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语
虽然贱俗,却不能不使用的那是物器;虽然卑下,但不能不依靠的就是民众。
虽然琐细,但不可不做的,那就是人事;虽然简略,却不能不陈述,那就是法纪。
虽然离道遥远,但不能不坚守的,那是义理;虽然和人切近,但不能不推广到万物的,那是仁慈。
虽然必须节制,但不能不注意忠厚的,那是礼教;虽然甘处中和,却不可不志行高洁的,那是德行。
虽然抱一求纯,但不能不顺时通变,那就是大道;虽然神灵莫测,但不能束手不为的,那是天命。
——庄子《在宥》语译
人人都希望有超人的智慧。因为,无论日常生活还是干一番大事业,智慧的作用,真是多多益善。从个人这一方面看,多智慧总是好事。作父母的,谁也不想生养的子女是傻瓜蛋;与人共事的天下男女,谁也不愿是被人捉弄的笨伯。但事情也不完全是这样。
1.贼是小人,智过君子
智慧的最大阴暗面是帮助人们做坏事,谋求私利。比如盗窃犯偷窃人民财物,就要运用智慧,并且那智慧运用起来,叫人防不胜防。贪官污吏,祸国殃民,要使自己行为、言论合理合法,冠冕堂皇,叫人无懈可击。他们歪曲事实,钻法纪的空子,这也是运用智慧。
俗话说,贼是小人,智过君子。可见就是智慧使坏人达到了罪恶的目的。
庄子说三皇五帝时代,就没有智慧的害处。那时,人们结绳记事,粗劣的饮食也吃得香甜,只要是衣服,都认为很漂亮,民风纯朴,人的心情愉快。这就是上古的太平世界。
后来,人的智慧的作用越来越大,如果说听到哪里出了一个贤人,人们就会携带干粮,不辞辛苦地奔向他。甚至忍心抛下自己的双亲与家业。再到后来,揣着各种智能、谋略的人,不断地出入各个诸侯国的国境,车马千里纵横,天下熙熙攘攘,这就是统治者提倡智慧,任用智能的流弊。
事实上领导者一重视智慧,发展各种技能,天下就开始混乱了。
有了弓箭的种种技术,天空中的鸟类,受惊恐就会乱飞乱叫。有钓钩、鱼网,鱼儿在水中就会惊疑,乱游乱跳了。有了窝弓、陷阱,野兽在山中也就不安宁了。
在人的生活中,奸巧诡诈,搬弄是非,一种观点便会纠集一帮人马,吵吵嚷嚷,世俗的人,就会被诡辩迷惑,无所适从。
更不说,还有人运用智慧,谋取私利,行凶作恶了。
所以,天下常常动乱不安,根本就在于人们喜欢运用智慧,违法乱纪,为非作歹。
久而久之,人们的错误越来越深。都只知道探求分外不可预知的事物,却不知道探求他们分内曾经认识的事物;都只知道非难暴君大盗的为非作歹,却不知道他们曾经崇拜的圣贤君主行为的伪善。
因此,天下事注定越来越麻烦,人越来越复杂!
2.教化
教化,对于社会,尤其是对于下一代是必须进行的。教化无论怎么说,动机是好的。但好心的结果,是不是都是好的呢?
其实也不!教化也有教化的阴影——
教化好的同时,也教化了坏。
讲一个寓言。
马在树林与草地上生活,饿了吃草,渴了喝水。高兴时就两马依偎,颈子挨着颈子,相互蹭痒;发脾气时,屁股对屁股,你踢我,我踢你。马所知道的就这样。
到伯乐出世,说他会盘马。用剪刀剪剃它,用烙铁烧灼它,还给它加上横木、轭头,又配上额镜,钉上铁掌。于是马也就懂得孑然独立,愤怒仇视,拱着脖子,抵抗羁绊,狂奔乱跳,挣扎束缚,甚至吐出口勒,撕烂辔头。
马竟然能干坏事了,这是伯乐的过错,或者说叫副作用。
现实的事情,也这样。
按真善美的原则写出的小说等文艺作品,明白地写着谁打家劫舍,抢劫财物。清楚地写着谁与谁男女私情,花前月下,枕席厮磨,作者完全可以居心端正,看的人却可以各有各的看头。批评盗贼与邪淫,是一种动机,而诲淫诲盗也确实是一种后果。
至于官府文告,聚众宣传,申张正义,教化民众是目的,但宣布落入法网者的罪行,诸如政变,诸如抢劫,诸如奸淫。那细致的介绍,令人惊心动魄的过程,对想跟着试一试的人,无疑是一种刺激,一次指导,甚至是一种鼓舞。
所以,对于教化,宣扬良善,控诉邪恶,同时也扩散了邪恶。
所以庄子便想回到那向往的,上古的那个赫胥氏的时代。那时,老百姓住下来不知干什么,走路不晓得去哪儿,只要有东西吃,就快乐不过。吃饱了就腆着肚子到处游逛,人们所做的就只这些。坏就坏在圣人一出世,一年年教化,天下人越来越聪明,社会上邪恶的人和事也越多。
上古时代看来是回不去了,可庄子看重的老祖宗的单纯、朴实确实是人类永远可宝贵的。
3.无知
无知是不好的,特别是文明社会愈来愈发达。比如现代社会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落后了就要挨打,这同时也就是说无知则无力量,于是就必然被别人欺负。别人凭什么欺负无知者,当然是凭知识的力量。因为知识就是力量。
如此看来,知识也有它巨大的破坏性,同时,无知若和朴实、善良联系起来,则也有它巨大的好处。
一个叫崔瞿的人,曾和老子讨论过这个问题。崔瞿是庄子虚构的一个人物,老子即春秋时的大哲学家老聃,又有人说他叫李耳。
崔瞿问老子说,假如不治理天下,使人们有知识,受管束,人心怎么能善良起来呢?
老子说,千万别这样,人心束缚不得。人心一受压抑排挤,就会消沉下去。相反,如果受到抬举推崇,就会昂奋起来。这种情绪起伏,只能使人生活失常,形容日渐憔悴。时间久了,强者征服弱者,有棱角的人也会在现实的磕磕碰碰中变得圆滑。
另外,热乎起来像烈火,冷淡起来像寒冰;它变化迅速,遨游四海,驰骋天空;它静时如深渊,动时如大海波涛,冷漠傲慢,又像山岳。这所有就是人心,能用知识束缚引导吗?
从前,黄帝开始拿仁义来调教天下人,于是尧舜便打着赤脚,卷起裤腿,四处奔走宣传,想使人民实行仁义,还劳神费力地规定法律制度,但还是不行。于是,唐尧又使用武力,把ざ怠⑷苗和共工这三个诸侯,充军到荒野的地方做苦工。
到夏、商、周这三个朝代也不好办,知识越来越多,人民越发惊扰不安了。下等的有暴君夏桀、大盗柳下跖这一类人,运用知识干坏事;上等的儒家和墨家这些学究们宣传自己的主张。在这种情况下,满意的和不满意的互相猜疑,愚钝的和聪明的互相欺压,善的和恶的互相指责,诚实的和奸诈的互相攻击嘲讽。
有了知识,大家便各执一端,人的自然本性便被破坏了。
既然知识被人们看重,人们便主动运用心计,社会便多事了。于是统治者大开杀戒,天下大乱,不免玉石俱焚。这样贤明的人只能隐居深山僻壤,而万乘之君又在朝廷上担惊受怕。
这不是知识的坏处是什么呢?
知识是必要的,而认识无知的意义,对知识的了解也就透彻了。
4.适度
人欢喜过度了,便会阳气偏旺;愤怒过度了,便会阴气过盛。如果阴阳二气都涨起来了,人体必受伤害。这就是阴阳失调,人体平衡被打破,生物钟被打乱。
人们高兴或者发怒,一旦失去常态,生活也便失去常规,思考问题便会不得要领,失之偏颇,办事也会一意孤行,不成体统。在这种情势下,人们便会有奸险、狡猾、孤僻、猛悍等表现,进一步人群便会发生分裂,出现好人、贤人,也出现恶人与强盗。好人、贤人不断发展善良、仁德,恶人、大盗不断作恶、使坏,于是日子一天天如流水,善与恶,好与坏,真诚与伪善的较量,也便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于是,天下人奋起去惩治坏蛋,不是力量不够,就是不能除恶务尽。从夏、商、周以下,岁月流年,人们吵吵闹闹,以赏罚为能事,哪里还有时间让自己的本性得安宁呢?适度也就无从说起了。
然而,适度又是不能不注意的事情!
你喜欢眼光明亮,这样过了头,就会沉溺于色彩,追求华丽。你要求耳朵清楚,这样走过头,就会迷惑于音乐,追求空洞不实的东西。
你喜欢仁,过分苛求,就会与人们的日常习惯发生冲突。你喜欢义,不顾常情,就要违背事物的常理。你讲究礼节、仪式,就容易犯虚伪造作的毛病。
你喜欢音乐、文艺,就会有邪淫的声音充斥你的耳朵,邪淫的心思萦绕心头。
你喜欢聪明、才智,便会助长无用的技艺发展;使人性天然之质受到种种伤害。
这八个方面,好,适度,就是人们与天下的八益,一旦过度,就是人们与社会的八病了。
5.排斥不同
人们一种普遍的心理是,喜欢别人和自己意见相同,不喜欢和自己意见不同的人。
和自己主张相同的就喜欢,跟自己意见不同的就不喜欢,这是从出人头地着想的。
从出人头地着想的人,何尝能超出众人呢?
拥有国家的人拥有四海,拥有四海的人恰恰自己一无所有。因为他属于国家。反过来他挥霍国家,那他就危险了。
这道理就是,拥有身外之物,而不认为这身外之物就非我莫属,这样外物也就真正成为外物,并为我所用了。
明白了使外物成为外物的人,是不认为有外物的,这就是物我同一了。物我同一的人与人,无所谓相同,也无所谓不同,一切都在一种天然智慧的理解。这样人也便无时不安全,无处不尊贵了。
至于教化,对于物我同一的智者,就像影子对于形体,回响对于声音。别人有所问,他便有所答,让别人畅所欲言,而自己则是给人配对的。他安居时无声无息,他行动变化无常犹如自然的法则。
应当明白,常常我们认为贱俗、卑下、琐细、粗略、空玄、茫远的人与事,往往是我们安身立命必须依靠的对象与手段。这就是道,这是相同中的大同。
所以真正的智慧之人,能让事态自然发展,并不向外借助人力;能养成高洁的德行,又不去刻意做好事,只在顺应自然。能应接以礼,无所避讳;能理顺事物,当仁不让。
能依赖人民,并不轻用民力;能任物之情,而不让它失落本性。
这所遵从的都是大道同一的原则。
什么是道?有天道,还有人道。无为而为尊于上的,即天道;有为而为并受苦受累的,即人道。为主的是天道,为从的是人道。
人道可揣测,天道难幽窥,相差太远了。
深知这一切,即不可执意于一己之私的相同,以求夜郎自大的出人头地。而能将天道人道同一而用之,则身外之物皆为我独有,这是无为之道,亦是无所不能为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