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险者肯特
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上半叶的美国,是一个总在创造奇迹的国家。洛克威尔·肯特(RockwellKent,1882~1971)就是一个例子。他是油画家、版画家、航海家、探险家和作家。为了艺术体验,他年轻时曾离开纽约,住到小渔村里;中年以后更是带着儿子,去阿拉斯加沿海复活节海湾的利西小岛上,自筑木屋住了好几个月。“冬夜有如刀锋般锋利寒冷”,他们父子是周围唯一的生物。在那里,他画了许多“人类未曾触动过的峰峦、大海和山谷”。四十七岁那年,他与两位朋友驾小舟去格陵兰岛,历经千难万险,穿过暗礁、冰块和浓雾,却在靠近格陵兰海岸时遭遇风暴,小舟翻沉,朋友遇难,他挣扎游上岸,连爬带走数日,才遇到爱斯基摩人得救……他一生喜欢历险,这些历险使他写出轰动一时的旅行记,也影响了他一生的绘画创作。有趣的是,他的大量文学作品(游记、小说、自传)现在已不再为人注意,而他为这些作品所画的插图却流传不衰。盖棺论定,为他赢得世界声誉的,正是他的版画和钢笔画。
肯特是在四十五岁才认识到自己的版画使命的。那年他创作了《永不磨灭》
(1927):一艘搁浅在礁石间的船,船体裸露,桅杆折断,但船头女神雕像却完整无缺,光辉而安详,似乎在期待着什么。黑色的背景里,是海的微波、繁星闪烁。简洁规整的线条,有种装饰的美。这是神来之笔,似乎没有主题,又似有无穷寓意。那种莫名其妙的宇宙感,成为肯特作品最为令人着迷的东西。
此后几年,他灵感爆发,创作了一系列精彩的版画、钢笔画,有单幅作品,也有插图。单幅作品如《倚桅杆的人》、《守夜》、《星光》、《回港》、《悬崖边的少女》、《一路顺风》、《晨曦在望》、《格陵兰的泳者》等。这些作品均以人为主要描写对象,背景大多与海有关。但他笔下的人,并不是具体的社会人,连性别也不明显,而是人类的化身:健壮、深沉,肢体无论舒展或扭曲,都很优美。多是裸体,穿衣者也完全能衬出身体起伏。他笔下的背景,也不是具体的自然景色,而是人性化的,富装饰性,无论海、树、山,还是船和天空,都气象广大,沉静神秘。这些作品所表达的主题,仍是不确切的,很充实,但又无从把握……肯特一生总在强调自己是“现实主义画家”,其实他的代表作品是“象征主义”的,很有现代感。
一九二七年,兰登书屋独立出版了第一本书:伏尔泰(1694~1778)的《老实人》。肯特为这本书画了七十六幅钢笔插图,而且装饰了扉页、封底和每一章的题头。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文学书,图文并茂,印装豪华气派,定价极高,但很畅销。兰登书屋的老板塞尔夫认为,这是肯特插图的功劳。由于这本书的成功,三年后,塞尔夫更是请肯特为美国小说家梅尔维尔(1819~1891)的《白鲸》画了三百幅插图。书因此厚了很多,足有三大卷,装在漂亮的铝盒子里,售价比《老实人》贵七倍!这是天价,然而仍旧畅销。
塞尔夫兴奋过头,初版书封面上,只印着:
“白鲸,洛克威尔·肯特绘制”,而无作家的名字,成了美国出版史上流传甚久的一桩笑谈。
《老实人》的插图全用精细的钢笔线条白描,造型夸张优雅,充溢着青春和浪漫气息,甚至美得发甜。乍一看,肯特的这些画与他的版画大不相同(版画是以黑和力为主调的),但琢磨一下就明白了:是不同的绘制工具的原因,其实骨子里的装饰性、象征性与他的版画毫无二致。
《老实人》不是一部写实的作品,而是一部“天方夜谭”,类似《一千零一夜》和《十日谈》,天马行空,信口编排,借一位年轻人被迫流浪欧洲大陆的离奇可怖的经历,讽刺批评“一切都由上帝安排好了”的维护王权的观点,把十八世纪中叶社会的残酷、卑鄙、肮脏、丑陋漫画式地凸显出来。伏尔泰自己称其为“哲理小说”。显然,这种故事风格和其中的“探险因素”,正合肯特口味,所以从画中可以看出他下笔时的兴味盎然。据说,以《老实人》作为兰登书屋独立署名出版的第一本书,正是肯特的建议。
也许肯特只把《老实人》当作一篇传奇,而并不关心其政治内涵,所以,据文学批评家看来,他的插图与小说内容并不协调——一切都被美化了,被装饰了,看不到人物个性,也没有历史感。但是否正因为此,这些插图才有了独立存在的艺术意义?还有一点:读者并不计较这些插图的致命弱点,这从他们争相购买就可看出。批评家和读者有时就是这么不同!
《白鲸》是梅尔维尔于一八五一年发表的一部海洋题材小说。作家一生穷困潦倒,曾两次出海做水手。第二次是在一艘捕鲸船上,一次航行就足足有十五个月。小说写出后不被重视,连他郑重献给的大作家霍桑也不喜欢。失望的作家中年以后,除了找不到合适工作时,才被迫写作。四十七岁时他终于设法得到海关检查员的职务,在默默无闻中度过余生。但在一九三○年肯特为《白鲸》画插图时,它已是公认的文学经典。
小说描写了披谷德号船长埃哈伯和一头抹香鲸的仇怨。这位船长曾在一次出猎中,被这头巨大的抹香鲸(白鲸)莫比·迪克咬掉一条腿,“活像刈草机割掉草地上的一片草叶”,从此,埃哈伯对这头巨鲸怀下了一种疯狂的、病态的报复之心。他长途奔波,辗转世界,不畏困苦,就是为了找到莫比·迪克,要置其于死命。最后他如愿以偿,与莫比·迪克相遇,经过三天艰难的追踪,他和船员终于用鱼叉击中白鲸,但船被白鲸撞破、掀翻,全船人落海,与白鲸同归于尽,只有一位水手得救。小说中,海洋的凶险莫测、鲸鱼的残暴狡黠、人的丧心病狂组成粗犷、惊心动魄的景观,繁琐的鲸类学考证、长篇的自然史、哲学议论则使这一景观更为繁琐斑驳。这样的故事和景观无疑是肯特所迷恋的。一年前,他刚刚经历了格陵兰岛的九死一生,在与大海的风暴和严寒的搏斗中,他胜利了,也失败了。心灵深处的激情和创伤正好需要一个出口。这就是他为《白鲸》画了三百幅插图的原因了。
与肯特早年版画的象征性不同,《白鲸》
中的埃哈伯船长的形象是有个性的:自负、坚忍,是个亡命徒。撇嘴垂眼,总是耸着肩;双手不是背在身后,就是插在兜里;虽然装着一条假肢,却站立如钉。那些船上的工具,帆绳、锚和桅灯,不同情调的海,表现得多么不容置疑啊。至于鲸与人、船的搏斗,则虽惨烈恐怖,却又一笔不苟。这也许是锌版版画的特点:无法含糊其辞。
在《白鲸》插图中,肯特似乎减弱了自己作品中特有的抒情成分,却强化了他以往就喜欢的硬汉精神。据说梅尔维尔有同性恋倾向,他特别善于描写男性之美。这一点也是肯特作品的特点。埃哈伯船长和船员在与自然和白鲸的对决中,虽然付出了生命,但他们永不放弃、永不服输的精神却值得尊敬。肯特同时也赞美了那被神话的白鲸:优美的身形和巨大的力,在海的烘托下被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是画家对《白鲸》的理解:超出人鲸恩怨,无视作者初衷,看到的只有美。
肯特一生作了数不清的插图,木刻、石版、锌版、钢笔都有。他的《莎士比亚戏剧集》、《十日谈》插图已被奉为经典。但我更喜欢他六十四岁为诗集《海的故事》和七十三岁为《肯特自传》所作的锌版插图。前者注重风景,以繁复的线条和严整的构图,诉说他六十年来对海的理解;后者以人为主,表达一个七十岁老者的浪漫情怀,充满青春气息。这两组插图的表现方法又回到他早期象征主义,没有具体内容,实可作为单幅作品看待。
八十岁时,肯特作了一组石版画,内容是女人和儿童,温馨、温情。看着这些作品,我似乎看到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他历经千难万险,一生都不安分,现在平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