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局
陈四益文黄永厚图
睡前重读了《儒林外史》第十四、十五两回。一回讲的是“马秀才山洞遇神仙”,另一回讲的是“葬神仙马秀才送丧”。刚刚遇到的活神仙,忽地就死了;刚刚要发的一笔横财,忽地就没了,只落得凄凄惶惶,好不伤感人也。但既然神仙也如凡人一样要死,现在,该死的已经死了,该埋的已经埋了,戏已唱完,幕布落下,我也就迷迷糊糊梦周公去了,后面匡超人的故事,留待明朝细看。
迷迷糊糊,来到一个地方,不是西湖的城隍山,不是丁仙祠,好像是一处怪模怪样的硕大的建筑,就像一个只有两条腿的巨人。门口停着一排排汽车,汽车上走下一些男男女女,有洋服绅士,有妙龄女郎,有龙钟老者,也有一些学生模样的少年,大家一齐向那腿裆拥去。我随其后,只见“腿”前海报上写着:国学大师,文学泰斗,百岁耆宿,主讲中华文明。两旁大字,道是:一朝闻道,终身受益。
演讲厅里,人头攒动,大幕低垂,尚不见大师、泰斗的身影,想必还在贵宾休息室里接受仰慕者的恭维和崇拜者的瞻仰吧。这时,只听得嘁嘁喳喳,此起彼落。
凝神听去,好像听得在说大师望之如五十许人。又有压低的声音传递着“不得外传”的秘闻,说是大师最爱十八岁的女孩,年逾百岁尚能……下面的话音越来越低,低到听不真切说的什么,只有听的人在低声窃笑。又有说中华文化之精髓,书上是读不到的,什么容成、素女,彭祖、房中之术,全在大师肚子里头,那是不肯随意传人的,今天能来讲道,不知主办者花了多少银子?另一人显然别有消息来源,说,大师哪会看上这点小钱儿,人家将手指一点,石头便化为大把的黄金。现在金融危机,美元贬值,货币体系即将崩溃,只有黄金才是保险的。
听着听着,铃声大作。低垂的幕布徐徐升起,在主持者的引领下,大师快步向台前走来,一时掌声雷动,欢声大作,轰的一声大家都站了起来。后面的人生怕看不见,竞站到了椅子、椅背之上,有那没有站稳的又从椅背上栽了下来,一片倒地的椅子声伴着周围人的惊叫声。好不容易大家落座,这才看到了那位在台上顾盼自如的“大师”。
这一看不打紧,若不是急忙捂嘴,差一点就把“老洪”的名头叫了出来。台上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在丁仙祠里把马二先生吓了一跳的“活神仙”,名叫洪憨仙。他那句“若要发财,何不问我?”让马二先生这个书呆堕入彀中,成了他的“托儿”。我端起高倍望远镜仔细端详:“一部大门须,直垂过膝”,分毫不差,囚已脱去方巾,向后梳理的白发,在聚光灯照射下熠熠生辉。茧紬直裰换了一身时兴的“唐装”。
龙头拐杖也化为一把洒金描花的折扇。只见他把折扇一翻,向着台下,原来折扇这面题着首诗,道是:“八百年来忆旧游,闲吟又过故神州。胡三马二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虽说抄了唐人一句,细揣诗意,真个是憨仙重到,只是不知当日棺材中装殓的竟是何人。不过仙家妙用无穷,说不定那日装殓的只是一根拐杖,真身早已遁去,不然这台上大师何以同憨仙如此相像!
正在出神,大师已经讲毕,据说念了八字真言,总共只讲了七八分钟,真是要言不烦,可惜我心有旁骛,不曾听得明门。掌声雷动中,大师身后已多了四个长随,齐齐整整都是一身黑色唐装,簇拥着大师扬长而去,听说都是新收的弟子。问问周围听众都听到了些什么,回复俱是一脸不屑,好像在说,你耳朵干什么去了!
只有一位长者不忍我毫无所获,告诉我这位大师真不简单.养生有方,活到百岁;正气凛然,骂过女皇;学识渊深,着述千万余言,啊呀呀,那八字真言是他毕生学问,真是——我已无心再听,赶紧别过老者,想回家去仔细查一下《儒林外史》,看有没有指点憨仙来历的文字被我忽略。
翻来覆去,总算被我看出了些名堂。
当年洪憨仙病故,只是马二先生觉得他“断气身亡”,毕竟没有经过法医验尸,也没有医生诊断的证明。那时的官府,办事也真草草,竟无人过问,听由他们埋了。
英国的罗密欧当初不也以为朱丽叶断气身亡吗?其实只是吃了一种药暂时闭气而已。那罗密欧不明底里,贸然自杀,铸成终生大错。这马二先生或许也被憨仙瞒过。你看,马二先生买了棺材,候着将洪憨仙装殓罢,就叫脚子抬到清波门外厝着。等他备了牲礼纸钱送到厝所,并没有再看一眼,就匆匆看着用砖砌好,辞别回去了。这里漏洞太大,同作者针脚细密的作风迥然不同。看来,吴敬梓是存心要留下这一破绽,好让后世再见憨仙时不致过于惊讶。在下这一点心得,为先前研究《儒林外史》者不曾道得,若到“百家讲坛”
讲上几讲,怕不惊世骇俗!儒林揭秘,不但有文本的证明,还有亲眼见到憨仙在台上神气活现的实证,不像红楼揭秘一类只是一味附会推演,不着边际。
查出了这点底细,我已断定,仅凭那副长相,刚才见到的“大师”,定是憨仙无疑,何况,他那一番做作,也都是袭用原封伎俩。
洪憨仙当初怎样慑服了马二先生的?第一招就是那一副扮相。京剧演员若是扮相出色,先就讨得观众几分欢心,不用开腔就是一个碰头彩。那老洪一出场,马二看到的就是:“身长八尺,头戴方巾,身穿茧铀直裰,左手自理着腰里丝绦,右手拄着龙头拐杖,一部大白胡须,直垂过脐,飘飘有神仙之表。”有了这般卖相,自然要占得几分便宜。若是长得獐头鼠目,像只老鼠,任你张牙舞爪,表演出色,口角流利,眉飞色舞,总不像神仙一流,让人生敬畏心、钦敬心。前时到昆明圆通寺前,卖卜占卦者皆席地而坐,排满了人行道两侧,说是善观气色,能言休咎,其中竟无一个有神仙之表。猥猥琐琐,倒像娄阿鼠再世,惹人生疑:若是他真能避凶趋吉,何至沦落如此!
当然,单是卖相还不够,还得有过人的资历。憨仙的资历何在?就在他住所墙上那冰盘大的二十八个字上:“南渡年来此地游,而今不比旧风流。湖光山色浑无赖,挥手清吟过十洲。”马二先生是编过书、有点文化的,自然一看诗就知道“南渡”是宋高宗的事,屈指一算,此老已经三百多岁了。这资历谁能比得?当下就吃了一惊,心里存了八分敬畏。今日大师扇面上那二十八个字虽然小些,但随身携带,更便展示,那一句“八百年来忆旧游”,便是自南渡迄今八百多年的寿数。但今世毕竟被那“科学”搞坏了,谁也不信什么神仙,所以八百多年的话头只能写在扇上,让有心人意会,若是自己说出,反招物议,弄不好冠之以邪教,岂不麻烦。因此大师叮咛随从,对外只说是百岁老翁,只此也足够摆起老资格了。你想,今日活到百岁的能有几人?活到百岁又有些学问的更是难有其人。一个卖相,一个资格,在尊老的中国,纵然不能横行无忌,混个大师、泰斗已是绰绰有余。君不见,如今世上,连那毛头小子也要挂牌大师,何况百岁老翁呢!
有了卖相和资格还不够,要使人生敬仰心,总得露上两手。这两手就要因人而异了。当年洪憨仙因为知道马二手头拮据,所以在他面前独标一个“钱”字。先让他“权且发个小财”,又许他“大财须缓一步”。结果真个是“任他奸似鬼,也喝老娘洗脚水”,马二用老洪教他的办法,烧出了几十两银子,解了燃眉之急,从此对憨仙产生信仰,言听计从,再不生疑,充当了那场骗局居间的中人。他哪里知道那一块块乌黑的煤石,原本就是银子。此时,胡三公子那万两白银似乎已经稳稳落在了洪憨仙的袋里。若非老洪突然化去,被他把银两卷走,一场官司是注定要落在马二头上了。
憨仙的化去,据他的长随(书中交代,这四个长随,其实是他的子侄女婿)说:
“笑话!他老人家今年只得六十六岁,那里有什么三百岁!想着他老人家,也就是个不守本分,惯弄玄虚。寻了钱又混用掉了,而今落得这一个收场。”好像这洪憨仙真的就此寿终正寝一般。其实这班长随,虽是老洪子侄,不过识得几个俗字做做小本生意,并无多少见识。他们随着老洪,因为可以借此混口饭吃,待到老洪一死,自然各自须寻各自门,怎会有什么好话。
他们哪里知道,像憨仙这等人物,岂是随便死得的?吴敬梓写《儒林外史》当在清代康乾之世,早他一二百年,已有憨仙活动的踪迹。
看看下面三段记载:
明天启中,昆山有一富翁.酷好丹术。遂为丹客所欺,盗去千金。忿甚,乃悬百金为赏,以物色之。瑜数日,或报客在东门外酒肆中聚饮。密偕觇之,果然。索赏而去。主怒,急入肆。正欲发话,客笑容可掬,欣然起立,遽携主人手,止之日:“方与众有约,勿扬吾短。
君物俱在,且饮三杯,当即奉还。”主人喜而信之,坐与剧饮,连唤酒肴,杂沓而至。客起小便,伺间逸走。候久不来,问同席者,皆云:“偶此群集,初不相识。”询之店家,云:“彼来说是你请他,订此相候,钞自公出。”其人无奈,只得算还酒价。始悟报信者亦其党,因贪重犒,并来设骗耳。众询其由,皆为一笑。
客有以丹术行骗局者,假造银器,盛舆从,复典妓为妾,日饮于西湖。鹚首所罗列器皿,望之皆朱提白镪。一富翁见而心艳之,前揖,问日:“公何术而富若此?”客日:“丹成,特长物耳。”富翁遂延客并其妾至家,出二千金为母,使炼之。客入铅药,炼十余日,密约一长髯突至,绐日:“家罹内艰,盍急往!”客大哭,谓主人日:“事出无奈何,烦使君同余婢守炉,余不日来耳。”客实窃丹去,又嘱妓私与主媾,而不悟也,遂堕计中。与妓绸缪数宵而客至。启炉视之,佯惊日:“败矣!汝侵余妾,丹已坏矣。”
主君无以应,复出厚镪醇客。客作快怏状去。主君犹以得遣为幸。
嘉靖中,松江一监生,博学有口才,而酷信丹术。有丹士先以小试取信,乃大出其金而尽窃之。生惭,愤甚,欲广游以冀一遇。忽一日,值于吴之阊门。
丹士不俟启齿,即邀饮肆中,殷勤谢过。既而谋日:“吾侪得金,随手费去。
今东山一大姓,业有成约,俟吾师来举事。君肯权作吾师,取偿于彼,易易耳。”生急于得金,许之。乃令剪发为头陀,事以师礼。大姓接其谈锋,深相钦服,日与款接,而以丹事委其徒辈,且谓师在无虑也。一旦复窃金去,执其师,欲讼之官。生号泣自明,幸而得释。及归,亲知见其发种种,皆讪笑焉。
这三桩事情都出自明代,先憨仙之时不久,世风大致相同。地点都在苏浙一带,有一则还发生在洪憨仙活动的杭州。
伎俩大都相似。可见洪憨仙之前早有洪憨仙,那么,洪憨仙之后难道就不会有洪憨仙吗?如果再往前推,那么,为始皇帝求仙人与不死药的徐福、卢生之流,为汉武帝通神仙、见亡灵的李少君之俦,为唐玄宗觅杨妃魂魄的临邛道士之辈,都是洪憨仙的前辈。可以说,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上,绵延不绝,始终都有洪憨仙们的身影在游荡。
我忽然觉得那位“大师”正朝我窃笑,那副悠然自得的神态,似乎在说:
洪憨仙是不会死的。仙人的变化常人岂能知晓。历朝历代,都有人想埋葬我,但都不曾得逞。马二不是也把我埋了吗?可是我仍然活着,而且活得很好。你已经看到大厅里如痴如狂的人群,我就生活在你们的人性之中。人性不变,憨仙不死。
我无法辩驳。从古至今,洪憨仙之流,你说他是骗子也罢,你说他是无赖也罢,你说他是神仙也罢,总之你无法否认在人性中确实存在他们存活的土壤——这就是人类的欲望,一种不可遏制的欲望。
秦始皇“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当是之时,所思在履至尊而制六合,所用皆谋臣良将。及至皇帝之位坐稳了,这时,所欲就是怎样把这位子一直坐下去。于是,便想不死,便想长生。于是,有了徐福、卢生之流。汉武帝、唐明皇招来李少君、临邛道士,则是因其色欲。至于前面引述那三则故事和马二胡三,若非贪财、即是好色。时至今日,谁敢说人们已经没有了贪欲和色欲?已经没有了权势欲?当今之世,儒学又被捧为显学,嘴巴上挂上几句《三字经》便可混充学问家。那些既怕费力又要学问装裱的信男信女,不过是想无须费力,凭借耳食之言便贯通经史、成就无上学问罢了。这也是一种“贪欲”。洪憨仙们就生活在人们的欲望之中。
一阵铃声由远及近,我又来到那两腿之前,报告会又将开场。我冲进会场大吼:“洪憨仙,别再做戏了。”但四周空空荡荡,寂无人声,似乎是个无物之阵,又似乎在每一暗处都有一张嘲笑的脸在朝我挤压过来,奋力一推,那反弹的力量将我击倒。苏醒过来,哪里有什么双腿,哪里有什么会场,哪里有什么嘲笑的脸庞。《儒林外史》还在枕畔。拿过一看,正翻在“思父母匡童生尽孝”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