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悦读MOOK(第十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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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往事(4)

劳动一两年后,自己思想和身体上逐渐适应,已成为班组里的劳动骨干。虽然我体力不如别的工人,但在技术性强一些的工种里,我能超过别人,劳动上也受到好评。

虎口脱险

井下劳动条件极其恶劣,每天在阎王殿门口徘徊,时刻在生死边缘上挣扎。井下劳动十余年,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保持四肢五官完整实属不易。我曾有几次出生入死的经历,都侥幸地活了下来。算是命大。

掉入溜井井下巷道密如蛛网,如遇到不大熟悉、标志不清、照明不好的情况,极易造成坠井事故。刚来不久,到不熟悉的工作面上劳动,班长派我去拿工具。我走过一个溜井口时,因井口未盖好,又无明显的标志和照明,我完全没有看见,从溜井口经过时,一脚踏空掉了下去。溜井高达二三十米,假如溜井是空的,我一掉到底会粉身碎骨;假如溜井是满的,装满矿石正在放矿,我会在矿石流中被挤碎;假如溜井存有部分矿石,我掉下去和矿石一起滚到底,也会埋在矿石堆里。奇迹是这几个“假如”的情况都没有发生。溜井里存有部分矿石,我感到自己掉下去后,顺着斜坡向下翻滚到井底不动了,全身只覆盖了一层矿粉。我活动四肢,除了皮肉有疼痛外,其他完好无损。眼前一片漆黑。我开始向四周摸索,渐渐发现一丝亮光,知道那是溜井口漏斗。幸好出口未堵死,我慢慢扒开矿石从漏斗口爬出来,全身除了几处擦伤之外,竟然毫发无损,我慢慢回到工作面。班长问我怎么去了这么久,工具找到没有。我说工具没找到,找回一条命。大家听我述说之后,也是一场惊喜。

炮口余生一次到了开饭时间,大家下去,到休息室吃饭。我想到另一个工作面拿工具后再下去,需经过一个深六米的垂直人行井,我顺着梯子慢慢往下爬,下了两三米,开始闻到有火药味儿,愈往下炮烟愈大,糟糕了:下面可能在放炮!我一时犹豫起来,往下的速度减慢了,到离井口还差一两米时,即听到隆隆炮声,在距下井口两三米处,正在爆破大块矿石,先后响了一二十个炮。炮声震耳欲聋,我只觉得地动山摇,爆破后的矿石碎片从我脚下轰隆飞过,浓烟升起,熏得我差点昏厥过去,矿灯安全帽不知去向,耳朵嗡嗡直响,什么也听不见。所幸我头脑还算清醒,双脚在梯子上站稳,两手牢牢地抓住梯子不放松,屏住呼吸,大张着嘴,就这样一秒钟一秒钟地坚持着。那些在休息室吃饭的工友惊奇地发现,原来应在人行井口站岗警戒、防止人员进入的工人,竟擅离岗位,下去吃饭,使我误入放炮区。大家听见炮声一响,都喊着我的名字,痛心地说:“×××完了!”未等炮声停息,大家一起拥到人行井口。只见漆黑一片,浓烟滚滚,纷纷喊着我的名字。我当时什么也听不见。大家未见回音,便冒着浓烟从人行井下来救人。顺着唯一的梯子往下爬,爬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一脚踩到我的头上,我嗯了一声,说了句:“哪个?”(四川话,意为“谁啊?”)于是在漆黑的浓烟中爆发出一片欢呼声:“×××还活着!”大家七手八脚把我拖了上去,让我在井口躺下,见我全身毫发无损,都很高兴。我只感到两耳轰鸣,什么也听不见,头像要炸掉一样疼痛(系炮烟中毒)。后来到医院检查,耳膜未破,听力大受损伤。我又一次大难不死。那位站岗失职的工友则受到重罚。

手指骨折我出过几次工伤,最严重的一次是右手中指粉碎性骨折。当时我带着一名助手(比我年轻的农村小伙)在一个中段巷道里,用深孔钻机打炮孔,卡钎器出故障,只好用人工卡钎(有一定危险性,暂时应急之用),一个炮孔已近完成。来信号说中餐时间已到,我对助手说不能停机,轮流吃饭。我叫他用人工卡钎,等我接上钎杆,让他先去吃饭。正当他手擎钢钎,卡住上面钎杆时,地下一条胶皮管破裂,水喷出来,溅他一脸一身,我见状对他说,要顶住,再坚持一下,立刻就完。话音未落,他水雾弥漫中稍一走神,手一松动,上面几十根钎子(一两百斤重)全部滑落下来,砸到我正在操作的右手上,中指差点被切断,皮开肉绽,还剩一点皮连着。第三节指骨断成三截,骨头外露,血肉模糊。助手吓得直哭。我当时尚未感到剧痛,且神志清醒,我对他说:你别哭,我不怪你,赶快找根绳子,把我的右手扎住止血,然后立即去打电话。后来几个工作面的工友都围了上来,帮着脱去满是泥水的雨衣裤,找了块干木板让我躺下,用急救箱里的绷带把右手包裹起来。救护车就停在地面井口,但要把我从人行天井放到大巷,谈何容易,要拆去隔板才下得去。前后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工友问我疼不疼,我不觉得很疼,只觉得天旋地转,迷迷糊糊,在半昏厥状态下,仿佛回到了家乡,看到了家乡的田野和我的亲人。后来大家告诉我,我当时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我要回家。”好不容易从天井来到大巷,再用担架运到地面救护车上。职工医院早已做好准备,医生检查后对我说,尽量争取保住手指,我听了像是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医生用钢针将右手中指第三节一断成三截的指骨穿起,固定到两端指关节上,将皮肉缝合。我的手指又奇迹般地保留下来了。虽然手指功能未能完全恢复,总算保持了我四肢五官齐整完全。

“文革”暴力

矿上对我们几个“右派”说:你们摘掉帽子要等到矿上“四清”运动后期。一九六五年下半年,“四清”运动工作组进矿。

“四清”刚刚开始不久,一九六六年“文革”

爆发,“四清”工作组撤离。我们又面临一场政治风暴。运动初期批斗走资派,我们算是走资派包庇的牛鬼蛇神,尾随在走资派后面,脖子上挂个大木牌游街,开批斗会,则跪在一旁陪斗。一九六七年两派混战夺权,我们被搁置一旁,但好景不长。

一九六八年成立革委会后,开始清理阶级队伍,我们的灾难从此降临。清队先从我们这些现行的阶级敌人开刀,然后挖出大批历史反革命,轮番揪斗,拷打审问,大会小会,天天不断。有一帮职业打手(人称武斗棒子队),一天不打人手就痒痒。于是按顺序轮番揪斗我们,轮到我了,给我挂上大木牌,叫我跪上高桌子,交代反革命罪行,我无话可说。等了很久,打手们失去耐心,蜂拥而上,一棍子把我从高台打到地下,然后棍棒皮带齐下。他们打累了,把我抓起来跪着,再叫我交代,不交代又是一阵拳打脚踢,直到跪不住坐不住了,才拖回宿舍叫反省检查。我见自己已是遍体鳞伤。我还不算重的,有人被打得大小便失禁。到了上班时间,棒子队又来驱赶,叫立即上班,爬也要给爬到工地去。我艰难地站起来,手扶着墙慢慢移动步子,平时只需十多分钟即可走到工地,那天走了一个多小时。工地的工友非常同情我们(他们对棒子队深恶痛绝,敢怒而不敢言),让我坐在一边休息,还替我放哨。第二天专案组审问,一进门打手先扇上几耳光,再叫你交代问题。每天除了大会批斗、小会审问之外,还得正常上班劳动。如果没有大会小会,下班之后,吃完饭又集中在宿舍区劳动,打扫厕所,清理水沟,打扫卫生等等,长达两三个小时。

除了睡觉,根本没有片刻的休息时间。就这样每天揪斗审问和长时间劳动,前后有好几个月,我感到日子特别难熬。以前只有体力劳动,现在还得饱受皮肉之苦,上班累完了下班接着累。这样的日子能长久吗?“文革”没有尽头,我真担心自己能否苦熬到头。一起劳动的有几个“历史反革命”(多为一般历史问题)忍受不住这样的煎熬,寻了短见。或在井下跑进炮已点燃的工作面,或白天在宿舍区劳动时钻到路过的汽车底下。矿上说他们是顽抗到底,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有一起就发生在我的身边。此人原是老炊事员,说他参加过还乡团等,揪斗拷问劳动几个月下来,似乎稳定了,有一天下中班后突然失踪。经四处寻找,没有结果。有人说他可能逃跑回家了。第二天早上发现宿舍附近柳树上悬挂着一个人,原来他是在夜深人静时上吊自杀了。上面叫我们把他放下来,真是惨不忍睹,把他用草席盖住,放在围墙外面,叫我们轮流看守,等候家属前来处理。说他畏罪自杀,顽抗到底。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们守尸时的悲痛凄凉心情,可想而知。我和老王一个班看守,他是一九四七年入党的小八路,因得罪上司划为“右派”。我说会不会哪一天也轮到我们头上?老王对我说,千万不要有这个想法,一定要挺住,千万不能走这条路。我们只要活着,总能看到世道的变化,就会有出头之日,一定要活着,要留得青山在。他经常鼓起我生活的勇气。好在这种混乱局面只维持了几个月,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解放军进驻,成立新革委会,逐渐恢复了正常的生产和生活秩序,我们又恢复到“文革”前劳动改造的生活方式。军代表对我们说,好好改造,等到运动后期,解决你们的问题。给了我们一个没有限期的希望。我们便耐心等待着。

当时的口号是“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这个“底”究竟是哪一天呢?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广播喇叭里连续预告说有重要新闻,几乎是空街空巷,人们纷纷停留在挂有广播喇叭的电线杆周围,广播里传出沉重的哀乐,原来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因病与世长辞。又过了三个月,通知我们摘掉帽子,停止劳动,恢复公职。无限期的劳动改造终于到期,十七年的劳动改造画上了句号。虽然不堪回首,但还是要向前看。虽然青春已逝,但青山还在,作为劫难的幸存者,值得高兴。一九七八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右派”得到了所谓的“改正”,虽有小“改”而并未得“正”,远未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沉没的一两代人以及受株连的亲属不计其数,受害者并未得到安抚和补偿。这段历史如何评说,唯有留待后人了。

(尾声)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叶落归根回到家乡,“乡音无改鬓毛衰”,劫后余生亲人团聚。天伦之乐来之不易。原想有生之年尽最大努力工作,和家人好好生活,以弥补过去的蹉跎岁月。但是好景不长。

一九九三年,意外地发现自己身患胃癌。

灾难深重的我,再次被命运推到生死的边缘。经过手术,将胃全部切除,又经过两年的化疗,虽然侥幸地活了下来,但身体元气大伤。一九九五年因病提前退休,正当我对未来徘徊犹豫之时,一个难得的因缘,使我步入佛门,成为虔诚的佛门弟子。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却没有世间的后福,依然过着清苦的生活。

如果说还有一点福,那就是学佛带给我的益处,我不怨天尤人,对一切冤家债主我都宽恕了,宽恕别人而最终是解脱自己。

我使自己生活在清心寡欲、无怨无争、身心清净的境界中,尽自己余生之力,为社会、为一切众生竭诚服务,这样我到临终,我的心境在安详静谧之中,从这个世界走向另一个安乐的世界,这是我一生最大的归宿,这也许就是我的后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