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为什么打人?张超前反复问着同样的问题。
不清楚,保卫科的人问了他很久他都不肯说。陆一鸣如实相告。
这个孽子,将我的脸丢尽了。张超前不无感叹的说,没想到我张某搞了一辈子教育,竟教不好自己的儿子,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医者难自医,这一回他是无论如何也袒护不了儿子了。末了,他又问,只怕是跟那个叫什么菊的女孩有关吧,那女孩呢?
你是说白菊,她好象走亲戚去了,还不知道这档子事。
好,好啊,我儿子为她都成这样了,她倒好,走亲戚去了,我那混帐小子不知道着了什么魔,会看上她!张超前气不打一处来。
真的,白菊呢?她在哪?
白菊很快就知道了张平的事,一路哭着从城里的姨妈家赶回来。她躲到城里是为了疗伤,那天所受的奇耻大辱让她惊魂未定,更主要的是,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张平。没想到才几天功夫,她最害怕的事情就发生了。白菊拼了命也要见张平,被保卫科的人拦住了,她家里人来拖来拉都无济于事,最后差不多是被人架回家的。
张平,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白菊一路嚎哭。
两天后,白菊投河。被救起。很多人去看她。我也去了。白菊谁也不肯见,只见了我。我看着她,有些吃惊,曾经那么美丽的姑娘才几天功夫就被过度的忧伤折磨得不成人形,整个人瘦了一圈不说,一双曾经含情脉脉的大眼睛空洞无物,脸白如纸,全身上下看不到一点活气。
说,为什么要告诉他,我不是一再嘱咐过要你别告诉他的吗?白菊面无表情的审视我。半晌又说了句,你真是我和他的克星。
没错,我就是他们的克星,这在以后发生的事情中得到了充分的证明。但这并不是我的本意,起码我觉得我对待敬爱的张平老师是用一颗真诚的心的,看着他生不如死的样子,我生平第一次体会了心痛这种感觉。直到现在,每每想起张平,我的心还是很痛。原来对某个人的心痛并不会因时间的消磨而泯灭。谁说时间能冲淡一切。对我来说根本不可能。
一九八三年的秋天,整个公社都被张平和白菊的桃色事件刺激得格外热闹。尤其是殷海波的儿子殷诚出院前后,事情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殷诚成了痴呆。殷海波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在医院得知结果后的当天就抡起锄头要去找张平报仇,保卫科的人几乎就招架不住了,加派了人手都没办法。殷海波真的成了只见人就咬的疯狗。校长陆一鸣眼见事情闹大,怕闹出人命交不了差,就建议公社向市公安局报了案。几辆警车呼啸着开进公社,张平被带走了。围观的人站了好几里,有纯粹看热闹的,也有真诚给张平老师送行的。我就属于送行的行列。而且是最真诚的那类。奇怪的是,张平脸上还是事发当初就有的平静,他甚至还用戴着手铐的手向围观的人们挥手致意,那神情简直就是个赶赴刑场的壮士。人群中忽然就有人哭起来,是张平的学生,那个学生一哭,一大群学生就跟着哭起来,好象张平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张平很感动,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临上车时哽咽着对他的学生说:孩子们,回去上课吧,记住老师的话,邪不压正。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倾倒了。哭声此起彼伏。警车载着张平绝尘而去。
白菊呢?此刻最有权利也最应哭泣的该是白菊呀。我在泪眼朦胧中找寻着白菊的身影。没找到。后来我才得知,她被家里人绑起来了,绑了一天一夜。白菊挣脱了三根绳子,拼了命也要去找张平。那时的白菊是真的疯了。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整个队里都听得到白菊竭尽嘶底的哭叫声。
第二天凌晨的时候,白菊渐渐冷静下来。也许是疲劳。也许是心灰意冷。此后很多天人们都没听到白菊说话。她的嗓子嘶了。后来白菊再讲话时,也都是一副嘶哑的声音,浑浊不清。很难听。从前爱唱歌的美丽的百灵鸟一夜之间成了破嗓门的乌鸦。很多人都为白菊惋惜。我也是。
接下来,公安局来公社调查情况。不仅调查张平打人的经过,还调查被打得躺在医院里半死不活的殷诚。只有我知道公安局为什么调查殷诚。我是唯一的目击证人。所以我成了公安局调查的重点对象。虽然我的话在法律上并不能作为直接证据,但对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至关重要。
殷诚强暴了白菊。目击者就是夏桑桑。整个公社都被这个消息震撼。
从消息传出后的那天下午起,我家的院子就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父母很尴尬,却又不得不陪着笑脸应付好奇的人们。我躲在屋里根本不敢出来,连哭的心情都没有了。下午公安局的人找我了解情况时,我也是吓得浑身打颤。一个十岁的孩子突然面对那样的架势,是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了的。不管公安局的人如何和颜悦色的问我情况,甚至是给我糖吃,我就是不开口,我虽然不能理解我的回答可能带来的后果,但我还是知道我的回答很重要。无论是对白菊还是对张平。
看来这孩子是被吓坏了。公安局里年纪较大的一个人说。
是吓坏了,这么多人围着她,不吓坏才怪。另一个人也说。
明天再问吧,明天不用这么多人,与本案无关的一切人全部回避。年纪较大人嘱咐道。陪同在一旁的校长陆一鸣和殷海波连声点头。殷海波显得很紧张,我的回答无疑对他的儿子也深有影响,一旦我讲明事实,他不但报不了仇,反倒要把他儿子送进监狱。那就真的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了。所以那天殷海波对我格外客气,不仅给我买糖吃,还亲自送我回家。看惯了他凶神恶煞的我很是受宠若惊,而且还很厌恶。他刻意的讨好让我从心里蔑视他。
深夜,当所有造访的人散去后,父亲和母亲陷入难堪。
我看还是说实话吧,张老师对桑桑一直这么好。善良的母亲由衷的说。
你知道个屁,父亲另有顾虑,如果说了实话,桑桑有好果子吃吗,咱家还有好日子过吗,殷海波那人的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咱们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呀。母亲于心不忍。
娘们见识。娘们见识。父亲连说了两个“娘们见识”,很有眼光的说,都什么时候了,先保着自己再说,人家是死是活咱管不着,他张平对桑桑好又怎么着,咱记着,以后还他的人情就是,可这会儿我们救不了他,谁叫他和菊老师搞出那种事来?还为人师表呢,我看是自讨苦吃。
可……可让孩子讲假话合适吗?母亲还是有顾虑。什么合适不合适?都是这死丫头闯的祸,什么都别说了,一切都听我的。父亲一句话堵了母亲的嘴。
“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的一句话间接的决定了事情的结果。殷海波要的就是这句话。而张平呢?白菊呢?我无法想象他们知道这句话后的感受。但我知道,我的这句话彻底扼杀了他们的爱情。
而我最终不能原谅自己的是,我在说出那句话前不仅仅是受制于父亲的叮嘱,我还存在着某种程度的故意。我是在成年后回想这件事时意外发现这一点的,这个“发现”让我痛不欲生,因为我一直以自己当时还是个孩子为理由开脱自己,而这恰恰是我犯错误的原因,我太低估了一个孩子的思想和决断。孩子有孩子的世界。孩子的世界是大人所不能了解的。我写下这篇纪念文字就是一种自我灵魂的剖析。我在自我解剖中赎罪。
该怎么讲述我说谎的原始动机呢?最直接的因素应该是我对张平的特殊情愫。那绝不是爱情,十岁的孩子不可能懂得爱情,但我可以肯定比爱情更狂烈,简直就是一种变相的占有,我不能容忍别人分享张平的关爱。白菊对张平的爱情就犯了我这个大忌。我嫉妒白菊。嫉妒真是一种看不见的毒,能毒杀世间万物。只是我没料到我的极端自私和嫉妒在毁了白菊爱情的同时也毁了张平,那么年轻的充满活力的人,突然间就垮了,垮得那么决然,那么彻底。
事情得从公安局结束调查后说起。调查的结果是殷诚强暴白菊证据不足,事实不成立。而张平将殷诚砸成重伤则是事实。懂行的人说,张平可能要判刑。至于判多少年各人的说话不一,有说判三年的,有说判五年的,总归一句话,张平的牢是坐定了的。殷海波总算出了一口恶气,他到处放风,跟老子斗,哼,老子要他一辈子进去出不来。也有人劝他得饶人处且饶人,放张平一马。殷海波哪肯依,马不停蹄的向法院正式起诉,惟恐耽误了张平坐牢。那时的殷海波神气极了,见人就说,谁敢跟老子过不去我就让谁好看,意思是谁再惹他殷海波谁就是找死。公社里的人都看不惯他,用当时的粗话讲,殷海波的鸡巴翘到天上去了。事实是殷海波的鸡巴并没翘到天上去,但却不缺用武之地。他把满肚子火气、怒气、怨气全撒在了女人的身上,这其中包括他病歪歪的老婆,也包括老相好严明玉。儿子出院后半痴不傻的样子让殷海波心灰意冷,使他对什么都无所顾忌了,对严明玉更是明目张胆。我们那队里的人说,殷海波大摇大摆的出入严明玉的家,即使是白天也是如此。有时候上着课,殷海波就会以教导主任的身份找严明玉谈话,关进办公室一谈就是个把小时。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陆一鸣都看不下去了,劝殷海波收敛点。殷海波笑呵呵的满口答应,一转身又故伎重演。
而在殷海波找严明玉“谈话”的时候,学生们通常被责令自习,说自习其实就是大闹天宫。只有我最安静,呆呆的坐在偏僻的角落里。那一刻我格外的怀念张平上课的情景,也怀念白菊。什么都变了。或者说什么都没变,一切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但我不可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还在发生。知道往后发生了什么吗?往下看。
殷海波撤诉了!千真万确。
公社里的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殷海波就大发请贴给他的痴呆儿子殷城办喜事。新娘子竟是白菊。这就是促使殷海波撤诉的条件。至于是白菊先求殷海波的,还是殷海波主动找白菊谈条件的,那就没人知道了。反正白菊嫁给殷诚是事实。而且嫁得很匆忙。她娘家连嫁妆都来不及准备,迎亲的鞭炮就在白家院子里炸响。一大群孩子追着赶着看热闹,我也在其中。白菊被好几个人搀着出来了,一身红衣,脸上却透着刻骨的悲伤。她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夏桑桑,那个背叛她的学生。足有三四分钟,她的目光没有离开。
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白菊突然朝我咆哮起来,眼中没有泪,只有仇恨。
仇恨象一把利箭刺透我的胸膛。我竟忘了害怕。冷冷的回视着白菊。
白菊绝望了,抚着脸痛哭起来。我从未听过那样的哭声,沙哑的、混浊的、挖心掏肺般的哭。我避开人群探究的目光,头也不回的走了。鞭炮声继续响起。白菊无可逆转的进了殷家的门。
家里人都受邀去吃喜酒。空荡荡的屋子静得窒息。我一进门就看到了大衣柜的镜子,径直走了过去。镜中的那个小女孩是我吗?我很怀疑。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孔啊,是一个孩子的脸吗?怎么看不到半点属于孩子的纯真和稚嫩?那张小脸上分明写着冷酷、自私和孤独。我伸手朝那张脸摸去,冰冷的,再摸摸自己的脸,比镜子里的脸还冷,触不到半丝热气。姥姥说过,人都是有热气的,没有热气的就是鬼,只有鬼才是冰冷的。我立即被姥姥说过的话吓一跳。白菊没吓到我。我自己被自己吓到了。我想我真的是个堕落凡间的鬼,张平和白菊前辈子欠了我,这辈子我是来找他们讨债的。于是一九八三年秋天的某个上午,我在自家的镜子前看到了自己的灵魂。从此我很怕照镜子,一直到成年后我都很少照镜子,因为一到镜子前我的灵魂就会暴露无遗。人最怕面对的就是自己的灵魂,这是我长大后才悟出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