钱给他,但时常还是会有人找上门来讨债。白俄凭这点觉得自己的儿子比谁都聪明,虽然学习成绩奇差,每次是分数相当一场国家级足球赛的比分总合,但在他母亲白俄心中他就是“天才儿童”,属于大器晚成那种。

天才儿童何大壮的妹妹小四儿是天生地养的一个人,生下地白俄一瞧是女娃,奶水都没吮上就给扔奶奶家了。奇的是白俄那样的人也能生出这样标致的孩子,小四儿继承了白俄的白皮肤,其他的就地取材于她的瘸腿父亲。在小四儿来之前我们谁都没注意她父亲有着那样的大眼睛高鼻子和厚嘟嘟的嘴唇,那个“酒麻木”有只耳朵不好使,白天看澡堂,晚上喝成摊泥回家倒床面壁而睡,可有可无得像个影子。

小四儿越长越漂亮,这点大家有目共睹,她的睫毛又密又长,眼睛水汪汪的,让我们这帮愣小子瞧见她就躲,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她我心里就慌得不行。小四儿和我同班,班主任是个老女人,心全扑放在工作上终身未婚,勤俭节约,工作认真。她简直把小四儿当成了自己的女儿来疼。小四儿没有吃早点的习惯,老女人总是在第一堂课后就把小四儿叫到她的办公室去,慈爱地看着她一口一口吃掉她给买来的馒头或者是她给小四儿准备的点心。她吃过那种小甜饼,又黄又酥又脆,面上还薄薄洒了一层晶莹的砂糖,天可怜见,让我们都羡慕得直咽口水。小四儿的学习成绩很快就全班第一,全年级第一。其实她好像没什么学习的天分,就拿做作业来说,她总是在教室写到很晚--家里没她做作业的地方。而我总是用不到她的五分之一的时间,将所有作业一挥而就,然后去和其他男孩子弹弹珠、打撇撇、比洋画。

小四儿理所当然地成了我们班的副班长。她也煞有介事地管理着我们,因为这个,还有着小甜饼的缘由以及一些说不出口的原因,她成了我们大家作弄的对像:在她的课桌里放毛毛虫、把她的辫子绑在凳子上。小四儿却不像其他女生那样泪水涟涟地去告老师,她总是默不吭声。她的隐忍是早熟的。

不到一年,老女人就消失了,她消失得很突然,据说是误吃了老鼠爬过的食物,感染了病毒,她死了。

那是我们对死无所谓的年纪,哪家要是死了人我通常是羡慕的,因为可以几天不上学,还可以戴上黑纱袖箍。对我来说黑色袖箍上别的圆圆的红补丁或者白十字架以及其他图案就像军衔一样神秘和神圣。有一阵子我曾经遗憾我们家个个都健硕无比。

小四儿那些日子像丢了魂魄,人猛地瘦走了型,其实我想我能体会她的心情,那些馒头啊点心啊,大概是再也吃不成的了,换了我哭都哭死了。有天我玩得晚了,在模糊的月色下,听到有人在哭泣,我讶然发现,在老女人住过的教职工宿舍门前,小四儿很慎重地穿着素服,袖子上也别了一个黑箍,但上面什么标记都没有。她手里拿了一束菊花,神情肃穆,雕像一样一动不动。月光在她周身悄然披上了层银纱。

班主任的位置空缺了一段时间后,很快就来了一个中年女人来补充。前后两个班主任的年纪相差十岁,对小四儿的态度就来了个翻天覆地。她第一眼见到小四儿就觉得硌眼。小四儿是副班长,负责喊起立。那时小四儿显然还处在伤感状态,有很长时间都不和人说话,新班主任的第一堂课竟然忘了喊起立,中年班主任怒视着她露出不满,大步上前忽然就做出了一个抽耳光的动作,她瘦尖的手从小四儿的脸上狠狠抹过去,我们大家都呆住了。班主任注视着自己的手,若无其事地回到了讲台上,声音平静地说:“坐下!”大家惶恐地纷纷落座,小四儿却忽然“咣”一声推开了桌子,不顾头不顾脸地哭着跑了出去。事后班主任解释说她看小四儿的嘴唇总是红滟滟地,以为她“不要脸”地搽了口红。虽然事实证明小四儿不像她妈白俄那样臭美,但是她的副班长一职还是给撤了。

那时候,我的心思主要在玩上,草棍、蚂蚱、毛虫,无不是我的好玩具,我带常天不黑不落屋,我爸没少用他的宽牛皮带抽我。我的座位前面是一个家庭富庶的女同学,她的爷爷在食品厂当厂长,她的书包里抽屉里老是放着好吃的,每天一个大红苹果是她的必修课。我家穷,除了过年,什么时候买过苹果啊,而且就是买,也是买拿种个头小的、有虫眼的处理苹果。那香喷喷、红彤彤、圆溜溜的苹果每天精灵一样总在我前方四十厘米处诱惑着我。有一天我气愤不过回家一宿没睡拆了两个衣裳架子自制了一个长长的铁钩,早早就到了学校期待着捕捞她的大红苹果,没想到这天女同学没带苹果,而是带了一大块巧克力。

巧克力啊!花花绿绿的外包装里隐隐露出里头华丽的银箔纸,那是我“久闻大名,如雷惯耳”的好东西。虽然我做的铁钩子用来钩巧克力不太配套,但凭我的聪明才智,我没费多少力气就把巧克力拿到手里了,我悄悄掰了一块放到嘴巴里,还没觉着滋味就一口咽下去了,颇有猪八戒吃人参果的遗憾。我准备剩下的巧克力仍用钩子归还到她的抽屉里,毕竟,我只想做个恶作剧,而不是真地要占为己有,这与我预先设想地在苹果上咬上一大口再放回去的快乐是等同的。鬼使神差,我忽然看到小四儿苍白的脸,毫无疑问,她又没有吃早点,哎,她们家是不会有人特地给她做早点的,白俄总是风雨无阻地到街上早点棚子里买早点,然后一面啃吃一面不慌不忙地去上班,他们家的其他人都如此,只除了小四儿,既没人会起早给她做早点更没人会想起给她买早点的钱。而且现在下了课后也不会有人再叫她去吃小甜饼了。

终于等到第一堂课下了,我将巧克力放进了小四儿的抽屉里,事实证明,我做了一件多么该杀的事。第二堂课刚结束,女同学就向班主任报告了巧克力失踪的事。班主任在全班的大搜查行动中准确无误地在毫不知情的小四儿的抽屉里取得了赃物,当时班主任大声宣告:“不出我所料!”我想我的脸色和小四儿一样白,我不能站起来大声告诉班主任那一切是我干的,首先“偷”的名义一定会让我孔武有力的工人老爹用棍子恶抽上一顿,更可怕的是,我将巧克力放进小四儿的用心一定会被其他孩子耻笑,我的耳旁几乎都可以听到:“小安爱小四!”的起哄声。那天小四儿被第一次罚站,那天我因为心神恍惚没听奖也到后面罚站,这样,我心里好过点。教室的后面,可以看到夕阳沉重地坠下来,阳光好象再她脸上割了一刀。我偷眼看着不远处小四儿苍白的脸,满怀愧疚,恨不得自己马上就死掉。

小四儿的学习顿时一落千丈,她再也没交过作业,上课的时候老发呆,经常逃学。此后她的学习总在班上摆尾,她和另外一个绰号“牛皮筋”的没爹妈的孩子学习轮流倒数第一。巧克力事件后我却再也没淘气过,彻底告别了“撇撇”、洋画。开始一门心思放在学习上,我的学习成绩开始在全班第一,全年级第一,我当上了班长,一路顺风地进了重点中学,然后保送到了重点大学。

我一直认为,我和小四儿两个被什么互换了人生的位置,我一直关注着小四儿的动向,我感觉着她的人生轨迹,有部分痛苦应是属于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