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张平从拘留所里出来了。心爱的姑娘成了强奸犯的新娘。出人意料的,张平并没有大吵大闹,悲伤至极的人是看不出悲伤的。但张平还是在殷家的后山上徘徊了几天几夜,再见人时已如野鬼般胡子拉碴瘦骨嶙峋,更让人吃惊的是他一头乌发竟白了一半。谁也不知道在殷家后山上想了几天几夜的张平究竟想了什么,但我猜他肯定把世上所有能想的事情全想透了,然后再把自己的灵魂整个的掏出来,埋在了那座后山上。所以我再见到张平时看到只是一巨躯壳,他眼中空洞无物,他的爱恨已随灵魂一起入土。
我害怕在镜子前面对自己的灵魂。而张平却敢于埋葬自己的灵魂。这表明昔日那个满面春风朝气蓬勃的张平已经死了。所以那天当张平在院子前看到背叛他的夏桑桑时,他脸上再也没有温和的笑容,那是一种木然的,不带任何情感的注视。
隔着篱笆,我也注视着张平。阳光有些刺眼,张平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随风翻飞。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我一步步的靠近他,走到尽头是篱笆,我将手伸出去,想握住张平。
孩子,我该怎么说呢?我想我不能怪你,因为你肯定会为你所说的谎言付出一生的代价,你本不该承受这个代价的,你只是个孩子,大人的事为什么要一个孩子来承担呢?
张平的话我听不懂,也不可能懂。我只是流泪了,我清楚的感觉到泪水是热的,滑过我冰冷的脸颊。其实我很想说一声对不起,但我终究没有说。后来也没说。因为没了说的机会。这是我一生的遗憾。
张平走了。走得很突然,连学生们专为他举行的欢送会都来不及参加。那个没有主角的欢送会很惨淡,很多同学都哭了,大家都在打听张平被上头发配到了什么地方。后来我们才知道,市里将他调到了县城一个小城镇教书。那个城镇四面环山,也就住了二十来户人家,除了一条蜿蜒的山路将其与外界连通起来,整个城镇没有一样东西可以称得上是交通,那里有的老人一辈子没出过大山,也就没见过汽车之类的现代交通工具,只知道这世上有一种长着四只轮子跑得飞快的“铁虫”。所以当张平坐着那种“铁虫”开进小城镇时,整个镇都轰动了,黑压压的围了百余人看热闹。老乡们都不知道来的是个什么人物,竟有“铁虫”专门送他来,在他们的记忆里,镇长都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张超前看着围得水泄不通的乡亲们,一个劲的点头,他当时已调至市教育局任某个部门的处长,如果不是受不争气的儿子张平影响,他还有可能爬得更高。反过来说,也正是他现在的这个位置让张平得以重返教育岗位,虽然是被下到偏远的山区,但对带罪在身的张平来说已是最轻的处罚了,换了别人,开除都不算过份。而张超前最初的想法是将张平放到郊区民办学校锻炼两年后再调回市区,没想到一年不到不但没能回市区还更下一层到了山区。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直接将他安排在市区教书。但世上的事哪有后悔药,看着年纪轻轻就白发丛生的儿子他也心疼,也不忍心再说什么,临走前他意味深长的对儿子说,张平,事情到了这份上,我也只能这么安排你了,你呢过去的事情也不要想得太多,好好在这面壁思过,这儿的环境不错,民风朴实,很适合你自我反省,如果你表现好,我这个做父亲的不会把你一个人扔这儿不管,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懂吗?
张平看着被自己伤透了心的父亲,哽咽着说不出话,直到父亲上了车他才拍着车窗含泪说,爸,替我安慰妈,告诉他,儿子不孝,对不住她,要她老人家一定多保重身体。张超前点点头,别过脸,也是老泪纵横。
再说我们这边,没有了张平,没有了白菊,整个学校都听从殷海波和严明玉的调遣。校长陆一鸣那阵子更加迷恋起禅道,对行政事务极少发表看法,整天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研究他的什么佛法经书。他甚至将香炉安到了办公室。一推门进去,满室香雾缭绕,感觉象进了道觀。陆一鸣也整个的象个道士,不吃荤,不言笑,有时候给学生上课,不由自主的就讲起了道家禅学,弄得学生们一头雾水。而在校长心怀慈悲的背后是愈演愈烈的粗暴体罚,学校后面的竹林每天都被疯狂的折损,一根根柔软如细蛇的教鞭在这里新鲜出炉,我每天都带着满手的紫痕回家。吃饭时,常常连筷子都握不住。我和我的同学们都疯狂的想念张平。
终于有一天,我们抑制不住内心的想念集体出逃,按照事先打听好的路线去寻找那个令我们心神向往的小城镇。一共是八个孩子,用从家里偷来的钱作路费,浩浩荡荡的开始了我们的寻师路。途中的艰辛自不必说,反正我生平第一次品尝了露宿风餐的滋味,当时正是深秋时节,野外寒气刺骨,我们躲在一个破瓜棚里挤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取暖。几个孩子都冻病了,但谁也没说回家的话,大家都知道,回去和不回去谁都逃不了一顿打骂,没有见着敬爱的张老师,谁也不心甘。
一九八三年深秋的某个傍晚,八个衣衫零乱蓬头垢面孩子踉踉跄跄的走进了那个小城镇,老乡们好奇的打量着我们,有的还端出茶水和剩饭剩菜给我们吃。显然他们都当我们是一群小叫化子。我亲耳听到一个老乡用我听不太懂的当地话说,哪个村的,怎么这么多伢儿出来讨,真是作孽!
“你们怎么能这样啊,这让老师怎么还你们的这份情,老师还不起,还不起啊。”张平抱着我们失声痛哭。
我们也敞开怀的大哭。师生几个哭得天昏地暗,老乡们瞅着我们不知所措,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终于弄清事情的原委后,老的少的无不被我们那份浓得化不开的师生情感动,不用任何人说,各家都派来心细的媳妇给我们洗澡换衣,给我们弄吃的,还选条件好的老乡安排住处。我和另一个同学被安排在一个收拾得很干净的老乡家睡,但我死活不依,哭着闹着要和张平在一起。没办法,张平只好将我们领到他的住处。途中遇到一个被称作是镇长的人,张平拦住他急急的说,镇长,请你赶快派人通知市里,这些个孩子肯定都是偷着出来的,他们家里人不急疯了才怪。那是,那是,张老师说得有理,我这就去安排人。镇长说完头也不回的消失在夜幕中。
张平住在离学校不院的一个山坡上,四周是茶园,很安静。那个和我一起来的同学很快就入睡,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坐着和张平说话。张平问了我们学习上的事,欲言又止,陷入沉默。我知道他最想问什么,就主动和他说起了白菊。
白老师没上课了,也很少来学校,她挺好的。我轻描淡写的说。
哦,那就好,那就好。张平连声点头,不再说什么。他的目光停在窗外无边的茶园,他没有看我。张平真傻,他如果看我一眼,仅仅是一眼,就会发现我在说谎。我的谎言是经不起他目光的注视的。我心虚。对任何人我都能坦然面对,只有张平,让我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