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指挥家
瓦列里·杰吉耶夫(Valery Gergiev)到哪儿都能掀起一阵俄罗斯旋风。无论他在纽约大都会剧院、鹿特丹爱乐乐团,还是如今担任伦敦交响乐团的首席指挥,俄罗斯曲目便排上了这支乐团的演出日程。像这一次来上海,曲目中除了一首英国乐曲,布里顿的《四首海的间奏曲》,其余是一系列由浅入深的俄罗斯大作。
乐迷管瓦列里·杰吉耶夫叫姐夫,一个好有爱的译名。他确实就像咱们的亲戚,2000年四月带来《杰吉耶夫歌剧盛典》,2007年率领他的俄罗斯马林斯基歌剧院和芭蕾舞团来参加中国大剧院的开幕演出,上演鲍罗丁的《伊戈尔王》。这回姐夫又来了上海,带着伦敦交响乐团。
杰吉耶夫是土生土长的俄罗斯指挥家,50后,生于莫斯科,毕业于列宁格勒音乐学院。22岁获“全苏指挥比赛大奖”,23岁征服欧洲,获“卡拉扬”比赛大奖,并赢得卡拉扬大师的赏识。
杰吉耶夫的才能是在拯救古老的马林斯基剧院中表现出来的。那时他才25岁,正值事业起步,被民主投票选为马林斯基剧院的新一任艺术总监。说“拯救”一点都不夸张。当时苏联解体,社会动荡,经济衰退,政府不再出钱资助文化项目,剧院面临着倒闭或自主营生。据说当时莫斯科的一场音乐会的票价低得骇人,折合人民币才一毛五。大艺术家们只得去国外走穴谋生,或干脆跑去西方发展。在前途渺茫时刻,这位25岁的青年向大家承诺:请你们不要走,我会让你们过上与西欧艺术家同样受人尊敬的生活。
幸好俄罗斯人有上剧院听音乐会的传统,再不济也会收拾体面走进古老的歌剧院。那是日常生活中的仪式。
如今马林斯基剧院已经200多岁了。排练的空隙,他在这座宏伟的建筑中漫步,查看墙上的水渍,跌落的浮雕砖和深浅不一的旧地板。这曾是一座新拜占庭风格的宫殿、圣地、堡垒或战场。曾有举世瞩目的芭蕾革命。舞台像海洋一样,无边无际,将初次登台的女孩们吞没。谢幕多么优雅。她们一定练习过无数遍。天鹅们低垂脖颈与双眼,单腿屈膝,一遍一遍,面向1600多名观众,矜持俯首。她们脱胎换骨,初次展示自己的美丽。这些女孩,后来是怎么消失的,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涌来,然后疏忽不见。
只有柴可夫斯基的乐声还在回荡,旋律如丝线,如夜空的痕迹。
他一头钻进剧院,整日窝在剧院楼上的档案室里,四处搜罗。这里收藏了当年沙皇委约大作曲家们写来的一大堆旧手稿。有歌剧和芭蕾舞剧。威尔第的《命运的力量》,柴可夫斯基的《黑桃皇后》,还有一些传说中只听过曲名的曲子,柴可夫斯基的《优兰塔》,普罗柯菲耶夫的《火天使》、《修道院里的订婚》,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普什科夫的姑娘》。遗失的曲目,尘封的故事,一叠叠未拆封已发黄的手写乐谱。这个剧院是一座宝藏。他知道,这不仅是音乐,这是另一个俄罗斯:缤纷的集市,雪橇,乡村舞蹈,六弦琴,女孩深邃的黑眼睛,像童话城堡一般的东正教堂,从冬天一直唱到春天的歌谣。这点点滴滴汇聚成的辽阔版图。他一边经营剧院,一边挖掘整理俄罗斯歌剧舞剧,打捞错失的美妙乐章。他觉得这是使命。
20年打拼的艰辛经历,基本没有记载。杰吉耶夫对外访谈也几乎只字不提。他没有上演马戏团式歌剧或投靠主流音乐来招揽观众,也没有因公务繁忙荒废了自己的指挥技艺。他行动如风,强硬而机敏,看似任何困难都可迎面而解。乐队演奏的整饬暴露了他的严厉做派,而他指挥的曲风,无任何威严粗暴的痕迹,只见俄罗斯的深重忧患在他手中化为山河壮丽,光辉照人。他指挥时不爱用指挥棒,像个业余合唱指挥那样挥舞着双手,每一只手指都有丰富的表情。他相貌粗犷多毛,身材高大,却有一双修长优美的手。
如今古典乐市场仍然不景气,捷杰耶夫领导的马林斯基剧院却所向披靡,他们主打俄罗斯牌,在世界各地无不受到热烈追捧。他不曾料到,原来有那么多人对俄罗斯音乐怀着乡愁般的感情与苦难中相伴的感激之情。整个十九世纪,经过柴可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列夫·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大师的塑造,俄罗斯已成了心灵漂泊者的故乡。杰吉耶夫成功地将俄罗斯歌剧变成了主流古典音乐。如今马林斯基乐团炙手可热,赞助商来自五湖四海,连从不出租场地的美国大都会歌剧院都邀请他的全班人马来美国巡演。
悲怆
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我们的俄罗斯音乐的入门曲。
柴可夫斯基一生共写了6部交响曲,柴六是告别人世之作,人生的总结陈词。“悲怆”这个标题就是柴氏毕生风格的写照。悲伤很美,但不止美,还有沉痛的“怆”,这种深沉的力量,也许唯有交响乐能够传达。
第一乐章,b小调,4/4拍,从快板转至中庸的慢板,奏鸣曲式。第一主题声声嗟叹,欲说还休,似乎都是为了逼出一句赞叹般哀伤的曲调。一开始已预告了悲剧。
在1997版的索菲·玛索主演的电影《安娜·卡列尼娜》中,这句叹息的主题,在茫茫雪原、在沃伦斯基冲进安娜家抱走她的时候哀恸不休。《悲怆》贯穿始终。安娜的真与美,将悲剧变成了美学。只是在这部电影中,音乐几乎夺走了安娜·卡列宁娜的光彩,那个华丽的舞曲遮住了传说中一袭黑衣艳压群芳的亮相。
一个响雷惊醒了美梦,醒来还要继续和命运战斗。捷杰耶夫最出色的诠释是这一段狂风暴雨的展开部:音响浑厚,一气呵成,音乐的洪流透着灿烂光芒。悲怆已不再囿于内心,放眼大地,春回俄罗斯,冰河融雪,天地很宽。他给予柴可夫斯基的忧郁以力量,适时淡化伤感。
第二乐章,温柔的快板。5/4拍。像一支有点奇怪的舞曲,跳一圈华尔兹又低头思量两拍。音乐充满细节,淑女点头、屈膝、托裙摆的优雅都栩栩如生,但这样的贵族生活慢慢流露空虚感。杰吉耶夫再次将视野转向广阔大地。
第三乐章是振作。G大调的活泼快板,4/4拍。一首混合谐谑曲与进行曲的奏鸣曲。快板逐渐上涨,之后升起生机勃勃的曲调,如春日原野上一派忙碌蓬勃的景象。第二主题是一段“塔兰泰拉”舞曲,一种意大利南部的快板舞曲。但这舞曲在此像一支战斗进行曲,欢快的音乐中,悲壮的力量从未消失。
第四乐章,悲哀的慢板。所有乐器的曲调都持续下行,如一颗心渐渐下沉。往日在回忆中光影朦胧。这一乐章总是被形容成凄怆、哀怨。这些被杰吉耶夫淡化开去,成了平静面对生活而愈加开阔的生命,并越来越有力。悲怆化作战斗不熄的内心之火。
柴可夫斯基的旋律天才也是他的陷阱。很多年来人们对于这些哀美的曲调贬褒不一,谁都知道,哀曲总是击打人心,但也容易表达露骨,落了下风。捷杰耶夫的办法是拥抱忧愁,解放孤独。他在伤感面前加速,在哀愁面前掀起乐队的波澜,给老柴的旋律塑造中正而宽厚的情感,将伤感交响化而成有力的“悲怆”。也许这也体现了他对“经典”的看法,结构均衡而气质淡远的音乐方可隽永。
作曲家如此总结自己的《第六交响曲》:第一乐章是激情,第二乐章是爱情,第三乐章是失望,第四乐章如生命熄灭。他好像真的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熄灭一样,写出一段安魂曲。据说,其中有一段长号的插曲,与前后结构无关,这正是东正教安魂弥撒的典型结构。《悲怆》由柴可夫斯基亲自指挥首演之后,没过几天,他突染重病过世了。
柴可夫斯基是敏感压抑的人,没有留下可供我们津津乐道的传奇和八卦,但也留下了两三个谜。比如他的死因,有说是死于霍乱,有说是服砒霜自杀;还有他的同性恋传闻。这个精神抑郁的人总算搞出了点潜意识层次的乱子来,可惜当年这是丑闻,人们说他变态,令他更抑郁;还有他与资助人梅克夫人的柏拉图式爱情。梅克夫人听完他的音乐之后激动得不能自己,据说她不但爱他的音乐,更看上了他的人。但浪漫主义时代的爱情是有洁癖的,容不得恩情、包养之类的人情来玷污。14年中,他们未曾谋面,仅书信往来。梅克曾在信中问他,是否明白爱的力量,他急切地回信说,有的,有的,然后再次将答案绕到音乐中去。这样一段淹没于时间与故纸的爱情,即使克制,也教人相信,它的真挚与灼烈,与所有的山盟海誓一样。
英国音乐学家杰拉德·亚伯拉罕写了一部厚厚的《柴可夫斯基传》,详细搜罗了老柴生活中的点滴细节,他的矛盾重重,他的多愁善感、神经质,他对他人的恐惧。作者说,他提供给心理学研究的素材比以往的任何音乐家都丰富。所有性格上的缺陷的结果就是,作曲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他沉入自己的世界,在人间行走、观看,时时觉得荒谬。就像在梦中,或闯入了一幕戏。在浮华世界的恐惧中,莫名爱上了一位女歌手,其实除了她的嗓音之外,他对她一无所知。在柴可夫斯基的传记里,这位女歌手没有面目,像一个美丽僵硬的躯壳。后来离婚,就像一场梦醒。仅书信往来的梅克夫人,却是世上最亲近、最了解他的女人。他不知道她在哪里?长得美不美?他每天散步、思考、作曲的时候,时时有她陪伴。有时候坐在书房,好像她随时都会推门进来,问他晚上是去鲁宾斯坦那儿还是去河边看烟火?
除了冯·梅克,还有树林、黎明的河流、原野、风和孩子们能带给他安全感。俄罗斯人对土地爱得深沉,宽广的自然生态反复出现在他们的绘画、文学与音乐中,俄国风景就是他们的情感和思想。土地像母亲,她的抚慰与愈合能力是惊人的,列夫·托尔斯泰曾借列文之口说出,居住在乡村,每日跟着农民一起割草,日复一日,他渐渐从爱情的失落中走出来,重新生活。土地也让战争留下的巨大创伤慢慢痊愈。只有俄国人才能深刻体会这种恩情。捷吉耶夫了解柴可夫斯基,就像了解自己的母语。他总是将作曲家哀伤的眼光指引向大地,天高地远,人的情感庄严亦微小。他曾说:“湍急的河流、高山峡谷……我热爱那里原生态的自然环境,因此直到今天,它还能给予我力量,并且在我的工作风格上有所体现。”也许热烈真挚的人,擅长从土地和星宇中吸收能量。况且,在一片天地高远的地方,人们渴望奔跑、飞翔,想象力也给添了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