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共和国没有开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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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8·6之夜:满天繁星映衬着33万双脚步和泪眼(3)

这是藕池镇幸福村一位受邻里称道的主妇,叫王成玲。8月6日傍晚,她像往日一样正在和两个八九岁的儿子吃晚饭,忽然村里通知转移,她一下子慌了。丈夫上堤去了还没回,一切只有靠自己了。她定了定神,赶忙夺下两个儿子手中的碗筷:“不吃了,快跟妈妈走!”说罢又赶忙卷起两床棉絮,还脱下身上的衬衣包了好几锅铲米饭,拿了根扁担挑上,牵着两个儿子就出了门。出门时家里的什么也没有顾及,心想只要不丢掉两个儿子就行了,任凭桌上的饭菜还摆着,任凭堂屋里的电灯还亮着,任凭前门后门还敞开着。

母子三人走出家门时,村路上已经满是人。人群中有人传说北闸已开闸了,附近的虎渡河堤又穿眼了,很多人开始拔腿朝前跑。王成玲肩上挑着两床絮和一大包饭,手里牵着两个儿子,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人群朝前跑。从村路跑上公路,公路上则是更多的人流、车流、牛群、猪群,这不仅不能跑,就连快点走都不能了,母子三人只好跟着前面的人车慢慢地朝前蠕动。

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车,两个还不懂事的儿子觉得很好玩。撒野惯了的小兄弟俩慢走了一会,趁妈妈不注意,忽然像两条泥鳅似的往人缝车空中钻走了。王成玲着了急,想去追赶两个儿子,就拢了拢肩上的担子,侧着身子绕过一辆突突突的缓缓移动着的手扶拖拉机,挤到了一队牛群后面。

这群一头跟着一头的大牯牛,把整个路面都挤满了,再要往前赶就必须从牛群中穿过去。王成玲由于一心只想快点赶上两个儿子,就壮着胆子钻进了牛群中。虽然这时已是夜色沉沉,但在头上的星光以及前后一些车灯手电的映照下,牛群中那一对对尖尖的牛角仍然看得清楚,王成玲心头不免掠过一阵恐惧。而此刻她已身入牛群之中,只好硬着头皮在牛与牛之间挨挨擦擦地往前移。

这些牛和它们的主人们一样,有生以来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大转移?它们早已被这不绝于耳的人声车声吵得烦躁不安了,加上这夏夜的跋涉又热又渴,它们随时都有撒泼的可能。果然有一头野性十足的家伙被王成玲的担子碰了一下,突然怒吼一声,一扬头将王成玲掀翻在地,并且抬起一只前蹄,在王成玲的腰上连踩了几下,接着撒腿朝前奔去,引起公路上一片骚乱。

躺在地上的王成玲几乎昏死过去,腰疼得像是断了一样,但两手还本能地抓着两床棉絮和那包米饭。由于骚乱的发生,她躺在地上又不易被发现,眼看牛蹄、人脚、车轮都将落在她的身上,她心想不能就这样被踩死、碾死,就这样死了,两个儿子怎么办?

他们的爸爸还在堤上啊!想到这里,本来已快半死的王成玲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竟一手按着腰,一手扶着扁担站了起来。

重新站了起来的她咬着牙刚准备重新挑起担子,受了伤的腰又被后面上来的一辆板车把手狠狠撞了一下。她一阵巨痛的身子失去了重心,眼看又要扑倒在地,幸亏拖板车的汉子一把拉住了她,才使她没有重新倒下。她回过头只默默地看了一眼身后的汉子,既没有埋怨也没有感激,汉子也没有道歉。此时此地,所有的人们都只是赶路、赶路,没有心思和精力说任何多余的话。

这位坚强的农妇终于又挑起担子朝前迈步了,因为前面终于传来了那两个调皮蛋高声呼唤妈妈的声音。

滚滚人流中,一位一步三歇的九旬老太

读者中如果有学物理的就一定熟悉这样一个名字——王竹溪。他是我国当代一位大师级的物理学家和教育家,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学者,原北京大学副校长。本来他人已逝去多年,这个名字与今夜的大转移并没有必要联系在一起,但今夜转移人流中有一位老人触景生情地念叨起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也就与今夜的大转移发生了联系。

分洪区腹地麻豪口镇所属的一处村落,傍着一条湾湾的小河,叫潭子湾,这就是王竹溪的家乡。湾湾的小河旁边,有一个高高的屋台,叫王家台,这就是王竹溪的故居。

高高的屋台下面,住着一位整整九十高龄的老太,叫王治静,这就是王竹溪的姐姐。当年弟弟求学的步履从潭子湾王氏自家的私塾出发,一直走出公安、走出湖北、走出国门,直至走进英国剑桥大学;她则因那个重男轻女的时代局限而未能像弟弟那样走出去,而是就地嫁给了一户郭姓人家。解放后,弟弟因在中外物理学界的名望,被周恩来总理任命为北京大学副校长,她则因娘家的成分问题永远地留在了潭子湾。不过她毕竟继承了一些王氏家风,九十岁了还能看书读信,嘴里还偶尔冒出几句古典诗词名句。更幸运的是家园潭子湾清丽、恬静的水土,使她至今还在一个五世同堂的大家庭里无病无疾地活着,而远在北京的弟弟早在十几年前就谢世了。

这天傍晚,被赡养在重孙子家的王老太刚端了盆热水关上房门洗澡,重孙子在堂屋里大喊太婆婆,叫她快开门出来。这时左邻右舍已骚动了,老人耳背没有听到响动。现在重孙子的喊声倒是听到了,但澡还没洗完,没有马上开门。重孙子急得在房门上乱擂了一通,好半天老人才迈动着一双小脚开门从房里出来,终于明白是要分洪。重孙子抱起老人就往屋外走,老人嘴里还嘀咕着说盆里洗澡水没有倒哩。

王老太匆匆被家人放到一辆板车上,板车上为她垫了被子,然后一家人拥着板车向杨家厂安全区进发。前头拉车的是重孙子,在后面推车的是儿子、孙子,陪老人坐在车上的则是重孙子的儿子——她的灰孙子,这可能是8·6之夜惟一一个五代人一起走出分洪区的人家。

王老太起码已经二十年没有离开过潭子湾半步了,现在突然出走,刚一上路就开始晕车——不是晕汽车,而是晕板车。晕车还不算,又接着呕吐,这样一家人只好在路边暂时停下。老人望着路上一拨拨匆匆过去的车灯人影,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的那次分洪,嘴里喃喃地说怎么就这样急呢?一九五四年分洪没有这样急呀。那时田里、路上到处是渍水,还是划船到杨家厂去的。

休息了一会又上了路,走了一段王老太又开始晕车、呕吐,这样一家人又停在路边休息。这时老人的思绪还停留在四十多年前的那次分洪,由此想起了北京的那位弟弟,嘴里又喃喃地说那年分了洪,竹溪在北京看了报纸,给我们几家都寄了钱哩。政府发的有米,我们又备了炒面,你们的舅爹爹寄的钱都舍不得用哩。

平时,儿孙们喜欢听老人讲那位舅舅、舅爹、老舅爹的故事,但此时此地,儿孙们实在没有心情听她老人家的唠叨,待她歇了一会,一家老少又拥着板车继续上路。但走了一段,老人再一次晕车、呕吐,只好再一次停下休息。大概越是在危难之际越是想念逝去的亲人吧,老人歇了口气又喃喃地说要是你们竹溪舅爹爹(大约老人和第三代最亲,所以她常常以孙子的口气来称呼她弟弟)还在,知道今日又分洪,他又要担心哩。现在有电话了,他天天会打电话回来的……

在老人的喃喃声中,一家人就这样走走停停地向杨家厂安全区进发,不久老人又经历了第四次晕车和呕吐。直到夜风渐渐凉爽了,直到已望得见杨家厂的灯光,老人才不再晕车和呕吐。但老人的喃喃声却一直没有停止,一直在念叨着她的竹溪弟弟、儿孙们的竹溪舅爹爹……

笔者初中时代特爱物理并做过物理学家的美梦,很早就知道并仰慕过王竹溪这个名字。少年时代的梦想虽早已破灭,但少年时代的偶像却永志难忘。本书写作中欣闻这位乡贤的铜像已作为湖北籍科学家表率,落户武汉光谷广场,本书也正好特列此节以资纪念。

“湖北梨王”的破灭

在紧急出走的千家万户中,请读者随着我们的笔端,仔细看看这样一户人家所面临的晴天霹雳。

这是分洪区腹地的麻豪口镇鹅港村。村里有一位青年农民王绪龙,今年35岁。家里连同妻子、10岁的儿子、8岁的女儿,是个令人羡慕的儿女双全的四口之家。还令人羡慕的是他们夫妻俩和睦勤劳,共同培育了一片面积达10亩的大梨园,今年获得了大丰收。

10亩梨园,满眼是一片黄澄澄的压弯了枝头的果实,看了叫人流口水。

总是越丰收越忙碌,近几天夫妻俩就为这一园梨子忙得不可开交。前两天,斗湖堤一位做水果生意的老板找上门来,仔仔细细地在他们梨园里转了一圈,见他们的梨个大、肉嫩、口感好,就和他们谈好了一笔大生意:收购3万块钱的梨,6角5分一斤,要求用纸箱包装,每箱40斤,并约定6号下午来看货。老板还当场给夫妻俩留下了几大捆折叠好的纸箱,交代了装箱打捆的要求。

这样的大生意,一口气就得下近5万斤梨哩,得装一千多箱哩。夫妻俩当然忙不过来,就请了几位亲戚、朋友和小工,足足忙了几个日夜。但再忙再累,夫妻俩两张脸上却洋溢着由衷的喜悦。因为这3万元一到手,不仅可以还掉这几年为梨园到处挪的债,而且还可以剩下几千块。这样明年、后年再来两次丰收,家里就可盖楼房了。

一千多箱梨在今天上午就装好了,全部堆在屋门前,真像一座山。老板给的这些纸箱十分漂亮,白底蓝字,上面醒目地印着“湖北梨王”四个大字。夫妻俩望着这如山的包装得齐整整的纸箱,乐呵呵相互打着趣:我们成了“湖北梨王”哩!我们要大发了哩!

6号下午,很讲信誉的收梨老板腋下夹着个黑皮包按约看货来了。老板见这家人也讲信誉讲规矩,一千多件货包装得整整齐齐,感到很满意。经过清点和抽样后,老板当即表示成交,并敲定明天上午带车来运。看来这位老板是做过大生意的人,十分大度,当场当着夫妻俩的面打开黑皮包,掏出一大把已扎好了的百元一张的钞票,往桌上一放,说是整整三万,叫夫妻俩点一点。

收梨老板这样大度的气魄和一大把崭新的百元大钞,把这分洪区腹地的还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夫妻俩给惊住了。好半天,忠厚、本分的王绪龙才回过神来,老老实实地对老板说:

“您家今日又不拖梨,我们不好收钱。还是明日一手交货一手交钱吧。”

现在是这位老板惊住了:他该做了多少生意,哪里碰到过见了现钱还不收的货主呢?

这位生意人被这分洪区腹地的农民感动了,越发要夫妻俩把这钱收下。

但夫妻俩执意要等明日一手交货一手交钱。双方争执、推让了半天,达成的结果是:

王绪龙从老板这一大把钞票里,抽了两千块钱,算是定金。

可是,这对善良的夫妻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们向这位大度的老板推让这三万块钱时,他们鹅港的村支书彭忠良正带着一个晴天霹雳,从江堤上风风火火地赶回村里来。

当夫妻俩刚把老板送出门,刚要动手再为老板明日来拖梨作一下准备时,村组干部进门了,通知他们马上转移,而且是转移去江北!

夫妻俩这下可是惊呆了。他们有一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当看到隔壁左右、远远近近很快骚动起来时,才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

望着这已经装箱的堆积如山的血汗,夫妻俩不禁嚎啕大哭。爸爸妈妈的哭声把一对在梨园里玩耍的儿女吓住了,两口子的哭嚎变成了一家四口的哭嚎。最后还是作为一家之主的王绪龙擦干了眼泪,默默地把堆在园里的梨子一箱一箱的往屋里搬。明知分洪了连房子都要泡在水里,这些纸箱搬进屋也是白费劲,但他偏要做着这无用之功。因为此时只有耗掉身上的精力,才能减轻心头的悲痛。

妻子仍然在哭着,但也边哭边搬起了纸箱。就连两个孩子,也一边哭着一边蚂蚁搬骨头似的搬起了纸箱。

村组干部、镇干部、县干部,一遍接一遍地上门催促来了。虽然干部们看了这家堆积如山的梨子,无不叹息,但还是不容分说地催促他们快上路。

当三间屋里都堆满了纸箱时,王绪龙一家人终于上路了。好在他们这几年把一切都投入到梨园里,家里没有任何值钱的家具,一家四口几乎是徒手走出了家门。

一直没有停止过哭声的王绪龙的妻子,真是一步三回首。这位可怜的少妇,从这天晚上开始,脸上的泪水一直没有干过。

转眼就要到手的三万块钱转眼又像水泡一样的飘走了,这以后成了鹅港村一个家喻户晓、并传遍了麻豪口好几个村庄的伤心故事。

“老东”来了!“老东”来了……

在千家万户紧急转移的动员中,越来越多的村组干部惟恐村民动作缓慢,干脆挨家挨户地高喊:开闸了!水来了!这一着往往比耐心动员有效得多,无论男女老少一听到这恐怖的叫声,都会赶紧出门。

有这样一位七十多岁的老爹,正沐着晚霞的余晖,拿着把竹扫帚在自家的屋前屋后收收拣拣。看得出这是一位饱经风霜、勤扒苦做、又终于有了个好晚景的老人。身板、手脚显然已被几十年的风霜侵蚀得不灵便了,但他执拗地也是心甘情愿地一刻都不停歇。

看,他怎么愿意停歇呢:楼房,猪圈,梨园,还有一个马栏,这都是他与儿子媳妇一手一脚做出来的啊。现在两个孙子渐渐大了,他还想为他们置一份家业哩!

媳妇来喊他进屋吃晚饭了,但他没有应声。一年上头吃饭他都要三请四催,因为他一做起事来就不容易住手。

开闸了!水来了!

这时他住手了。起先他还有点不相信这个声音,但眼见隔壁左右忽然都慌慌张张地忙乱起来,他这才相信真的坏了。

这怎么办哪?这怎么办哪?儿子上堤去了还没有回来,家里只有媳妇和两个孙子。

可怜的老人一下子急得团团转,一屋的老小也都急得团团转起来。

可怜的老人急得眼里突然放射出一道恐怖的光芒,紧接着嘴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

“‘老东’来了!”

一位已经富裕起来了的本来已有了个好晚景的老人,就在这个8月6日的傍晚一急之下神经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