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脱了大衣连围巾都没敢从脖子上解下来,长裤也穿着,就这么躺在床上,头枕着手机,时刻不忘将被角掖到下巴底下,脑子里惦记着惦记着,就那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又是看手机。
没有一条短信,也没有一通未接电话,什么都没有。
梅姨晚上并没有过来跟她一起睡,沙发上放着一床叠好的毯子,也不知道是梅姨睡过的,还是保姆睡过的。
她刚洗漱好没多久,外面有人敲门。
郦冒勋原定的手术日期是今天,他明确说过,会在进手术室之前让曾律师准备好股份转让书的所有相关资料。
所以当她打开门看见楚亦暄和曾律师一起站在门外的时候,心里其实是有一些为难的。
“郦小姐,楚先生,原则上这份转让书需要在郦先生具有完全自主行为的情况之下亲笔签名才能生效,郦先生之前明确提出需要你们两位同时在场,现在唯一的问题是,郦先生是否能亲笔签名。”
曾律师对她说:“郦小姐,这一点我恐怕要在主治医生的陪同之下跟郦先生当面确认。”
郦清清想了想,“好!”
结果医生和律师当然是一致不建议郦冒勋现在完成这项签字,其实郦清清一开始就做了决定,即便郦冒勋自己有这个意愿,她也会当场先拦下来。
好在郦冒勋并没有用眼神或者是轻微的肢体语言示意他们。
楚亦暄先后送郝主任和曾律师出了病房,她和梅姨问过郦冒勋的意思之后第一时间把床头摇了下来,刚把整张病床完全放水平,郦冒勋左手手指动了动,郦清清立即上前握住了他的手:“爸,这时候您的身体最要紧,其他事都暂时放在一边,好吗?”
郦冒勋的视线停留在她脸上,一直看着她,应该是想说话,她立即俯身贴耳去听,等了一会儿,他才缓慢吐出了两个音节:“郦……商……”
她将耳朵从他嘴边移开,好让他一眼看到她的脸,握着他的那只手也跟着紧了紧,嘴上只管故意说俏皮话:“爸,这时候您就别想着郦商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您的身体!也不想想您昨天把我和梅姨都吓成什么样了,早知道中午我就不该同意您去郦商,您可倒好,这会儿一张嘴又是问郦商!您再这样,我可就要怀疑我到底是不是您亲生的了!要不您让郦商叫您一声爸试试,您看它会叫吗?”
她一边笑一边哄:“好了,爸,一上午又是吃早饭,又是见曾律师,您也累了,快闭上眼睛休息会儿,乖!”
郦冒勋眼珠子转了转,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慢慢阖上了眼睛。
其实郦清清心里十分不好过,看着父亲头上插着管子,鼻孔里也插着氧气管,右手还挂着盐水,头发剃了大半,除了平日里几乎看不太出来的皱纹全都冒了出来,面颊上似乎还明显多出了几颗老年斑。
刚刚他看着她努力想开口说话的时候,除了嘴唇有轻微的蠕动,脸部肌肉几乎看不出任何变化。
也许不止这一刻,自从知道郦冒勋要做这样一台手术的那一刻开始,一想起很有可能手术之后他再也恢复不到从前,一想起手术中可能会发生的意外风险,她的内心就会被一种莫名的惶恐揪住,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一只幕后黑手突然伸出来扼住了她的脖子,令她惊悸不止,呼吸不畅。
算起来,他们其实只有彼此,更残忍的说,郦冒勋只有她,郦菁菁没了以后,郦冒勋就只有她了。可是她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替他分担郦商,即便是在知道了他脑子里长了肿瘤,要做这样一台必定会有后遗症的手术,她也仍然想着要把这个责任推给楚亦暄,她也仍然想着等她和楚亦暄顺利协议结婚之后,等到他的身体完全康复,健康情况趋于稳定之后,就去马里兰学摄影。
她好像没有真正设身处地想过,在郦冒勋经历了这样一场疾病,这样一台高风险的手术之后,即便他最大程度的恢复到了手术之前的状态,他会不会也更需要她的陪伴?
有时候人对抗疾病,真正难以面对的往往并不是病症本身,而是由这种病症所带来的精神上的折磨和惊吓。
所以,不单单是面对爱情,即便是面对亲情,面对骨肉至亲,她也是一样的冷漠自私!
就这样看着病床上阖眼而眠的父亲,看着她生命中最大的支撑和庇护如此虚弱而苍老的躺在她面前,切切实实的反省着自己,这种心疼又愧疚的感觉很糟糕,糟糕至极!
可是,她又能怎么做?或者说,她可以怎么做?
事实证明她真的什么也做不了!
星期一上午,关于郦冒勋突然病发住入重症监护室的负面新闻满天飞,本地财经频道,综合频道甚至播出了前天下午救护车从郦商大厦一楼大堂推出郦冒勋的现场镜头。
都市报,早报,财经周刊,线上线下的头版头条都在同步推送这条所谓震惊整个商业银行界的新闻。
股市方面,一开市,郦商的股票就以不可扭转的形势一路走低,截止下午休市前两小时直线跌停板,郦商银行各个营业网点不断有大宗客户纷纷如约前来提现,有几个老区支行甚至出现了散户们排队取款的现象。
星期二,不到中午休市,郦商的股票已经跌停板。
而她除了背地里干着急,唯有特别叮嘱梅姨,任何时候都不要开电视,即便郦冒勋主动要求,也不要给他看报纸。
星期三上午,她主动打了一个电话给曾律师,问起股份转让书的事,还有就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她是否可以直接出面继承郦冒勋名下这31%的郦商集团股份。
关于股份转让书,郦冒勋并没有明确告诉曾律师他是要将个人名下的股份转让给谁,而对于她想要继承郦冒勋股份这件事,曾律师也给出了法律层面的说法。严格来说,在目前这个阶段,用继承这个词并不合适,法律意义上的继承是从被继承人死亡或者宣布死亡之时起开始生效的。
当前郦冒勋健在,在没有人追究的情况之下,她代为行使郦冒勋作为拥有31%郦商集团股份的最大自然股东的合法权益,在世俗情理的层面上是可以成立的,但是如果一旦有人提出质疑,这一点还是需要郦冒勋本人做出亲口或者书面形势的允诺,才能真正具有法律公信力。
在这个问题上,她还没有真正做出决断,郦商的局势变化已经发展到了下一个决定性阶段。
星期四上午,郦商集团五个重要部门的总部长,十一间投资分公司老总联名向董事会请愿,按照约定书内容追回一直由郦董事长个人代管执行的那20%的公共股份,并一致同意以此支持楚亦暄出任代理执行董事长。下午,文战峰以个人持股总额变更通报为由,召开第二次董事股东会议,郦商集团法务总监亲自打电话通知她,如果郦董事长目前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参加此次会议,建议由她代替出席。
真正令她感觉戏剧化的,是陆昕裴和郭怀胜竟然会同时支持楚亦暄。
会议上,楚亚贺当场公开了二十年前那份约定书的各项条款内容,鉴于郦冒勋本人因身体原因未能出席会议,作为唯一的直系亲属,她承接投票权。
场面算不上针锋相对,如殷黎霆所说,楚亚贺打的是名望牌,底下众人支持他,其实也算是对郦冒勋的拥护,毕竟郦冒勋之前为楚亦暄回来继任董事长已经做出了长足的铺垫。楚亚贺担任郦商集团副总二十年,当年又在郦商上市之初,为了进一步巩固高层之间的团结安定,率先提出终生不受股权,兢兢业业二十年的个人形象被渲染得恰到好处,而他也全力推举楚亦暄,除了响应郦冒勋之前的部署,他的言语之间也大有下一个二十年,郦商更应该在年轻一代的带领之下去拼搏和奋进的意思。
而这一点,无疑也更符合一个企业发展的趋势,同时让他的个人立场变得更加客观,公正。
楚亦暄在医学界是难得的年轻有为,论人品,智商和履历都堪称是千里挑一的稀缺人才,对于弃医从商,他本人不仅有MBA学位,更有这样的双重身份,自然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尤其这一次,企宣部刚刚成立,还未正式将公关部并入其下,在面对一众媒体狂轰乱炸的负面报道,其他同行业竞争对手闻风而动见缝插针的趁机踩低之时,楚亦暄所表现出来的沉着冷静和积极应对,更显示了他具有过人的商业天分和远见卓识。
最后举手表决的时候,郦清清的内心很是突兀了一下,因为即便她弃权,楚亦暄也是以一票之差稳妥胜出的。
当然,这个时候她绝不可能会单独站出来,以最大股东之名对这个结果提出任何异议,真正令她意想不到的还是郭怀胜和陆昕裴。郭怀胜态度的转变她无从得知,陆昕裴之所以在这个关键时刻明确表示支持楚亦暄,这一点不难理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就算他认为楚亚贺和楚亦暄父子对郦商有所图谋,有郦冒勋和她对他们两个人的态度在先,在当前这个形势之下,支持由楚亦暄出任代理执行董事长,尽快将大局稳定下来,也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
当然她同时也在思考一个问题,倘若楚亚贺事先已经有把握能够同时获得陆昕裴和郭怀胜两个人的支持,由他自己坐上代理执行董事长的位置岂不是更加实至名归?
所以,这一点还是佐证了,从一开始楚亚贺的终极目的,就是为了让楚亦暄顺利继承郦商?
这也就是说,楚亚贺和郦冒勋之间三十年的兄弟情分,最大的隐患其实还是在于他当年一念之差,以金钱收买佟莎丽引诱雷旭阳婚内出轨,最终却导致郦菁菁跳楼,一尸两命而死……
郦清清原本就想过,人心都是肉做的,即便共甘苦易共富贵难,这些年来郦冒勋对楚亚贺也实在不薄,只要郦冒勋一天不发现楚亚贺当年对雷旭阳所做的事,只要楚亚贺不做出什么真正损害郦商名誉,损害郦冒勋个人利益的事,他们之间就不可能会真正闹翻。
毕竟按照殷黎霆当天的说法,在雷旭阳被判以经济诈骗罪入狱这件事情上,他们两个人也有着不可分裂的理由……
所以,目前这个结果,怎么看也不算是什么坏结果,也许正应了那一句: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