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阁楼的房子
一九八六年,三十八岁的四川画家何多苓为《带阁楼的房子》画了四十四幅油画插图。画在十二寸的照相纸上。照相纸光滑,不吸油,画的笔触清楚,颜色浮动,很写意,也很西方。一九八七年这四十四幅画参加全国连环画展,获铜奖。此后,文化圈里传说这套精美的插图近二十年之久。为一部短篇小说画四十四幅油画插图,恐怕世界上也不多见,何况是为曾让许多中国读者魂牵梦萦的《带阁楼的房子》画的!直到二〇〇六年,才有正式的画册出版。我在书店里与之邂逅,欣喜购之。书前有欧阳江河的序,书后有翟永明的后记。他们是何多苓的朋友,很早就一起谈论契诃夫,谈这篇诗歌一样的小说,似乎从精神上一起参加了创作。
《带阁楼的房子》在契诃夫的小说中比较特别。契诃夫向以讽刺、夸张、深刻见长,而这部小说却抒情、优美、哀伤,明显继承了莱蒙托夫、屠格涅夫的风格。草原、飞鸟、树林、林间小路、夜月、星空、白色的房子、窗子里的灯光……连小说中的人物也是屠格涅夫式的:“两个浪漫、个别的人(米修司和画家),一个现实、社会的人(米修司的姐姐)”;男主人公(画家)忧郁、消沉、缺乏激情,女主人公(米修司)纯洁、善感,有一双好奇而惊恐的大眼睛和总是微张的大嘴,姐姐(莉达)俊美、坚定、严厉(不但对别人,也对自己),小嘴紧闭。
故事其实很简单:画家来到乡村的朋友家,偶尔认识了一家母女三口。她们出身上流家庭,却总是住在乡间。大女儿莉达在学校教书,业余时间给农人看病、分发书籍、办公共图书馆、搞救济活动;小女儿米修司十七八岁,整天在房里读书,在花园和树林里游荡,或长时间看画家写生;每逢画家来访,她都在门口迎接,走时又送到路口;母亲善良、有哮喘病,神情恍惚。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是围绕着大女儿的。在这优美、静谧、寂寞的乡间,无所事事的画家和不谙世事的米修司不可避免地恋爱了。可是莉达看不上画家,认为他不关心社会,是个没有意义的“风景画家”,遂斩断初生的情丝,让母亲和妹妹去了外地。米修司只来得及给画家留下一张告别的字条。像一场梦破灭,伤感的画家随即也离开了这里。他们再没见面。
小说最后一句是:“米修司,你在哪儿啊?”
在决定两位恋人命运的那天,画家和莉达有过一场争论,是关于呼吁在乡间成立医疗所,为那些劳作艰辛、体弱多病的穷人治疗的。莉达认为画家对此类事情毫无兴趣,画家却说自己有明确的观点。
他认为,成立医疗所治病是无用的,关键在于怎样让穷人不必日夜劳作,也就是取消奴役穷人的制度,“所要医治的,不是病,而是病因”;“依我看来,什么医疗所了、学校了、图书馆了、药房了,在现有条件下,是仅仅为奴役服务的。人民给一条大链子缚住,您呢,不砍断那条链子,反倒替它添上新的环节……”这话激怒了莉达,她说:“您方才那末轻蔑地讲到的药房或图书馆,哪怕设备顶不完善,我也认为比全世界一切风景画的价值都高。”两人的价值取向针锋相对。在画家,也许只是一时的冲动,过后并不在意;在莉达,却是刻骨铭心的。
这段描写让我想起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的一则轶事:一次,屠格涅夫向朋友讲述英国家庭教师教女儿帮助穷人补衣服的事情,托尔斯泰很反感,他尖锐地评价说,一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有钱人的女儿,手中拿着穷人又脏又臭的破衣服缝补,完全是在做戏。屠格涅夫大怒,两人不欢而散,过后几乎决斗,从此失和多年,直到屠格涅夫去世前才恢复了联系。这就是俄国那个时代(19世纪后半叶)普遍的思想精神状态。
这篇小说还让我想起屠格涅夫的《阿霞》,同样是三个人的故事——我、十七岁的阿霞,她的哥哥;同样是恋爱中的“我”
有一天早上发现人走楼空;同样是女孩子留下一张告别的字条;同样是对这段人生插曲一直难以释怀的男主人公。我相信,这两篇小说之间必定有着某种联系。
初读《带阁楼的房子》约在四十年前——中国青年出版社一九五六年版一卷本《契诃夫短篇小说选》。那时的感觉与欧阳江河说的一样: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喜爱,而是代表了我心灵深处“某种基本的人生感情,其中掺合着我们的梦想、初恋”
以及“茫无所措的、难以言喻的忧伤”。十几年前在旧书摊上幸运地买到苏联一九五四年出版的画册《库克雷尼克塞为契诃夫短篇小说所做的插图》。也许是爱屋及乌,我觉得其中《带阁楼的房子》一幅是画得最好的:月色中,瘦弱苗条的、眼中有梦的姑娘斜倚在廊柱边,沉思的画家坐在阶梯上,一种淡淡的哀愁,却又隐含着某种期待。这是“忧伤的八月的夜晚”,是他们最后一次相会的场面。两卷本《契诃夫小说选》中也有两幅插图,米修司都是主要刻画的对象,可见她在读者心目中的位置(其实在小说中,米修司占的篇幅并不多)。相比之下,何多苓的米修司更美,也更忧伤,一双大大的鹿眼和瘦削灵巧的身子,好像随时准备跑掉。这是我们这一代中国人心目中的米修司,是我们曾经刻板的外表下萌动的青春的回响。
库克雷尼克塞是三位苏联画家合作画画的笔名,他们以漫画扬名天下。
一九四〇年第一次为契诃夫小说画插图,先从那些幽默小说人手,两年后出版了第一部契诃夫小说插图本。纳粹德国的入侵打断了他们的创作,直到卫国战争结束后,才重新开始。至一九五三年六月,前后十余年间,他们为契诃夫小说画了几百幅插图。这些插图精妙多变,个性鲜明,既有讽刺,也有抒情,随契诃夫的小说的发展而发展;既有层次丰富的素描,也有寥寥数笔的线画,还有油画,其中许多称得上单幅创作,明显看出俄罗斯巡回展览画派的影响(尤其是列宾、列维坦)。库克雷尼克塞囚这些插图而跻身苏联大画家行列。二〇〇三年,三联书店根据我购得的画册出版了《苦难的俄罗斯——契诃夫小说插图八十帧》,由蓝英年翻译和配文。
《带阁楼的房子》写于一八九六年,那年契诃夫三十六岁。时光已过去一百一十多年,我们仍在中国谈论它。可见,真正的艺术是不朽的,是属于世界每一个人的。我的朋友,你们要知道珍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