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喧哗而逼仄的路(外一则)
每到干部换届,总会想起有关龚育之先生的一则小故事,那是中共中央党校现任副校长李君如去年夏天在原副校长龚育之追思会上讲述的——
十六大前夕,龚育之给李君如打了一个电话,要李君如代他找一找教育部领导,请教育部不要提拔他的儿子,还是让他留在大学做学问。李君如“感到很为难,说这要影响你儿子前途的呀”,龚育之“温和地说,当大学老师是很好的前途呀”。
两任副校长在电话那一刻,显然对于前途与仕途的关系有着各自不同的看法,而李君如肯定是深受教育了,不然他也不会当众讲述这个故事。
前途,曾经一度被“钱途”取代,现如今又大有与仕途画等号的趋向。我仿佛(其实十分真切地)看见越来越多的人拥向一条喧哗而逼仄的路——通过竞聘(或者诸如此类最终由上级领导拍板的“程序”)踏上仕途,或者继续走在仕途上……国人惯于“一窝蜂”而“一窝疯”,摩肩接踵挤在一条道上,怎么看都是可怕的。
人,是有差别的;路,自然也不止一条。
但认定了自己的前途在于仕途而全力以赴的人,却也是该令人钦佩的。即便是纯粹受个人利益驱动钻营仕途的人,他们和那些确有公仆良知、管理者才能的仕途中人、那些在良知驱使下一心要借助仕途施展自己的才能报效社会的人一样,都具有飞蛾扑火的勇气——有人说仕途总是越走越窄,越是高位,空气越是稀薄,这实在是对权力金字塔非常形象的描述。
英哲培根对“高位”更有精辟的论述。他说,“居高位的人是三重的仆役:君主或国家底仆役;名声底仆役;事业底仆役。所以他们是没有自由的,既没有个人底自由,也没有行动底自由,也没有时间底自由。”培根接着说:“要寻求权力而失掉自由,或寻求凌驾他人的权力而失却统治自己的权力,这一种欲望是一种可异的欲望。要升到高位上,其经过是很艰难的,但是人们却要吃许多苦以换取更大的痛苦:要升到高位上,其经过有时是卑污的:然而人们却借着卑污的手段达到尊严的地位……无疑地,居高位的人们对自我是陌生人,并且在事务匆忙之中,他们是没有时间来照管自己底身体或精神上的健康的。”(水天同译《培根论说文集·论高位》,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可怜的人啊!
蒙田说:“世间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懂得让自己属于自己。”但我还是看见越来越多的人拥向那条喧哗而逼仄的“自我陌生化”
之路。对此,或许只有两种解释:世上可走的路已然不多:或者,如今的仕途已不再是培根的“仆役”之路,而根本就是一条通向“一把手说了算”的“自由”之路。
“一窝蜂”而“一窝疯”,摩肩接踵挤在一条道上,怎么看都是可怕的。
——不看也罢!?
一不退二不休
在龚育之先生追思会上,李君如讲了两个令他“永志难忘”的小故事,一个故事是龚育之托他“走后门”,跟教育部打招呼不要提拔他的儿子做官,另一个故事则发生在一九九一年秋龚育之被免去中宣部副部长之后。
李君如回忆说,当我们在上海听到龚育之被免职这一消息时,“大家议论纷纷。全国毛泽东哲学思想研究会在马鞍山召开研讨会时,我见到了龚育之同志。晚饭后,我们在长江边散步。当我向他表达上海朋友对他的关切时,他平和地对我说:‘多年来我都主张实行干部退休制。请代我向上海同志转达我的感谢,希望大家对这件事不要再议论了。’
当时,我的心头油然而生一种无言名状的敬意。毛主席说,要成为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什么叫‘高尚’、‘纯粹’?这就是‘高尚’,这就是‘纯粹’。”
到龄退休,本是很正常的事情,却引得“大家议论纷纷”,似乎高级干部超龄工作和普通百姓提前退休一样,是极寻常的事,反之则不正常了。因此,李君如在龚育之这件寻常事上看到了“高尚”和“纯粹”,感而慨之地说——同志们,这两个故事虽小,但体现的思想境界和思想修养之崇高,我们许多人是达不到的呀!这也是今天这个年代我们党竭力倡导、人民群众竭诚期盼的呀!
中共中央党校副校长公开批评“我们许多人”,可见如今官场“进退”问题之严重:
进,蜂拥而上,甚或“拖家带口”(乃至捎带“二奶”);退,更是“拖泥带水”,实在“拖”不下去也力求“退而不休”,这真可谓“一不退二不休”了。
其实,早在“离休”发明之初,“退”便成了问题。“离休”二字不仅标识了与“退休”截然不同的“级别”和“待遇”,而且巧妙地避开了一个“退”字。客观地说,将“退”字用在“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老干部身上也的确不太妥当;但如此一来,原本自然而然、人人都将面临的“退”却变得复杂起来了。有意思的是,如今一些干部真的离退休之后,自我表述时倒更愿意用“退下来”这三个字,而不轻言一个“休”字……
到龄之后力避一个“退”字,“退下来”之后又不轻言一个“休”字——“一不退二不休”,从根本上说这是对“退下来…‘万事皆休”的绝对惧怕,是对死亡的绝对惧怕。
但死亡无人能免,这是绝对的。而“想到死亡,一切都是可笑的”,奥地利作家伯恩哈德先生曾如是说。
你能说伯恩哈德先生比李君如所说的“我们许多人”更有境界、更有修养?
——我想,伯恩哈德先生若地下有知,一定会说:“这样的比较实在太可笑了!”
寇准,非“老西儿”
寇准,中国古代着名的历史人物。他在政坛上的活动,主要是宋初太宗和真宗两朝,起过颇为重要作用,堪称一代名相。不仅研究历史的,大约中学课本中就提到此人。
作为正史的《宋史》有他的本传,还有宋人的笔记、条俎,关于寇准的轶闻、趣事、传说,亦都有详略不一的记载。
近若干年来,在民间,人们一提到寇准,称他为“寇老西儿”。“老西儿”为今人对山西人的称呼。意思不言而喻,此人被说成是山西人。这大约是来自某些影视或评书。这些文艺作品都将他作为山西人来描绘。主要表现有三:一是说话时一口山西方言。方言,通常是人的出生地,或生活环境对人的生活习俗留下最明显的痕迹:二是他爱好喝醋,腰带上总是挂着个醋葫芦,动不动解下来喝一小口。这也是外省人对山西人生活习惯的通常看法;三是生活清贫。节俭简朴是多数山西人的共同美德,这也是外省人的一般印象。
影视之类的文艺作品,对寇准作如是描述,这当然是创作者的自由。一部以历史人物为题材的艺术作品,历史真实不等于史料事实,也是艺术表现中的一条普遍规律。可是,如果艺术作品表现的是历史上的名人,尽管细节上必有诸多虚构,但在大范围内,虚构还应顾及史料事实,虚构不宜太离谱,此中有度存焉。二者宜相互结合为佳。
时下,还有个不可取,却很普遍的现象:
许多民间人物,甚至还有图省事的文化人,了解历史,凭借的是电视。以往,除从荧屏外还有舞台或银幕,由此获得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知识。电视讲点击率,在电视上谈学问的教授学者,拼命往相声演员圈子中挤,一些离奇却不准确的传播,大量出现,不幸的是人们大都信以为真,作为历史事实来接受。
人们在获取知识方面,近年来出现一种好现象:由于科技的发展进步,一些年轻人对电脑大都玩得很溜。于是,人们获取知识,其中自然也包括历史知识,转由电脑网络。
网络尽管也很芜杂,也有一些不上路的内容,但书籍的输入,却是认真正规的。故由电脑上获取知识之举,不能不为之叫好。
闲话少说,这里还是回到寇准的事上来,有必要搬一下正史或笔记中涉及寇准的几个大问题。
据《宋史·寇准传》:
寇准,字平仲。华州下邦人也。
宋代。华州为永兴军路,所属为华阴、渭南、下邦、蒲城等四县,在京兆府(即今西安市)以东,今属陕西省。而山西境内,无与华州下邦相似或相关的地名。此外亦无史料记载,寇准于山西之地无做官的经历。由此可见,这寇准与山西并无关涉,而是实实在在的陕西人。
由于今人传播寇准的出生地里籍有误,从而想当然引申出来的为人风格和生活习惯,比如他那喝醋的爱好,因此也就无从说起。
此外,说寇准生活俭朴,与其人的实际作风差距更大,甚至刚好相反。在正史和笔记中,都说明此人在历史上一向以生活豪华奢侈着称。《宋史·寇准传》有这样的记载:
准少年富贵,性豪侈,喜剧饮。每宴宾客,多阖扉脱骖。家未尝爇油灯,虽庖匽所在,必然炬烛。
时而宴请宾客为生活豪华,这好理解。
为什么不点油灯只点蜡烛便是奢侈?今人已经没有这种生活内容,故需要作一点说明。
因为点油灯省钱,但灯光昏暗。古人有“一灯如豆”的形容,如果盛油的灯盏或油碟中放一根灯草,那灯的火苗确实只有黄豆那么大,其照明状况则可想而知。点蜡烛火苗大,如多点几根,照明就大大改善,但却费用不低。这里讲“虽庖匽所在”,指生活环境中各处,连厨房厕所之类地方和过道上,都点上蜡烛。
寇准的灯火照明状况,除正史外,还有一些据轶闻、传说写成的笔记,也有所及,说他的住过的地方,无不蜡油堆积如山。仅灯火照明一项如此,其他方面的生活奢华,则可想而知。
于寇准,这都是小焉者也,主要的是他在当时政坛上的作为。在封建王朝的君臣之间,有所谓“伴君如伴虎”的形容,臣下对皇帝战战兢兢,有所畏惧,甚至猥琐,是很常见的。而寇准,自十九岁中进士授大理评事,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即宰相),爵为莱国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几十年间,他在皇帝面前却丝毫没有奴颜婢膝,而是大气、洒脱,甚至有点鲁莽。在他从政前期,即宋太宗朝,大约是他的青年时代,《宋史》本传中有这样一条记载:
尝奏事殿中,语不合,帝怒起,准辄引帝衣,令帝复坐,事决乃退。上由是嘉之,日:“朕得寇准,犹文皇之得魏征也。
宋太宗(赵炅)拿他与魏征相比,因自比唐太宗李世民,故未受到惩罚。这不是偶然的表现,如果翻阅整篇寇准本传,屡见他遇事力争,刚直不阿。到真宗(赵恒)朝,足使寇准垂名史册的一件事,便是宋辽澶州之战。
景德元年(公元1004)冬,辽兵大举入侵,边境告急文书,一夕凡五至,朝廷大臣震骇,两位参知政事(副宰相)王钦若和陈尧叟,一请皇帝驾幸金陵,一请驾幸成都,就是让皇帝逃跑。而寇准则力主幸澶州,即御驾亲征。皇帝很害怕,连议军事方略会议都不想到场。寇准说之再三,加上某些将领请战,皇帝终于到了澶州前线。兵丁见到皇帝的伞盖,士气大振,《宋史》中有记载日:
远近望见御盖,踊跃欢呼,声闻数十里,契丹相视,惊愕不能成列。帝尽以军事委准。准承制专决,号令明肃,士卒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