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以公意这一堂皇名义出现的国家机器,可以肆意扩大自己的职权范围,对每个社会成员进行无孔不入的干预。一旦泯灭了个体性,抽象了有血有肉的社会,每个社会成员就得为它付出自己的全部自由作为代价。”(《反思录》第92页)“民间社会没有了独立的空间,一切生命活力也就被窒息了。只有在国家干预有所限制的条件下,方能容纳各种需求,使多元性、自发性、独立性的公民意志得以沟通,达成真正的契约关系。这样才可以使原先淹没于抽象普遍性之中的个体性与特殊性,取得真实意义上的存在。”(同上)可见,他是在关注国家学说。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对于我们国家要不要进行政治体制改革,如何改革,有着各种不同的意见。我们国家的机构形态,应当朝什么方向改革,都还“缺乏理论准备”(《思辨随笔》第44页)。他的思考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的。他有关顾准,有关张中晓,有关反思“文革”的一些文字,都与此有关。
一位前辈学者这样指出:“我们的理论界(无论前辈或后辈)并没有提出过一个比较具体的完整的新国家学说。”(转引自《反思录》第124页)
这显然是我们今天依然应该花大力气去探讨的现实课题。
五
在思想文化层面,元化先生晚年对于“五四”以来,中国思想文化走向的研究和反思,主要的论文有:《杜亚泉与东西文化问题论战》,和李辉以及其他人谈“五四”
的文章(上二文俱见《反思录》),等等。
媒体上论说和讨论这方面的文章已经非常多了。
关于《杜亚泉与东西文化问题论战》
一文,我印象中,元化先生曾讲到,最初是杜亚泉的家人,把他的文章收集起来编成集,想请元化先生写一篇序。元化先生在阅读时,触发了许多问题,促使他去找资料,思考判断。于是,不断展开,成了一篇大文章。
他认为,我们现在看到的关于“五四”
的资料,有一定片面性。那是根据后来人的理解整理过,描绘过的画面。因此,应当根据现在已经可以见到的更多,更全面的材料,再进行探索。
和李辉先生对谈“五四”的文章,元化先生也花费了相当多的精力。最初,谈了以后,整理了一个记录稿,他作了修改,排成了要在报纸上发表的样稿。当时北京《人民日报》社把样稿发到了住在衡山宾馆的元化先生。那几天,我刚好在上海,他要我到他那里去。当时的元化先生,还相当健康、健谈。他把校样几乎改得面目全非。记得直到截稿日晚上十点钟左右,他叫我帮他把改好的校样复印以后用快件发到北京。而当时,只能到衡山宾馆一层的营业服务处发。发完后,他很高兴。
还把一份复印件给我。说,“看看,我改了多少。”这份复印件,我还保存着。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元化先生如何字斟句酌,反复思索。如果把发表的文字,和原来的稿子对照,是可以看出元化先生思想变化的一些线索的。
对于“五四”的独立精神,对于“五四”
对于旧制度的批判,对于“五四”以后,面对外来侵略时“五四”时代知识分子的贡献,元化先生都给予非常高度的评价。他并非如有些论者所说的,否定“五四”。恰恰相反,认为他自己是在“五四”思想解放思潮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但是,他也确实认为,“五四”以来的思想走向有着偏颇的地方。具体表现在,某些代表人物,在某些时期,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对现实的中国政治和社会问题,采取了一些过激或简单化的态度。
对于“五四”的反思,涉及到不少具体的问题。
比如,对于“人”的理解和对“知识”
“理性”这些从文艺复兴以来,就被认为是不可逾越的“金科玉律”的看法。他反对自任为“启蒙”者的高傲态度。认为,理性精神和人的力量,并不是万能的,把所谓的“意识形态化的启蒙心态”绝对化,神话,会造成偏颇。(见《反思录》第123页,《近作集》
第21~22页)我认为,这一见解,非常重要。
他反对把“思想和学问”“东方文化”
和“西方文化”“传统和现代”等等概念人为地对立起来,以这种两极对立的模式来分析探讨思想和文化问题。(《反思录》第336页,《近作集》第29~30页)我和他谈到过对所谓“文化断裂说”
的看法问题,认为,事实上并不存在“全面反传统”的“文化断裂”,对于“五四”是否造成了文化断裂,有没有文化断裂,都可以考虑。他认为这是应该关注和研究的。
和元化先生交谈,我感觉更多的是聊天,而非“受训”,也可以说是探讨——我不知道其他人如何,反正,我有不同看法也就直接提出。他曾和我讲到,认为“五四”时期的人物是反儒家不反法家的。对此,我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记得谈过两三次,结果他笑着说,“那就互相保留吧。”并没有一定要让我接受他的见解。
六
先生不仅对于理论问题,在晚年有深刻的反思,而且在具体的文史研究中,也多有创见。
他不是只在思想层面谈思想的思想家,也不是只在文学理论园地内讨论文学的评论家。他在肯定从具体到抽象的作用的同时,深刻地指出,仅仅这样是不够的,因为,还有一个如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导言》中提出的“由抽象到具体”的过程。(《近作集》第16页)他认为:升华了的具体,比“理论”更为丰富。抽象,不应该抹煞具体,只有在升华了的“具体”之中,才会有更丰富的内涵和无穷的生命力。
所以,他始终不断地努力从具体问题的研究中,探寻着自己的理念。
如果说在他早年或中年的论着中,我们可以看到理想主义的鲜明印记:喜爱的是法国作家罗曼·罗兰,是《约翰·克利斯朵夫》显现的热情和坚持(见《思辨随笔》
第314页,第328页),是俄国的思想家,作家赫尔岑,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契诃夫的文学思想和对于真理追求的执着(《思辨随笔》第322页,第325页等),是英国的莎士比亚戏剧中的美和典雅(《反思录》第264页),但是,到了晚年,作为个案研究的对象,则比较多的带有学术性和现实性。主要有如下一些:
一是对《文心雕龙》的研究。中国的《文心雕龙》研究,在上世纪八十、九十年代,有深入展开,和元化先生的作用分不开的。他根据句容出土的《刘岱墓志》,对刘勰家族世系的增补(见《中华文史论丛》
1979年第一辑,又见《思辨随笔》第214页),对于《文心雕龙》创作论中要有“神思”“感兴”的阐述(见《(文心雕龙)讲疏》
第276页,第280页)等等,都在学界有相当的影响。他自己也担任过《文心雕龙》
学会的会长,为组织这支学术队伍,花费了相当的精力。
一是对龚自珍的研究,他特别重视龚自珍不为“俗风”所惑的特立精神,和“经世致用”的治学态度(《思辨随笔》第164页)。评价他对于“自我”,对“情”的重视(同上,第165页,第307页)。屡次引用龚自珍的诗句:“文格渐卑庸福近”,批判时下一些“各领风骚三五天”的“畸型儿”,(同上,第164页)在当时的学术文坛,有振聋发聩的作用。(可参见《龚自珍思想笔谈》,载《中华文史论丛》第七辑,1978年)一是对清末的学者朱一新《无邪堂答问》,陈沣《东塾读书记》等的阐述。(见《近作集》第92页,第98页等)一是对近代思想家熊十力,徐复观等的关注。对于熊十力,他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那殆是因为,在中年的时候,曾见到熊先生,受到过他的影响之故(《思辨随笔》第176页以降)。
凡此等等,不一而足。
这些都比较多涉及到传统的着作,这和他想对中国文化作更深入探讨有关。
他谈到,在他年轻时期,对于胡风的文化“移植理论”是赞成的,但是,到了晚年,他有了一些变化,或者说发展——认识到事情并非那么简单(《近作集》第43页),所以关注传统文化,也就是必然的了。
然而,元化先生决非“埋头国粹”。他仍然面向世界,决不受“国学”藩篱的困束。
他关注法国德里达的后现代哲学,美国的史华慈的史学,日本冈村繁的古典文学,还有台湾、香港的有关学者,余英时、林毓生、杨启樵、杜维明、李欧梵等学者的研究,并和他们保持着各种联系。
他不是那种只套用某种“思维框架”
再填人材料的人。他对余英时先生强调完全是从原始的材料中,来理清历史上思想展开脉络的研究做法,表示非常赞同,他自己也是这样做的。他在中外文化的交流中,获取思想的灵感;在世界文化的大坐标中,探寻这中国文化的位置;力求在传统的中国文化中,寻找发掘“具有现代意义,不仅仅是形式,作风,气派而已,而是涉及到内质的一种普遍理念的东西”。(《近作集》第46页)
元化先生曾说:“理论的生命在于勇敢和真诚。”(《思辨随笔》第368页)
虽然这些具体的研究,或许有不同意见,有的还没有得出结论,但是他是勇敢的,他的思考方向,留给我们许多思想的启迪。
七
元化先生说过:“我认为,真正的英雄是和我们一样的人。”(《思辨随笔》第40页)我的理解,那是说,即使英雄也都有自己的情感,自己的嗜好,当然也会有不足。
我的感觉,在日常生活中,元化先生是一个情感细腻而重友情的人。
他对于友人的关切发自内心。他告诉我,一位我也认识的老学者,囚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受到不公待遇,是他坚持将其从外地调入到有关的单位。使之晚年境况稍有改善。
对一位年轻朋友的画,曾再三地赞赏。
他曾和我谈起,一位有才学的年青学者,犯了一点过失,他特地为之缓颊,认为不应一棍子打下去,还特地推荐他参加有关的国际会议。
一位年轻的学生,去世以后,他曾不止一次地念及他的工作和成绩。
二〇〇四年,我父亲去世。元化先生是从《文汇报》上见到我们家发的讣告的。他特地打电话到我家,表示哀悼。说实在的,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给了沉浸在悲恸中的我和全家人,以相当的心灵上的安慰。
他还和我谈过,等《日本汉学史》的研究做完后,可以回来,为学术界或教育做点事情。我至今感受着这种出自内心关切的温暖。
此外,据我所知,他对于一些认真做学问的学者或后辈都曾给过帮助,或加以提携。
当然,对各种人物,他有的赞扬,有的也批评。我的感觉,都不虚吁吹捧,也不意气用事,而是真诚相待,坦述襟怀。我想,这正是他的人格力量之所在。
元化先生晚年的生活,相当简洁。他长期就活动在不大的房间中。简单的桌椅,几案整洁,不像有的学者,坐拥书城,更没有一丝当官的排场和俗气的“豪华”。他有自己的品位。先生对出版的书,讲求装帧典雅大方。比如,《思辨录》
封面的墨绿色和《九十年代日记》的紫色,以及一些封面上的图案都是他自己选定的。自己着作的线装本的字号、字体以及版式都是亲自设计的,他高兴地翻阅时,也感染了身旁其他的人。
他更多的是专心地阅读一本书,品味书中的意涵,思考有关的问题。
他喜欢干净。多余的东西,都会叫人拿开。对于他来说,思考就是一种生活的方式,就是一种人生。
元化先生,非常注意自己的仪表,注意自己的服装和形象,头发总是理得很整齐,在正式的场合,服装得体。只有到了最后几年,因为服用了治理癌症的药,有时汗流不止,他会脱衣,用毛巾不断地擦。但这也只限于在熟悉的人前。
我偶尔拍过几张他较随意的照片,他说,那可不登大雅之堂。
挥墨操翰,在他的晚年,有着一种怡神养性的作用。他写大字,有时是到上海图书馆的一个研究室去,而中小楷,则就在自己的屋子里。拙着《日本汉学史》写完后,要交出版社出版,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年中,抽空题写了书名,那是给我留下的难忘的纪念。
元化先生不是那种刻意掩饰自己的人,和他接触,感觉就是和一位平和的长者交谈,没有局促感。在自然坦诚之中流露出各种想法,和你交流,和你共享。不时会冒出思想的火花,使你触动。时间则不知不觉中流逝。
这一幕幕的往事,至今时时涌现在我的脑海中。
元化先生曾经说过:“伟大的人格,不是一种先验的独立存在,它是在现实生活里形成的战斗要求。”(《思辨随笔》第330页)讲这话时的元化先生正好是三十岁,一股青春的热血奔突。
确实,人格是在每个具体的人的生活中展现出来的。
人不仅有理性,还有情感。而每个人的情感都不可能用一个抽象的概念,比如爱戴、敬仰等等来概括,文字永远是单薄的。
和元化先生的接触,他晚年生活中所见所闻,当然只是我个人的一些感受。记忆和认识,总带有个人的色彩和片面性。
但是,我相信,正因为每个时代有这样的人,这个世界才有温暖和光明,我们在生活中才有希望和前进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