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悦读MOOK(第十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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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往事(1)

“湖南农民运动”考

胡平

当今商海里屡见不鲜:朋友们为发财走到一起,又囚发了财而闹得鸡飞狗跳,割袍断交。有几分相似的是,因为农民问题都是各自关注的大问题,才有了国共两党的第一次合作,而在这番“合作”触礁沉没的海面上,却又是湖南农民运动成了最大的一块暗礁——湖南农民运动,是南方诸省中发展最快、规模也最大的。

一九二六年七月,唐生智任军长的国民革命军第八军攻占长沙,从七月下旬开始到九月上旬,全省农民协会会员迅猛达到四十余万人。同年十二月一日,召开了全省农协的第一次代表大会,会员人数又增至一百三十六万人,遍布全省七十九个县市。这时,在不少乡村与县镇,原有的政权已是一派股栗觳觫,农协获得了实际的权力。到次年二月间,突破了两百万,至五月,更达到了四百五十余万人,加上直接领导的农民有两千万人以上。当时,湖南至少有一半人口走在了革命大道上。

上朔湘军,这是一支两手皆硬的队伍,一手能打仗,一手能刮钱。太平军被镇压后,湘军的大小将领回到乡里,动辄买田千顷,置宅值十万余金。就是一名兵丁,一下买上几十亩田,也是常事。有万贯家财需要保护,再有湘人尚武的传统,地主们纷纷张罗起来的武装民团,便多得像立冬后家家户户房梁上挂起来的熏肉。北伐军打进湖南后,风助火势,风亦仗火势,民团的武器多收缴到了农协手里,仅梭镖队,全省便有十万支以上。这成了湖南农民运动有别于他省的一个重要特点。

各地农协积极支持北伐军,成立运输队、铁路破坏队、侦察队、向导队、慰劳队……真可谓“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对此,蒋介石、唐生智皆有相当好感,下属部队也有不错评价。也属唐生智指挥的第七军第二路指挥胡宗铎,就对新闻界发表谈话说:“唯以此次经过情形而论,进驻长沙,并未战争,完全民众力量得到。”(《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7月30日)北伐军往湖北进发后,湖南农运的汹涌之势,外泄无着后,转为了内倾,由打军阀进入反封建。于是,湖南农运过激之说,便成了长沙城里街谈巷议中渐渐聚嚣起来的蚊阵,武汉乌云压城时,龟蛇两山水面上那飕飕窜出来透气的鱼儿……

最有声色的一幕,是打“土豪劣绅”。

根据其罪行大小,分别采取清算、罚款、捐款、小质问、大示威(即吃大户)、强迫劳动、审问、戴高帽子游乡、打屁股、送入县监狱、驱逐、没收、枪毙等办法惩治。按现代法典看来,其中多有不入流的事儿——诸如“大示威”:一万五千个农民,向六个劣绅问罪,在他们家里大吃大喝了四天,共宰猪一百三十余头;“戴高帽子游乡”:帽子上写上土豪某某,劣绅某某,用绳子牵着一串,前后簇拥一大群农民,或敲打铜锣,或手扬各色彩旗,一一走墟过乡,好似来了个杂耍班子。

清代考据学后期的一个重要人物,写有《汉书注》并在长沙办了一家书院的王先谦,也被打了屁股后送去游乡;再有“审问”:多由群众大会进行,何谓“土豪”,何谓“劣绅”,却没有个明确的标准,不像地主,可以用占有多少亩土地以上、本人是否参加劳动为标准。在大会上,只要有一个人指认某人是土豪劣绅,往往无人加以反对。而这番信誓旦旦的指认,有可能真是杨门劳与喜儿式的仇天恨海;亦有可能不过缘自两者间曾为租债问题发生推搡,一方扭伤了,另一方在此变成了“土豪”。或者,只是两个婆娘间曾经口角,一方对骂缺乏操练,显然力不从心,另一方却舌动宛若游蛇,骂起来也阴毒,一竿子下去便扯上了对方的祖宗。当时前者的老公似乎无动于衷,岂料后者的老公在此终成“劣绅”……还有,更不可思议的是,所谓“土豪劣绅往往不问姓名,就被戴上高帽子游街,也有当场经群众审判后立即枪决的”。(胡愈之:《早年同茅盾在一起的日子里》)

仿佛斗争方式越是具有闹剧性,便越是具有鼓动性。

仿佛惩罚的方法,如一七九三年法国大革命中国民会议审判贵族,愈是激烈,就愈是容易获得通过。

而这一切,好像愈是具有原始性,比如一万五千人组成的大肚朝天的丘陵,比如到地主姨太太、小姐的牙床上去滚一滚,一双粗黑的大手,还要到绣着鸳鸯戏水的香枕上捏一捏,乃至干脆将她们放倒在闺床上,嘴里念着:决不能让咱贫雇农断了香火……就愈是能让最保守有成、或最摇摆不定的农民,在三分钟之内成为一个造反者,从而让革命看起来像一次史无前例的人民盛大节日……

“在运动中,由农民与各界督促政府枪毙的土豪劣绅有宁乡杨致泽,岳阳周嘉淦,华容傅道南、孙伯勋,浏阳邱少瑞;由农民围住县政府,强迫县长交人,直接枪毙的有湘潭晏容秋;被公审枪毙的有长沙叶德辉、黄道生、俞诰庆、徐国梁,湘潭张茂钦,浏阳杨风韶、肖绍荣;公审后被农民用梭镖刺死的有常德徐仲达;被农民直接打死的有宁乡刘昭,湘潭汤峻岩。这一时期处决的土豪劣绅还有华容县张柞荫,汉寿县梅实……衡山县非法组织假农会、杀害民众的反动分子单化民、单姬南等……据调查,常德地区土豪劣绅被镇压的十八人,游斗的一百三十四人,关押的七人,罚款、罚粮的一百一十八人,被其他形式斗争的三十九人,约占当地地主豪绅总数的百分之八十二。”

(杨天石主编《中华民国史》第2编第5卷)可以肯定的是,从农民运动后期湖南满世界贴着的“有土皆豪,无绅不劣”的标语中,再从一些地方已经把凡拥有五十亩田地者一律当作土豪,将穿长衫马褂者视为劣绅的情况看,这个所谓“地主豪绅”的总数,大概已经接近当地地主的总数。

这一斗争,必然遭到敌对阶级的强烈反抗,湖南各地陆续出现枪杀农会干部、捣毁农协和打死农民的事件,有资料说,情况最严重的发生在安化县,这里被杀戳的农民达到了两百多人。但总体上,敢在裤带上吊着个脑袋的地主并不多。毛泽东在湖南考察时注意到,“重要的土豪劣绅”,在农民运动发达县份,几乎都跑光了,一等的跑到上海,二等的跑到汉口,三等的跑到长沙,最不济的,也要躲进县城的哪条深巷里,以安放一颗狂跳不已的心……

此时,作为中共代表、也在武汉国民政府任职的李立三的父亲,也逃到了武汉避难。在李立三家中,张国焘几次和老人一起进餐,在张的印象中,“他是一位温文尔雅、态度严肃、心地善良的老人。”他表示愿意跟随武汉国民政府——即儿子正从事的进步事业走,也不反对农民们要当家做主的气概,却担心若逃不出来,在家乡便会有生命之虞。

他举了已震惊全国的叶德辉的例子,此人是湘地近代顶级的大儒,还是着名的藏书家,江南的读书人有想查珍本秘籍的,常以去叶的藏书楼里一睹真容为幸事。能够毕生做着这远离人间烟火的事,乡下当有不薄的田产,结果此公也被革命群众揪了出来,以“土豪劣绅”之罪处决……一个多月后,即一九二七年六月二日,国学巨擘、前朝遗老王国维,自沉于颐和园内的昆明湖。在遗书里他写道:“五十六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关于他的死因,人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其中有一条是一致的,即王国维担心,如果北伐军打进了北京,他也将重蹈叶德辉的覆辙……

李立三的双眉悸动了一下,似猛然惊寒的蚕,却很快平静了。他讲了一堆至今难以考证的话,但将它们概括为相信群众相信党,这是两条任何时候不容怀疑的根本原理,则是大抵不会离谱的。父亲持着儿子一封亲笔致中共湖南区委负责人的信,像一位听话的小学生,回到了长沙。负责人看了这信,儿子以自己坚强的党性担保,父亲不会有任何反对农协的态度和行为。负责人一定被深深感动了,这是什么时候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即便有做鱼肉的风险,亦要以送回亲人的老迈之躯,证明自己对这场革命的理解与忠诚。他肯定给老人所在的县农协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要求对方对这位党的领导同志的家属务必加以保护。

其结果,回去后没有几天,老人却依然被当做土豪劣绅给处决了…

反对土豪劣绅,本系国共两党的共同政策。而眼下,湖南这场反对土豪劣绅的运动,却让国民党方面感到了严重的不安。

一九二六年八月中下旬,蒋介石正在长沙,在他的日记本里有如下记载:“我军虽获大捷,而前后方隐忧陡增,共党在内作祟,非使本党分裂与全军崩溃而不止,遍地荆棘,痛苦万分。”仅仅相信蒋公此时有万分痛苦,而无百分、千分窃喜之心,肯定是高估了此人的政治品质。

但看起来,兼任湖南省政府主席的唐生智的痛苦,则是货真价实的。

一方面,“踢开党委闹革命”,并非“造反派”们的首创,而是湖南农协的发明。那时在湖南,农协成了不挂牌的政府,不但管起了行政、司法,连与他麾下的第八军胜败存亡休戚相关的军粮、军饷,也囚农村中大、中乃至小户们被没收、逃亡、处决的命运而难以筹措,即使聊胜于无地弄到一点,又常被农协各级拦截、克扣……

另一方面,在唐生智对农运反感日增的同时,他又不想与农运反目。他是深知蒋介石的那颗枭雄之心的——早晚欲将中国,当然也包括他唐生智尽收彀中。而有共产党的存在,在相互掣肘相互利用中,未来中国就有了三分天下的可能……

蒋介石是蓄势待时,引而未发;唐生智是委曲求全,克己复礼,两人均以“大局”为重。一般的北伐军官们,则早在军中闹成了一锅滚粥。

曾国藩以湘军激活了一个湘省经济的实绩,似乎给以后的湘人树立了一个习武从戎可以快速致富的榜样,当时社会上流行一句话,“国民革命军,士兵多数是农民,军官多数是地主”,即使本人不是地主,也出身于地主家庭。而北伐军的队伍滚雪球般地壮大,正发生在由粤入湘后,便使得军中不断有家里被斗、被抄的消息传来,农民们以不交租不还债来代替原本实行的减租减息政策,成为了普遍的现象,乃至如飞“蝗”云集,吃完大户后还要重罚,再殷实的人家也一夜之间成了家徒四壁。不断有亲属如丧家之犬,凄惶地由各地躲避来军营,亲属们劫后余生、惊魂未定的诉说,让曾经以为是别有用心分子的离间的怀疑,一下雾散雪崩。

即便是熟稔并服膺三民主义的军官,一个有巨大穿透力的纳闷,如子弹般打得脸上满是悲戚,满是凝重,满是山雨欲来:

国民革命的神圣目标,是打倒军阀,打倒土豪劣绅,以先总理的遗志去统一中国,怎么现在国民革命尚未成功,这农民运动却改弦易辙,刨到自家的祖坟地上来了呢?倘若家里有人像李立三的父亲一样在乡下遭处决了,他们决不会如李立三同志一样,掩埋好父亲的尸首,擦拭去心中的泪水,仍站到革命的旗帜下,继续前进,而是一个个血红了眼睛,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恨不能带一彪人马,回老家去杀个落花流水……

中共一级湖南区委的组织,竟没有能够保住一位党的高级领导人的父亲的生命,这已经使他们看到了党对农民运动控制力的式微。

促使区委决意对其进行必要改造的缘由,还不仅仅是反对土豪劣绅的斗争,引起了北伐军的哗然与动荡;而且,农民运动在诸多事情上乱了方寸,诸如毁庙宇、打菩萨、拆祠堂和推翻族长制度,禁止男人穿长衫,坐轿子,强令妇女剪发,逼迫寡妇改嫁……又以防止地主将粮食外运为由,实行“谷米阻禁”,即在县与县之间,区与区之间,乃至乡与乡之间,粮食一概不能出境。

以奢靡系剥削阶级恶习为由,禁止农民榨糖酿酒喂鸡,即便是在正月里也不准请戏班演戏……

可谓农运一开,商人、小手工业者、民间艺人纷纷失业,一个个拢着手站在南墙下晒太阳。那些世世代代循规蹈矩的农民,也突然感到自己成了瓜子仁,被“叭”地一声,给嗑出了传统生活的瓜子壳。整个湖南,则似乎被当作了一只五月的大石榴,欲将其经济流通、世俗生活的汁水,统统给挤个干净……

农运给了污蔑农运为“欺神灭道”、“共产共妻”的人,以诸多的免费口实。这与半个多世纪前,曾国藩以破坏中国道统来攻击太平天国运动,可谓法门不二,如出一辙。

此时,并没有林彪、“四人帮”,也没有那一套套诸如“赫鲁晓夫就睡在我们身边”、“资本主义自发势力每时每刻都在生长”的理论。由七十多年前的风走云奔、山河变色的湘界,你会感悟,“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中国的爆发,其实并不太难……中共湖南区委在十月、十一月给中央的两次报告中,汇报了将要采取的政策。

其中,有促使国民党左派加入农运,在农运中与他们充分合作。对国民党内不太反动的右派作必要的让步,以减少农村革命的阻力。在农民中发展党的组织,加强对农运的领导,矫正“左倾”幼稚病……鉴于农运中出现的一些问题,从本身角度检查,主要为成分不纯,混进不良分子所致,故各地农协有必要进行“洗会”运动。

省农协为此发出布告,规定:“乡农协执行委员,须绝对是耕田的农民,专营手工业或体力劳动者亦可,其他分子尤其是地痞流氓,应加以淘汰。”“区农协的执行委员,五分之三须属真实农民充当,专营手工业或体力劳动者亦可,五分之二须属于有职业的知识分子,或是在行动上表现为农民谋利益的人。带有地痞性质的人严厉制止,以免扰乱农民的组织。”(湖南《通俗日报》1927年1月21日)

在中共湖南区委在一九二七年一月十六日发出的一份通告中,已就非如此将要面临的前景,拉响了炸耳惊心的警报——这个运动如果不急谋救济的办法,在农村中要变成“广东的三月二十日”,在农民中要造成巨大的反C.P的空气,使农民运动发生绝大的危险。

事情的变化,发生在一九二七年一月,这个月里,毛泽东对湖南进行了考察。

二月中旬,他向中共中央写了一份报告大纲,又将大纲扩充成一篇题为《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长文,发表在三月五日出版的湖南区委机关刊物《战士》上。

这篇报告,历来被视为中国革命的经典性作品。因为它指出了农民问题的重要性,农民革命是挖掉帝国主义、军阀、官僚统治墙角的基本力量。肯定了贫农是农民革命的领导力量,论述了农民武装问题的重要,强调了共产党必须站在前面满怀激情地领导农民运动……毛泽东的这些观点,在日后的土地革命战争中,发展成为建立工农联盟、工农红军、革命根据地、走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的工农武装割据的思想,并成为日后逐渐形成的中国革命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