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当年与党支部书记吵架,起因是宅基地(这是农村容易起纠纷的问题之一),被判五年,去了劳改场。他把劳改场说成天堂一样:“那里比家里吃的都好,定期吃大米白面,几乎每天的菜里都有点肉,那里搞奖金制度(当时社会上批资产阶级法权,坚决抵制物质刺激,大批奖金,房山有个长沟峪煤矿被宣传为“坚决抵制物质刺激”的典型),每个月能分十来块钱。劳改五年攒了二百多元,出来后可没办法了。
老爹因为儿子坐监狱气死了,哥哥跟我分了家。我分了两间冷屋子,每天下地干活,回来是清锅冷灶,还得自己烧火做饭。顾得了吃饭,顾不了下地,顾了下地,顾不了吃饭。我一看没辙,就给劳改场领导写了封信,要求回去。劳改场回信说,你犯罪了,才归我们管,没犯罪,我们管不着。那好,我就再找点罪犯。”我问:“你犯什么罪了?”“往河北省倒腾电机、电线。”“你倒挺能耐啊。”“这算什么,没大钱,有大钱还能赚大的。告诉你,钱赚钱,不费难;人赚钱,难上难。”这是他从生活中体验来的。这就是现在被媒体热炒的“财产收入”。
旁边有个窝窝囊囊外地到房山做上门女婿的小伙子,听“油子”讲劳改生活入了迷,真想去。这位“油子”嘲笑他说:“小子无能,情愿更名改姓(这是农村招赘写的婚约文书的开头语)……你到了人家,被人家打了,反而你被抓起来,这叫什么事?你这点事离去劳改场远了去了,人家就是给你个下马威。你小子就是窝囊,出去跟我去干吧。这么棒的体格,给我扛电机,一天就能赚个十块八块的。”这个倒插门的女婿听了兴奋得不得了。
这个“油子”除了胡侃外就是“逗疯子”。那个精神病患者也很可怜。他是六六届初中毕业生,“文革”中父母被批斗,全家被遣返回房山。房山在“文革”时批斗“四类分子”手段残酷,在北京有名,其父被打死,母亲病死,他就疯了。平常在外面拣吃要喝,没人管他。逢年过节、或有外宾来,嫌他有碍观瞻,便把他抓到这里来,过了节,也就放了,估计他快走了。疯子不打人、不骂人,别人打他,他也不还手。他“疯”的表现就是唱歌,而且音准、音色都还可以,不让人讨厌。看到当兵的背枪从窗前过他就唱“骑马挎枪打天下”;看见有人进来,冷不丁就会唱一句“王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看见公安人员打开门提人,他可能会唱起来:“大叔大叔救救我,我不死,我要活。”听起来真是凄惨,可是周围的人都会大笑。他会的歌很多,有时他轻声哼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饶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感到与这个场所真是不协调。“油子”逗他唱样板戏中李玉和“狱警传,似狼嗥……”看守进来制止,疯子停了,“油子”
又鼓动他唱,当兵的又进来干涉,往返三四次,当兵的急了打了疯子两个嘴巴,疯子一改眼大无神,表情非常痛苦,突然号啕大哭,把一室的人都惊呆了。我责备那个“油子”,他说我也没坏心,就是“解解闷”。
虽然传讯、收容的人尚属“人民内部矛盾”,但这个屋门也是被外面插着,想出去,要向看守求告。每天两顿饭,窝头、玉米面粥,有点菜。我刚进来,心烦,吃不下去,分给老号吃,看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我想,人在食和色这两个基本面上,与动物没多大差别。
每天放三次茅(上三次厕所),屋里有个尿桶。厕所在拘留所里,放茅要经过有兵把守的大铁门。拘留所里由劳动号(进了监狱的人失去人的名称,通叫做“号”)清扫,很清洁,厕所也是一样。上厕所时,在屋门口排队,报数,向把门大兵说清有多少人,解完手,再集合排队,报数,出来过铁门时向守卫报清楚,很严格。解手时常听到拖着沉重铁镣的犯人行走,他们或是被提审、或是放风,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听到脚镣响,很可怖。
借放茅的机会,烟鬼们很丧气似地垂着头,但他们是专注地捡烟头,偶有发现,其乐无比。拿回到号里,由室内威信较高的人保存着,凑够了一支再卷起来抽,大家分享。我刚进去,大约是为了表示友好,把存的烟头卷成一支烟,让我先抽,我本来烟瘾不大,谢绝了,说不会抽。旁边一个年轻人说:“老师,您把您那口让给我吧。”“他妈的,你捡过几个?有你一口还不够、还想抽第二口!”我旁观他们吸烟,眯缝着眼,铆足了劲,长吸一口,憋着气,一点不让烟从鼻腔逸出,完全陶醉在香烟的享受中了。开始时还有火,就在火炉上点烟,后来火撤了,用鞋底子在木床箱上摩擦起火。这些都是在极小心、极秘密的状况下进行,要是被发现,起码暴打一顿。看守说“监狱无小事”。
关在这里,无所事事,提审一次,只简单地问了问案由。没书看,没有人可聊。
这里关得最长的只有七十多天,可是不论谁,一开口就是性,就是女人。那位河北农民老程,别看四十多岁了,挺活泼、花哨,是个农村文艺积极分子,他时常小声唱“文革”前的情歌《小二黑结婚》中《清凌凌的水来蓝格盈盈的天》,东北民歌《小拜年》《丢戒指》一类。并自述其结婚时妻子才十七岁,根本不懂男女之事,洞房跑出的情景,当着大家说,毫无腼颜……
我在这里待了十多天,一天看守叫我,同室的人说王老师,你该走了,别忘了我们啊!我也以为,没事,该放了。到了看守值班的小屋(拘留所前),他检查一下,并说你没落下什么东西吧?“没有。”我很快回答。看守无言,我问:“没事了吧?”
“没事了。”看守回答。我可笑地客气一下“再见”,便拿了包,从拘留所往外走,快走到分局门口了。突然,从另一间屋子出来一个警察,喊我:“王学泰,等等,还有点事。”我停了下来,他要我在院子等一会,我觉得有点不妙。过了十来分钟,开来了一辆带帆布篷子的三轮摩托。那个警察要我上车,我问去哪里?“市局”。我上了车。传讯室这一段只是三年多牢狱生活的开始,很短暂,但我至今不忘。
①那个时代最倒霉的不是好人,更非坏人,而是“怪人”。如果一个人身上稍稍有些异于大多数人的东西,不论好坏,就易于成为被吞噬的诱因。我的行为尚不能说“怪”,但在思想上或气质上总被认为是有些不合群的,众人看起来就有些别扭。而合群的国人历来就有改变异端的冲动,“改男造女”运动给这种冲动提供了方便,这样怪人往往首当其冲。谓予不信,读者可以根据你的生活经验给历次运动中倒霉者分析一下。被整过的人中的好坏程度与没被整的人的比例差不太多,但被整过人当中不同于众的比例则非常高。
一名优等生的幸福生活
古人云:学而优则仕。千百年来,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之说,并非虚言。当下的优等生,更是炙手可热,前程似锦。而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一名优等生,他的遭遇却丝毫不值得羡慕。谓予不信,请看下文。
光荣加冕
一九五七年我是北京钢铁学院(今北京科技大学)三年级学生,一二年级均被评为班上优等生(各科成绩全优等)、好学生、优秀团员。担任班团支部委员、系团总支委员,正在积极争取入党。一九五七年五月,党中央发出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北京高校中,四大院校(北大、清华、人大、北航)充当急先锋,掀起前所未有的“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高潮”,其他高校也闻风而动。唯独我校稳如泰山,按兵不动,一片沉寂。我系党总支书记在系党团总支委会议上,传达上级指示:整风要和风细雨,按组织系统反映意见,不能搞大鸣、大放、大字报,党团员不能参与,并要对群众进行劝阻。我认为校系领导思想大大落后于形势(落后于四大院校)。为了帮助党整风,要猛推领导跟上形势。我在班里和系里的鸣放会上积极发言,积极推荐北大《我们的意见和呼吁》
一文,要求领导学习四大院校,跟上形势。自认为这是在维护党的领导,是在积极宣传“一切离开社会主义的言论是错误的”;各项政治运动虽有缺点但成绩是主要的。我还积极参与反击批判社会上和校内的大右派。我是全系反右领导小组的成员之一。一九五七年底反右派运动基本结束,一九五八年初开始整顿党团组织。突然,领导通知我作自我检查,之后在班上受到批判,被定为右派学生,受到留校察看处分,继续留校学习,直到毕业。
井下劳动
一九五九年十月,领导又通知我到山东济南报到。然后发配至莱芜铁矿曹村工区劳动改造。第一天到坑口工棚,看见迎接我的大幅标语,上书“声讨右派分子×××的罪行!”旁边大字报列出我的罪行(北京钢铁学院党委的结论材料),支部书记把我介绍给大家,要求大家监督我劳动改造。面对工友们惊异、敌意的目光,我只有把头低下。从此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置于群众监督之下。头两个月,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一句话。戴着沉重的精神枷锁,去承受我的体力难以支撑的沉重劳动。分配我干推车工,一二十个人按顺序每人推一个车,矿车破旧,轨道不平,道路泥泞,灯光昏暗,脚底打滑(着布胶鞋),实在推不动了,就俯下身子,用肩扛着车往前走,要推出去好几百米,每天好几十车(按固定顺序排队,一车也不能少),即使冬天也汗湿衣衫,一个班下来筋疲力尽,难以走回两三里路之外的住地,一进门就瘫倒在床,不想动弹,连饭也不想吃。头天的疲劳尚未恢复,又到了第二天上班的时间。住地借用农民临时的房子,四面透风,冬天没有取暖用具,室内室外一样冰凉。我过去从未干过如此繁重的体力劳动,再加上巨大的精神压力,只得咬紧牙关,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坚持,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地苦熬。工人拼着命干,他们是计件工资,多劳多得,我一个月只发生活费二十六元,只相当于工人收入的百分之三四十。当时我也非常犹豫:这样的劳动改造生活,我能长期生存下去吗?我想到一句名言:“不自由,毋宁死。”我想自己也没有退路可走,失去自由,生命还有什么意义?为了自由,就是拼上性命也值得。我就豁出去了。宁肯累死也不苟活。我一定要坚持下去,活到自由的那一天。在困境中苦熬了一年左右,情况才逐渐好转。主要是自己拼命努力,适应劳动环境,体力增强,饭量大增,每天吃粮食一斤半左右,有时超过两斤,劳动工作量和大家相近,调换几个工种都能适应岗位。另外,人际关系得到改善,和工友们在劳动中有了共同语言,相处融洽,休息时尽量为大家服务,如代写书信、修理收音机和钟表等,打扫卫生,做事勤快,得到大家好评。人们乐于和我这个“阶级敌人”接近。班长和班里的党员曾多次悄悄告诉我说:支部书记又来了解你的情况,大家都给你说好话,说你表现很好。这样我原来烦躁不安的心慢慢安定下来,逐渐适应劳动改造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