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好景不长。这场看起来弥足珍贵的跨国恋爱刚把郭沫若从生命的荒漠中救出来,马上又把他抛人人生的泥潭中。一年后,随着新生儿的降临,后果开始显露。原来,郭沫若出国之前,已按父母之命媒妁之约结婚,是个有妇之夫,现在瞒着父母在异国另立家室,实属大逆不道的行为,为此受到了父母严厉的责备,并且一度断绝关系。而佐藤富子因违抗父命,擅自离家出走,与中国留学生恋爱同居,最后受到破门处分。与之同时,“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的人生咒语也毫不留情地应验,在郭沫若的眼睛里,安娜眉宇间的那轮不可思议的洁光,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勃谿吵架成了家常便饭。此外,这个中日跨国家庭还受到另一种严峻的考验,一九一八年五月为抗议北洋政府与日本当局签署“中日军事协约”,留日学生发动了声势浩大的罢课运动,还成立一个诛汉奸会,凡是有日本老婆的留学生都被视为汉奸,勒令离婚,否则就以武力惩罚,郭沫若家处偏远的冈山,虽然躲过了这一劫,然而被视为“汉奸”却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郭沫若当时的狼狈处境和绝望的心情,在《夜哭》、《春寒》两诗里有充分体现,《夜哭》中这样写道:有国等于零,日见于戈扰。有家归未得,亲病年已老。有爱早摧残,已成无巢鸟。有子才一龄,鞠育伤怀抱。有生不足乐,常望早死好,万恨摧肺肝,泪流达宵晓。悠悠我心忧,万死终难了。《春寒》具体地描绘了一幅惨不忍睹的生活景像:凄凄春日寒,中情惨不欢。隐忧难可名,对儿强破颜。儿病依怀抱,咿咿未能谈。妻容如败草,浣衣井之阑。蕴泪望长空,愁云正漫漫。欲飞无羽翼,欲死身如瘫。我误汝等耳,心如万箭穿。如此惨淡的情景,与两年前献给安娜的那首英文情诗,已有天壤之别,不免令人惊异:爱情的力量竟是如此的有限。
与此形成互动的,是耳疾对郭沫若的折磨。郭沫若到日本不久考入第一高等学校,受长兄的意志和时代潮流的左右,逆着自己的兴趣选择了医学。等到升人九洲帝国大学医学部,正经八百学医时,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郭沫若小时候患过一次严重的伤寒症,高烧损害了耳膜,落下重听耳鸣的毛病,这种病对于一个学医的人很是致命,试想,一个连听诊都有困难的人,怎么给人断病治病?从事这个行当又能有多大前途?意识到这一点,郭沫若就想改习文科,却遭到老婆的激烈反对。志向远大、才富八斗的郭沫若,此时将及而立之年,却一事无成,这叫人如何忍受?正如在给胞弟信中写下的那样:“如兄之不肖,已入壮年,隔居异域,窅然索处,所志所业,尚未萌芽,日暮途遥,瞻前恐后。回首故乡,不觉怆然丧神耳。”
由此可见,当时郭沫若内心积压的郁闷已达到井喷的程度,对于郭沫若这样的诗人,在这种状态下,发而为诗,当然是泪浪滔滔了,套用一句古诗:何以解忧,唯有眼泪!
既然眼泪已经成为一根救命稻草,对它生出崇拜之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在诗剧《湘累》中,郭沫若自比屈原,对眼泪竭尽赞美之能事,听见水中妖精的歌声,这样咏叹:“哦,好悲切的歌词!唱得我也流起泪来了。流吧!流吧!我生命的泉水呀!,你一流出来,好像把我全身底烈火都烧息了的一样。我感觉着我少年时分,炎天烈日之中,在长江里面游泳着一样的快活。你这不可思议的内在的灵泉,你又把我苏活转来了!”诗人进而这样发挥:“能够流眼泪的人,总是好人。能够使人流眼泪的诗,总是好诗。”在短诗《雨后》中,郭沫若将雨后的宇宙,形容为“好像泪洗过的良心”那样寂然幽静,此时眼泪已被赋于一种道德价值,不仅超越了生理、心理的层面,也超越了修辞象征的范围。然而客观地看,眼泪本身并不具有绝对的伦理价值或者美学价值,也就是说,会流泪的人不见得一定是好人,坏人同样也会流泪;能让人流泪的诗也不见得一定就是好诗,有些艺术性不高的诗照样可以催人泪下。在诗剧《棠棣之花》(1920年)中,郭沫若甚至赋泪水以阶级属性,聂政的姐姐这样劝说胞弟:“二弟,我也不悲抑了,你也别流泪吧!我们的眼泪切莫洒向此时,你明朝途中如遇着些灾民流黎、骷髅骴骨,你请替我多多洒些雪吧!我们贫民没有金钱、粮食去救济同胞,有的只是生命和眼泪……”
然而对于郭沫若,眼泪的价值还不止于此,在一九二〇年三月三十日致宗白华的一封信中,郭沫若录了一首读《浮士德》
感想的诗,题目就叫《泪之祈祷》,此时眼泪升级到了“涅盘”的境界,具有向死而生的神奇功能,其中这样写道——狱中的葛泪卿!
狱中的玛尔瓜泪达
要你才知道我心中的凄怆,
要你才知道我心中的悔痛。
你从前流过的眼泪儿……
流罢!……流罢!……
温泉一样的眼泪呀!…
你快如庐山底瀑布一样倾泻着罢!
你快如黄河扬子江一样奔流着罢!
你快如洪水一样,海洋一样,泛滥着罢!
泪呀!……泪呀!……
玛瑙一样的……红葡萄酒一样的……泪呀!
你快把我有生以来的污秽洗净了吧!……
你快把我心坎中贯穿着的利剑荡去了,巴!…
你快把我全身中焚烧着的烈火浇熄了罢!
泪呀!……泪呀!……
请你把我溺死了罢……溺死了罢这令人想起郭沫若的《凤凰涅盘》这首大名鼎鼎代表作,两者都表达了一种“想把一切束缚都摆脱干净”,通过死亡获得永生的强烈愿望,不同的只是一个以火,一个以水,眼泪在这里成了“涅盘”的媒介与通道,意义之大自不待言。类似的意思,在郭沫若一九二二年七月十日致成仿吾的信中也有表达:“仿吾,我读你的诗时总要流眼泪,我想你读我这两节诗,定也会要流眼泪的了。我们的眼泪异地同流,纵使世界恶浊到万分,我们同是住在‘泪的天国’里,我也不觉得寂寞……”至此,眼泪已被抬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度,这恐怕是人类诗歌史上对眼泪最夸张的礼赞了。
难怪后来徐志摩不知底里,对郭沫若的《重过旧居》一诗提出质疑,并对其中的“泪浪滔滔”大加嘲讽,说“诗人的眼泪就和女人的眼泪一样不值钱”,大大地激怒了郭沫若,由此引发一场激烈的笔墨官司,徐志摩与创造社短暂的同盟关系从此宣告结束。
当眼泪的价值被无限地夸大,其虚幻性也就暴露无遗。公平地看,在审美的世界中,“催人泪下”属于低端的层次,一览无遗的号泣更是一种忌讳,在它成为发泄排毒、自我扩张的道具时,粗鄙空洞是无法避免的。这也就是郭沫若的“眼泪文学”尽管汹涌澎湃,却不能征服人的真正原因。艾青也有一句写眼泪的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郭沫若众多的眼泪诗似乎比不上这一句更有力量,理由很简单:艾青笔下的眼泪,经过艺术理性的过滤变得含蓄、深沉,简洁的句子中凝聚着千钧之力,耐人寻味的是,郭沫若很快就超越了这个阶段,契机当然是接触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确立了革命的世界观与阶级立场。转向后的郭沫若文学作品中眼泪急剧减少,伤感的激情被革命的理性收编,小资的泪水被无产阶级的革命烈焰吸收,到创作历史剧《屈原》的时候,俨然已是一位刀枪不入的左翼文化英雄,与《女神》时代已经判若两人。《屈原》与《湘累》
描写的是同一历史人物,两者的差异却是一目了然。《湘累》中屈原怀才不遇的自怜自恋,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感,在《屈原》里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嫉恶如仇、刚正不屈的精神斗士形象;一个由泪水构成的冤海恨湖,变成了风雷电激荡、正义必将战胜邪恶的战场,正如屈原向风雷电呼吁的那样:我,我没有眼泪,宇宙,宇宙也没有眼泪呀!眼泪有什么用呵?我们只有雷霆,只有闪电,只有风暴,我们没有拖泥带水的雨!这是我的意志,宇宙的意志。鼓动吧,风!咆哮吧,雷!
闪耀吧,电!把一切沉睡在黑暗里的东西,毁灭,毁灭,毁灭呀!这时,泪水已被诗人彻底摒弃,洞庭湖、长江、东海这些在郭沫若早期诗篇中象征着眼泪的自然物,与眼泪完全脱离了干系,而成为革命、抗争、怒吼、奋起的象征物。
面对这一百八十度的大变化,令人想起一句熟悉的民间谚语:旱的时候太早,涝的时候太涝,都是天时失序的表现。流泪作为一种正常的人情表现,先是被夸张到泛滥成灾的地步,后来又被压缩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同是心理失序的表现。郭沫若从极端的小资纵情主义,一下子跳到极端的革命理想主义,表面上看风马牛不相及,内里却有一条相连的纽带,那就是对艺术本体的漠视。郭沫若在文学创作上没有太高的成就,除却其它各种原因,与他冲动的性格、缺乏深邃的理性有很大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