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悦读MOOK(第七卷)
23871800000020

第20章 域外风(1)

在斯拉瓦·罗斯特罗波维奇墓前沉思

蓝英年

二○○七年八月,我与友人去俄罗斯旅游。最后观光的景点是莫斯科新圣母公墓,这是我在俄罗斯讲学期间常去的地方。光阴荏苒,这次重来,已经是十五年之后了。公墓里增加了不少新墓,瞻仰者最多的是戈尔巴乔夫夫人赖莎、叶利钦和世界着名大提琴家、指挥家罗斯特罗波维奇的墓。叶利钦的墓紧挨着罗斯特罗波维奇的墓,大概因为他们去世的时间相近。我在罗斯特罗波维奇的墓前驻足良久,回想起他的许多坎坷而感人的故事。

一九九○年二月,我在俄罗斯海参崴市国立远东大学执教。一天晚上,在宿舍里看书,俄国朋友敲门,在门外激动地喊道:“赶快打开电视,加利娅·维什涅夫斯卡娅回来了。”喊完就走了。我赶紧打开电视,但并不知道加利娅·维什涅夫斯卡娅是何许人,俄国朋友为什么如此激动地叫我打开电视?电视荧屏上出现了一群手持鲜花的人簇拥着一位女士和一位先生,我不认识这两个人,但我认出地点是舍列梅捷沃机场,想到这两位一定是从国外回来的人。从他们眼睛流出泪水上,我推断他们曾因某种政治原因滞留国外,无法回国,现在终于回到祖国。这种场面我在电视上已经见过。着名侨民女作家别尔别罗娃下飞机的时候也曾泪流满面。第二天问阅览室管理员,她告诉我,男的是苏联着名指挥家、大提琴演奏家斯拉瓦·罗斯特罗波维奇(简称斯拉瓦),女的是苏联国家大剧院苏联人民演员加利娅·维什涅夫斯卡娅(简称加利娅)。他们是一对夫妻,一九七四年出国,一九七八年被褫夺苏联公民权,一九九○年恢复了他们的苏联公民权。至于他们为什么离开苏联,苏联政府为什么褫夺他们的公民权,她就说不上来了。我不满足她的回答,于是开始搜集有关他们的材料,材料看多了,特别是看了加利娅的回忆录后,他们的形象在我心中逐渐清晰起来,变得有血有肉了。如今罗斯特罗波维奇已长眠在新圣母公墓,妻子加利娅尚在人间。

妻子

加利娅是苏联大剧院的苏联人民演员,苏联最高艺术殿堂中的最高级别的演员。她进入大剧院多少有点偶然,进入大剧院后获得人民演员的称号则是实至名归,因为她的天赋极高,再加上个人的努力,获此殊荣理所当然。她没有上过音乐学院,自学成才。从“阶级观点”看,她出身并不坏,父母都不是剥削阶级,但家庭关系错综复杂。像她这样的人能进入大剧院并获得人民演员的称号在苏联极为罕见。

加利娅出生于苏联最艰难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外公是波兰人,外婆是吉卜赛人。她身上有四分之一吉卜赛人血统。父母结婚时都很年轻,两人对家庭都不负责任,不抚养自己的女儿。加利娅四岁时父母便分手,父亲把她交给祖母,各自追求自己的幸福去了。加利娅是祖母抚养大的。此后母亲和父亲除了给加利娅增添麻烦,造成危害,他们之间就没有什么关系了。母亲追求真正的爱情,一次又一次陷入情网,一次又一次受到欺骗,从未给过加利娅母爱,四十三岁病死在列宁格勒(今圣彼得堡)。父亲是工人阶级出身,老布尔什维克,一九二一年参加镇压喀琅施塔得水兵暴乱,屠杀自己的阶级兄弟,良心受到折磨,人性逐渐被扭曲。他一九四六年因喝醉了酒,讲了个有关斯大林的笑话,被人告发,判处十年徒刑。一九五六年释放后,为表现自己对党的忠贞,立即跑到大剧院人事处,告发加利娅进入大剧院,填表格“父亲”一栏时,填的是“失踪”,但她明明知道父亲被捕,欺骗了组织。但这已经在苏共二十大之后了,父亲的告发没给加利娅造成危害,不然她一定会被赶出大剧院。

加利娅四五岁的时候,一天看到窗外一家住户前停着一辆大车,几条壮汉往大车里扔包裹、衣服、锅盆,女主人死命抓住铜茶炊不放,不肯交给壮汉,壮汉用力抢夺,平时同她一起玩耍的孩子们惊恐地躲在母亲背后。只听女主人不停地喊:“恶棍!恶棍!”这便是加利娅眼里的农业集体化。加利娅祖父去世后,祖母只靠领取四十卢布的抚恤金过活,而商店里一公斤黄油卖十六卢布。加利娅一直不明白她们怎么熬过来的。祖母死于卫国战争列宁格勒围困期间,加利娅也处于死亡的边缘,那时她已经十六岁了。列宁格勒饿死百万人,饿殍载道,由四百名健壮妇女组成的居民防空队沿街收集死尸,扔进车里运走。她们经过每户人家便喊道:“还有活人吗?”发现加利娅后,把她编入居民防空队,她得救了。因为居民防空队队员劳动量大,口粮按军人定额分配,她能吃饱了。列宁格勒围困解除后,加利娅加入马克组织的音乐剧院,到各地演出,主要是唱歌,演轻歌剧。加利娅美妙的歌喉很快征服了各地听众,成为小有名气的歌星。她一有空闲,便跟一位退休的女高音歌唱家学习声乐。加利娅不久嫁给了马克,有了自己的家。他们演出的地点都是中小城市,所以加利娅深知战后俄国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很多地方没有牛奶,母亲如果自己不能哺乳,只能用嚼烂的糊糊喂婴儿。居住条件就更不用说了。苏联老百姓都住公共住宅。公共住宅比我国的筒子楼还差得多。原来一家人的住宅搬入三十至四十户。一间房间住一户,即父母子女同居一室,包括成年子女,结了婚的儿子还要把媳妇带进来。几十户人家共用一间洗漱间和一个厕所,早上经常出现三十几个人排队的壮观景象,个中况味只有亲历者知道。

一九五二年五月的一天,加利娅经过涅瓦大街,看见墙上贴着国家大剧院招收见习演员的广告,非常激动,想报名一试,但只剩最后一天了。她急忙赶到评委会,要求报名。评委会告诉她,他们已经到过很多城市,今夜便返回莫斯科,要参加考试只有现在。现在就现在吧,她向评委会报了两个曲目:拉赫马尼诺夫的抒情歌曲《噢,莫悲伤》和威尔第歌剧《阿依达》中阿依达的咏叹调。评委们惊讶不已,这个年轻的女孩子竟选难度如此大的曲目。他们问她是哪个音乐学院毕业的?加利娅回答说没上过音乐学院,只跟一位退休的歌唱演员学过声乐。评委们已经不想听她唱了,站了起来,其中一位大概出于怜悯,让大家坐下听她唱,因为离开车的时间还有几小时。加利娅先唱《噢,莫悲伤》,唱完后评委们怔怔地坐着,谁也不说话,脸上毫无表情,不知满意还是不满意。加利娅想他们也许不喜欢她唱的歌,全完了,怯生生地问还要不要唱《阿依达》。评委们仿佛苏醒过来,异口同声地说:“唱,一定唱!”唱完《阿依达》,评委们请加利娅到莫斯科复试。这样,加利娅进了大剧院。

办入院手续先填表,其中有“父亲”一栏。加利娅知道父亲被捕,如果如实填写,肯定被涮掉。加利娅心一横,填了“失踪”。那时失踪的人很多,并未引起人事部门的注意。加利娅心里有鬼,生怕查出来,终日惴惴不安。两个月后的一天,人事处叫加利娅去一趟。那处里坐着两个陌生男人。处长给她介绍,其中一位自报家门:“我是克格勃少校瓦西里。”加利娅听了吓得魂飞魄散,完了,他们查到父亲的下落了。但从他们对她的态度上看又不像。原来他们要求她与克格勃合作,即招募她加入克格勃。后来加利娅知道,大剧院的独唱演员几乎都被克格勃招募过。被克格勃招募也有好处,有了后台,嗓子不行了仍可留在剧院。克格勃少校叫加利娅第二天到他指定的旅馆详谈。加利娅去了,瓦西里说:“我们请求您帮助我们。”“我能帮你们什么呢?”加利娅回答。“您出入政府要人圈子,参加外国人的宴会和招待会……您知道大剧院是多么重要的部门!我们国家被敌人包围,帮助安全部门揭露敌人是每个苏联人的责任。”加利娅知道在克格勃少校面前耍花招不仅没用,反而危险,只得答应。没想到瓦西里还让她填表:“这只是走形式。我们这里所说的不能对别人讲,包括您丈夫。有事跟我联系,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电话。再见!”加利娅填了表,算被克格勃招募了。几个月后,瓦西里把加利娅召到旅馆,对她说:“您跟钢琴师佩图宁关系不错,有人向我们报告,他经常散布反苏言论。是不是有这回事?”他们的情报准确,佩图宁确实讲过,这也是他们的唯一话题。但她装出惊讶的样子:“您说什么,哪能呢?我从未听他说过这类话。”“那他跟您都讲什么笑话?”瓦西里追问。“哎呀,我简直说不出口,都是些庸俗不堪的笑话。”“他就没跟您说过政治笑话?”“佩图宁是个蠢货,他哪儿来的政治头脑?”瓦西里要求加利娅把她说的话写下来。他给加利娅布置任务:佩图宁和象棋手斯梅洛夫要好,斯梅洛夫刚从国外比赛回来,打探他们都说了什么。

加利娅尽量躲避佩图宁,可佩图宁偏偏老出现在她眼前,跟她闲聊。几天后加利娅又被召到旅馆。瓦西里问她他们都谈了什么,加利娅回答:“我准备演出,整天忙得脚朝天,哪能记得每个演员都说了什么。”瓦西里问斯梅洛夫从国外给佩图宁带来什么?加利娅回答送给佩图宁一条红色领带。瓦西里又让加利娅把她说的话写下来。加利娅压住心头的怒火,离开旅馆。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佩图宁也为克格勃工作,根据克格勃的指示,故意在大剧院讲政治笑话,然后把听笑话的人的反应报告给克格勃,其中也包括她自己的反应。想到这里她的心仿佛被人捅了一刀。

莫斯科大剧院是誉满全球的艺术殿堂,多少闻名遐迩的演员在它的舞台上登台演出过。我们熟悉的有夏利亚平、乌兰诺娃、米哈伊洛夫和列梅舍夫等伟大艺术家。大剧院是叶卡捷林娜二世修建的,历代沙皇都把大剧院视为自己的骄傲。斯大林对大剧院情有独钟,对演员爱护有加。在这里观看帝王戏,可以产生一种帝王的感觉,所以斯大林特别喜欢看格林卡的《伊万·苏萨宁》(歌剧原名《为沙皇献身》)。一九三七年遍及全国的大清洗几乎没有触及到大剧院,大剧院演员的工资比其他剧院高得多,它是斯大林的私人剧院嘛。大剧院门禁森严,进门必须出示带照片的通行证,即便在大剧院工作几十年的老演员也如此,因为大剧院根据克里姆林宫的好恶,时常突然更换演员、导演以至院长。总导演戈洛瓦诺夫在大剧院工作了三十年,传说克里姆林宫对他不满。一天上班,门卫拦住他:“请出示通行证。”“怎么不认识我了?”总导演笑着回答。“请出示通行证。”门卫重复了一遍。总导演掏出通行证,但在走廊里收回了他的通行证,从此不能进入大剧院。戈洛瓦诺夫受不了这种侮辱,几个月后便死了。

一九五二年至一九五三年斯大林到大剧院看过几次戏,给加利娅留下恐怖的印象。斯大林看戏的前几天,克格勃人员便要检查大剧院的每个角落。斯大林来的当天,剧场入口、过道、前厅以至乐池都站满穿便服的克格勃人员。街上行人不许靠近大剧院。斯大林不坐沙皇的包厢,而坐在入口处的一间小屋里,这间小屋平日被演员们戏称为浴室更衣间。演员上台要出示三次证件。进大门出示本院通行证,进入剧场出示克格勃的通行证,上舞台还要出示克格勃发的特别通行证。加利娅扮演的角色都穿贵妇服装,上场后可以把特别通行证藏在衣服里。芭蕾舞演员就很为难了。她们光溜溜的,上台后只得把特别通行证藏在舞鞋里,就像上澡堂把存衣牌拴在脚脖子上一样。所有演员都使尽浑身解数讨斯大林欢心。斯大林喜欢不喜欢决定大剧院演员的一生。喜欢的可以获得斯大林奖金和各种称号。称号也是福利。如苏联人民演员可以在克里姆林宫医院就诊,那里的医疗条件是一般医院无法相比的。

斯大林在剧间休息的时候要吃煮鸡蛋,所以他面前总摆着一盘煮鸡蛋。他一边剥鸡蛋,一边同他的“战友们”谈天,院长、导演和指挥一旁伺候。斯大林忽然对着名指挥家萨摩苏德说:“萨摩苏德同志,今天您指挥的歌剧少了降半音符!”萨摩苏德吓得魂不附体,不知斯大林是批评还是开玩笑。政治局委员异口同声说:“您要注意,少了降半音符!”萨摩苏德只好说:“感谢您的指导,我们一定改正!”一次斯大林听歌剧《叶甫根尼·奥涅金》,看见塔季扬娜穿着晨装站在奥涅金面前,随口说道:“女人怎么这个样子站在男人面前呢?”自此塔季扬娜换上紫色天鹅绒装,梳妆打扮好。但普希金的诗是这样写的:

公爵夫人一人呆在房间,

没有梳妆打扮,脸色苍白,

坐在那里,把书信翻看,

她用一只手托着香腮,

悄悄哭泣,热泪涟涟。

斯大林才不管普希金呢,他可以让塔季扬娜穿上皮袄。斯大林死前最后一次到大剧院看戏,看的是柴可夫斯基的《黑桃皇后》。斯大林来看戏,演员们异常激动。唱耶列茨基公爵咏叹调的演员谢利万诺夫激动得竟发不出声来,乐队又奏了一遍,只听他大声说:“我热爱您,无限热爱,没有一天不思念您……”这种事在剧院从未发生过,加利娅吓坏了。中间休息的时候斯大林把院长阿尼西莫夫召到跟前,院长两腿发软,站立不稳。斯大林问他:“今天谁唱耶列茨基公爵咏叹调?”“演员谢利万诺夫,斯大林同志。”院长颤抖着回答。“他是哪一级演员?”“俄罗斯联邦功勋演员……”斯大林沉吟了片刻,感叹道:“俄国人民多好啊!”一场风暴过去了,大家松了口气。二战后对斯大林的崇拜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我看到一九五○年二月十七日《真理报》上的一篇文章,摘译一段如下:“如果你遇到困难,怀疑自己的能力——想想他,想想斯大林,你便获得足够的信心。如果你感觉疲倦,而那时不应疲倦——想想他,想想斯大林,疲倦必将消失……如果你计划做更大的事,想想斯大林,工作一定进行得顺利……如果你寻找正确的答案,想想他,想想斯大林,答案定能找到。”

一九六六年加利娅获得苏联人民演员的称号,成为享誉世界的女高音歌唱家。卡拉扬邀请她为《伊万·苏萨宁》录制唱片,多明戈把她视为世界上最优秀的女高音之一,与她联袂演出《托斯卡》。

情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