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后在防淤堤外的江边发现了一只驳船,这里是几天前朱基总理登临北闸的临时码头。今晚这只驳船没有撤离,一位叫刘中楚的老船长在船上坚守。这里距防淤堤只有300来米,是个很好的拍摄点。他们终于说服了老船长,获准上船隐蔽起来,等待着启爆时刻。
当这边几位摄影记者提心吊胆通过封锁线最后隐蔽在江边驳船上的时候,在防淤堤内则大闸闸头,则演出了一场风火般的真真切切的“生死时速”。
爆破区内清场时,所有非军事记者都被“请”到了封锁线外,只有两个电视摄制组留了下来,一个是中央电视台军事部的,一个是湖北电视台专题部的。中央台军事部属军事记者,而湖北台的则是走“后门”:一位记者碰巧与今晚负责清场的荆州武警二支队一位金队长是战友。
预定启爆的时间临近了,怎样拍摄这历史的瞬间?中央台记者小王率先把摄像机架在闸头附近一堵断墙上对着防淤堤。小王告诉湖北同仁:他们军事部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要拍下爆炸的火光,所以他必须冒死留在这里。断墙距防淤堤大约只有500米,正面对冲击波。既然中央台的敢留在这里,湖北台的也把摄像机架在了断墙上。金队长发现了他们竟敢这么近距离拍电视,坚决不准。在这危险区内如果炸死了人,他和他的武警二支队都担当不起。中央台小王提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自拍。这样,他们把两部摄像机在断墙上固定好,又在近处找了一些防汛用的草袋铺在墙面前,以防机器受震时前倾落地。
10点25分——距预定的启爆时间只有5分钟了,两台摄像机同时打开了自拍开关,摄制人员迅速登车撤到了封锁线外。这时,他们见手持对讲机的金队长,已奉命带领两位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作好了启爆前的鸣枪示警准备。
10点30分,启爆的时刻来到了,但金队长并没有发出鸣枪命令。等到10点45分,金队长发出了预备令,两位战士推上子弹,朝天举起了两支冲锋枪。庄严的时刻来到了,记者们按金队长的交代个个用手指塞住了双耳,张开了嘴巴,以迎接这惊天动地的巨响。但记者们心里一直数到60秒,不仅没有看见枪口吐出火舌,反而见战士垂下了枪口。10点50分,金队长再次发出预备令,战士再次推上子弹,枪口再次指向夜空,记者们也再次做出塞耳张嘴状。这次像是来真的了,金队长发出了30秒倒计时读秒口令:30、29、28……读到25秒时金队长又突然叫了声停,因为对讲机里传来了暂缓鸣枪的命令。
到了11点,仍然没有新的动静。记者们急了:摄像机里只能运转30分钟的磁带已经用完。
现在就是再启爆,摄像机已不能拍摄,可能还白白被震坏。为了这两台价值总共近30万元的机器,记者们提出要冒一次险:驱车把机器取回来。
取机任务由司机小欧和当过兵的记者邓明生执行,来回车程如果顺利要10分钟。金队长交代他们如果正好在行车途中启爆,示警的枪声是先打15发,间歇15秒,接着再打15发。如果听到了第一阵枪响,就得立即弃车滚到防淤堤引堤的背面去趴下。金队长还交给邓明生一只对讲机,嘱咐随时报告他们的距离。
于是在人们眼皮底下的一场“生死时速”发生了:司机小欧一踩油门,桑塔纳小车像箭一样射出封锁线,眨眼就没入沉沉夜幕。接下来,大家听见金队长的对讲机里不断传来跟车记者邓明生急促的声音:走了一半,快接近目标,到了!大家听得心都悬了起来。金队长大声对着对讲机发出命令:以最快的速度返回!接着又是对讲机里的声音:我们调了头,走了一半,快到了……终于,随着一声刹响,桑塔纳安全回到了大家面前。
俗话说强龙不及地虎。当来自北京、武汉的这些“大记者”或是提心吊胆地通过封锁线,或是风火般地演出“生死时速”的时候,来自本地荆州、公安的几位“小记者”却不声不响地占据了今夜北闸一个最有利的拍摄点——北闸指挥部五楼的楼顶平台。还是夜色初降的时候,公安县《公安报》派专车把摄影记者吴修敏送往北闸。车经埠河镇时,被一位身背照相机的人拦住,原来是镇上一家个体照相馆老板,今晚也要像记者们一样去拍北闸。于是两位同路人继续结伴前行,但车在通往北闸的堤上走了一段就被堵住了。两人只得弃车步行,一路上绕过了两道封锁线,于武警清场前赶到了北管所大院。清场开始,当来自东西南北的各路记者一个个一群群被武警“请”走时,他们逃过武警的眼睛,人不知鬼不觉地偷偷爬上了调度大楼五楼楼顶。不一会,楼梯口又悄悄上来两条黑影,原来是荆州市水利部门从事资料摄影的同行。
今夜的调度大楼楼顶,可说是北闸最危险的地方了。萍水相逢的四条汉子,共同成为了8·16之夜的北闸楼顶四勇士。这里居高临下,防淤堤上的爆破点又正好与它成由下而上的扇形辐射,双方最近处只有二三百米。启爆时强大的冲击波也许会把他们掀到楼下去,那些冲腾而起的水泥碎片,说不定会钻进甚至穿透他们的身体。但是,我们的楼顶四勇士都决定冒死在此一搏。再过一会,那个快喊哑了嗓子的女播音员也要撤离了,这四位汉子将成为今夜北闸最后的坚守者。
四条汉子上楼后先是像侦察兵一样匍匐在平台的隔热板上,后来又像狙击手似的半蹲在楼沿的围墙背后。但不管作何姿势,他们的照相机和摄像机,都是时刻对准着防淤堤方向。《公安报》记者的相机是架在围墙上的,相机的背带缠在墙体的钢筋上。他还多了个心眼,把身上救生衣的腰带也缠在钢筋上,以防启爆时冲击波把人掀倒。
预定启爆时间在一分一秒临近,黑暗中大家相互关照着用卫生纸将各自的双耳塞住,然后屏着呼吸静待着夜空中的信号弹和防淤堤上的闪光。但预定的启爆时间过了,眼前什么也没有发生。
分洪区最后的剪影:市长、越野吉普与一位老农
分洪区“拉网”接近尾声、开闸分洪的时刻步步逼近之时,坐镇荆州市分洪前指的荆州市长王平越来越坐不住了。一个声音开始反复在他胸中回响,这是朱基总理在北闸闸头说过的那句话:“只要分洪区还有一个人,谁敢下令开这个闸呀!”
市长突然站起身,要去分洪区内看看。
前指办公大厅里的人们都为之一愣,接着异口同声地劝阻他们的指挥长。有的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能往分洪区内闯?你就等着下令启爆开闸吧。有的说:袁书记、马秘书长已经下去了,你坐在这里听汇报就行了,要不我们再去跑一趟。有人还煞有介事地讲起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一个恐怖故事:1954年开闸分洪的最后关头,也是一位领导干部不听劝阻硬要到分洪区内再看看,没想到返回时车坏在半路上,结果人车都被水冲走了。
但市长只是报以一笑,坚决地走出了前指大厅。
风萧萧,雨。市长的三菱越野吉普冒着夜风夜雨往北出了城,直朝着埠河方向驶去。水是从北来的,市长首先担心的是北边。
越野吉普单车独骑往前闯。北线的“拉网”行动已结束,沿路已不见任何车辆和行人,近处的村庄和远处的田园更是黑沉沉一片,不见任何一点亮光。这条昔日通夜车辆如流的207国道,和这片通夜灯光点点的田园村庄,现在都像死了一样。这种从没有见过的景象的确令人恐怖,不过此刻这个恐怖景象倒是市长的一个安慰:看来这一带已经搜索干净了。
司机把车开得很快,显然是想让市长快点看看快点回去。车尽管大开着车灯,但在这一片死寂的危险地带独行,就像一只在黑沉沉的大海上独闯风浪的小艇,随时都有覆没的危险。车大约跑了二十多公里,一路上除了蒙蒙雨雾,仍然没发现任何动静,这才调头回返。这时市长的手机响了,指挥部催促他们快点回去。司机刚要再加大油门快快脱离这危险地带,但市长心里还没有完全安稳,要车慢点跑,要沿路再看看,恐怕会碰上个还没撤出的人。
市长今夜真成了神算:这不,突然在公路左侧的村庄里,出现一道手电筒的光束。这里是雷洲砖瓦厂附近,离斗湖堤还有十多公里。市长赶忙要车拐了过去,果然发现一栋楼房前有个拿着手电筒的人。这人见有车开过来,没有躲避,并转过身一直看着车在他面前停下。
原来这是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农,一身雨水,腿脚上还粘着泥巴,显然是冒雨赶了远路的。老农当然不知道来的是荆州市长,但见来人的气度、年纪、外地口音,加上对老百姓的和蔼态度,知道是位大干部,就老老实实地承认他是刚从斗湖堤偷跑回来看看的。老农告诉这位大干部:他勤扒苦做一生才有了这栋楼房,实在是放心不下呀,无论如何也要回来再看一眼,看看楼上楼下的门窗是不是开着的。最后他干脆把楼下的门板窗扇都下了,免得它们堵水,房子不能让水冲了啊……
市长听着老人这带着几分哭腔的话语,望望这栋在左邻右舍中显得成色还很新的二层楼房,鼻子一酸、眼里涌出了泪水。市长没有半点责备这位私自偷跑回家的老人,而是一把拉起老人的手,动情地说:
“老人家,分洪区这次作出的牺牲,政府是清楚的,是要补偿的。现在您跟我们一起回安全区去吧,就要开闸分洪了。”
于是市长亲手拉车门,亲手搀扶着老农往内外都打开了车灯的车里跨。车灯映出市长和老农的脸上,都有两行晶莹的水珠在流淌,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这大概是8·16之夜一位最后撤离的领导干部与一位最后撤离的群众,在夜雨中的分洪区留下的最后一道剪影。可惜当时没有摄影记者在场,没有拍下这个当时极有新闻价值的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