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五年四月斯拉瓦和加利娅同时到捷克参加“布拉格之春”,两人一见钟情,仅仅四天便成了事实上的夫妻。他们决定一回莫斯科马上结婚。加利娅忽然接到从莫斯科打来的电话,叫她马上飞往贝尔格莱德,参加苏联党政代表团下属的文工团。由苏共第一书记赫鲁晓夫、部长会议主席布尔加宁和第一副主席米高扬组成的苏联党政代表团是到南斯拉夫同铁托和解的。斯大林同铁托吵翻了,把他开除出共产党和工人党情报局。现在赫鲁晓夫来弥合两国之间的裂痕。文工团则在领袖们紧张的谈判中调和气氛。加利娅到的第一天,布尔加宁便请她参加在苏联大使馆举行的晚宴。她同苏联领导人和铁托夫妇同坐一桌。赫鲁晓夫装扮成天真无邪的小伙子,嬉皮笑脸地对铁托说:“老弟,还生什么气呀?事情都过去了,你可真小心眼啊。”铁托端坐不动,脸上毫无表情,尽情享受俄国人乞和的乐趣。克格勃主席谢罗夫悄悄对加利娅说:“给铁托夫人敬酒!”加利娅举起酒杯站起来:“为铁托夫人的健康干杯!”“她算什么夫人呀。战争期间她是游击队员,射击,杀人。”铁托说话了。“真的吗?这么漂亮的女人……”加利娅说。“您现在知道了吧,游击队里也有漂亮的女人。”铁托说完哈哈大笑,气氛缓和了。第二天加利娅收到布尔加宁送来的一大束鲜花。女演员收到鲜花是平常的事,加利娅并未在意。但此后加利娅每天收到布尔加宁送来的鲜花,便感到不妙,布尔加宁在追求她。但她急着回莫斯科同斯拉瓦结婚。一结婚一切便将过去。加利娅一回到莫斯科就对现任丈夫马克说,她爱上斯拉瓦,马上要同他结婚,并从家中搬到斯拉瓦家。大剧院与加利娅失去联系,找不着她。这时布尔加宁也在寻找加利娅,并通过无所不能的克格勃马上找到了她。文化部部长福尔采娃给加利娅打电话:“今天是布尔加宁同志六十岁寿辰,在别墅举行晚宴。布尔加宁同志邀请您参加,我们马上派车接您。”加利娅只得参加。
加利娅到的时候晚宴已经开始,大厅里乌烟瘴气,一片喧哗,领袖们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加利娅第一次见到她在画像上看到过无数次的苏联领袖们。这次是家宴,所以领袖们带来夫人。布尔加宁得意洋洋地把加利娅让到自己身边的座位上。大家一齐瞪着眼睛看加利娅,加利娅非常尴尬。她观察周围的人,男人们个个大腹便便,眼皮下垂,瓮声瓮气,粗俗不堪。夫人们则身材臃肿,一脸倦容,打扮得俗不可耐。加利娅注意到几位夫人,表情痴呆,沉默不语,不与邻座交谈。加利娅看出她们是刚从劳改营放出来的领袖们的妻子。莫洛托夫、加里宁、安德烈耶夫等政治局委员的妻子,布琼尼等元帅的妻子,还有斯大林的亲信秘书波斯克列贝舍夫的妻子。她们都是犹太人,战后以犹太复国主义分子的罪名被被捕入狱。她们的丈夫都坚决拥护斯大林的裁决,没有一个人敢为妻子说话。布尔加宁在亲密战友中鹤立鸡群,言谈举止都较像知识分子。
次日清晨,斯拉瓦家门铃响了,他姐姐开门。一位年轻的上校把一大束花交给她,请她转交加利娅,并转达布尔加宁的谢意。斯拉瓦姐姐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差点跌倒。此后布尔加宁不断打电话邀请加利娅吃晚饭。加利娅推说晚上演出,布尔加宁说他可以给文化部长打电话,让她给加利娅请假。加利娅横下一条心对听筒说:“好吧,今天晚上我们来吃饭。”“我们”是指她和斯拉瓦。电话的那头沉默了半晌后说:“我马上派车接你。”加利娅和斯拉瓦来到布尔加宁的别墅。布尔加宁把斯拉瓦看成毛孩子,不是自己的竞争对手。布尔加宁能喝酒,斯拉瓦也不甘示弱。两人都有了醉意。布尔加宁脉脉含情地望着加利娅对斯拉瓦说:
“你小子赶在我前面了。”
“大概是这样吧。”
“你爱她吗?”
“非常爱,部长会议主席同志。”
“你告诉我你怎么爱她?唉,你还是毛孩子,懂得什么是爱情!我爱她,这是我最后的一次爱情。没关系,我们会等待……”
一次,布尔加宁问加利娅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加利娅说什么也不需要。布尔加宁说,他的副官说他们住在公共住宅,条件很差。斯拉瓦说这是他母亲的房子,他在合作建房里预定了一个单元,钱已付清,大楼即将竣工,他们很快便搬进去。布尔加宁问他哪儿来的钱,斯拉瓦说他获得的斯大林奖金。布尔加宁说他是私有财产者,明天就会撵出去。斯拉瓦说现在时代不同了。布尔加宁叹了口气说:“要是先前你落在我手里……好啦,我开玩笑。”布尔加宁接着说,他可以给他们在任何一座楼房里弄到一个单元,何必自己掏钱呢。加利娅和斯拉瓦感谢他的关怀,但谢绝他的帮助,还是住自己买的房子安心。布尔加宁承认自己败在毛头小子手下,但对加利娅仍一往情深,对斯拉瓦说:“我经常给她打电话你别生气,让我好好欣赏欣赏她。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可我的日子不多了。”斯拉瓦私下对加利娅说:“其实他是挺可爱的老头,可干吗要追求你呢?如果他不追求你,我倒愿同他交朋友。”加利娅回答:“他不追求我你能认识他?他才不需要你的友情呢,否则早把你脖子扭断了。”
布尔加宁不再给加利娅打电话,但无意间帮了他们大忙。加利娅和斯拉瓦搬进一百平米的单元房,两人高兴得手舞足蹈。但新的问题产生了,他们领不到房产证。按苏联的规定,每人住房面积平均九平米,他们大大超标了。斯拉瓦对莫斯科苏维埃说自己交了一百平米的钱,市苏维埃批评他,两人住为什么交一百平米的钱。斯拉瓦说加利娅已怀身孕,也许是双胞胎,他们就四个人了。市苏维埃回答,四个人也只能住三十六平米。斯拉瓦一次又一次跑市苏维埃,央求、哭诉都没有用,市苏维埃催促他们搬入三十六平米的单元房。两人急得要命,却无计可施。一九五六年新年来临了,除夕之夜两人坐在屋里发愁,凌晨两点走廊里的电话响了。布尔加宁打来电话,问可以不可以到他们新居祝贺新年。斯拉瓦夫妇欢迎他来。几分钟后十几辆高级轿车停在他们楼房门前,汽车占了半条街。布尔加宁在副官们簇拥下走进斯拉瓦家。楼房周围布满克格勃,一位克格勃将军坐在门外冰凉的台阶上。布尔加宁的到访惊动了整条街,住户们打开窗户观看。布尔加宁向他们祝贺过新年就离去了。但布尔加宁拜访加利娅一家的消息传遍莫斯科。第二天,莫斯科市苏维埃隆重地把房产证送来,对他们说有什么困难尽管对他们说,他们一定效劳。几天后加利娅和斯拉瓦到布尔加宁家吃饭。出发前加利娅接到久违的克格勃少校瓦西里打来的电话,指定时间同她会面,加利娅对着听筒喊道:“我没时间,也不想同您见面,马上到剧院去。”说完便挂上电话。路上加利娅后怕了,怎么能得罪克格勃呢,他们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们在布尔加宁家吃饭的时候,加利娅对布尔加宁说,克格勃缠着她不放。“还有这等事?他们要你干什么?”布尔加宁问道。“他们叫我打秘密报告。”“什么?”布尔加宁火了,理解为克格勃让加利娅报告同他接触的情况,脸涨得通红。“他们是不是疯了?费佳。”他对副官喊道。“给我接谢罗夫的电话。”谢罗夫是克格勃主席。布尔加宁到另一间房间接电话,从里面传出布尔加宁的骂声。布尔加宁回来后对加利娅说:“放心吧,那边不会再给你打电话了。”此后,直到一九七四年加利娅夫妇离开苏联,瓦西里果然再没给加利娅打过电话。晚年加利娅回忆布尔加宁对她的这段恋情。布尔加宁没有用权势逼迫她,也没有伤害情敌斯拉瓦,对她的感情是真挚的。布尔加宁在苏联领导人中最有文化教养,如果不是旋风似的爱上斯拉瓦,布尔加宁的追求对她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朋友
一九六七年春天斯拉瓦到梁赞演出,作家索尔仁尼琴就住在这座城市里。斯拉瓦去拜访索尔仁尼琴。索尔仁尼琴一家四口人挤在沿街楼房一层的一间斗室里,除他们夫妇外,还有妻子的两个老姨妈。窗外汽车川流不息,噪声刺耳,不适合写作。斯拉瓦邀请索尔仁尼琴搬到他们的莫斯科寓所去,那里有两间客房,四周安静,适合写作,索尔仁尼琴同意了。索尔仁尼琴迁入斯拉瓦家两个月后,便被梁赞作协分会开除出作家协会。一九六二年经赫鲁晓夫批准,特瓦尔多夫斯基在《新世界》杂志上发表了索尔仁尼琴的小说《伊万·杰尼索夫的一天》。小说发表后,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震撼了整个苏联。一时人人争读,好评如潮。苏联人第一次在官方杂志上看到人民所经历的苦难的现实。多少无辜的人被迫害至死。小说的影响力远远超过官方的估计,冲击了苏联的体制,赫鲁晓夫慌张了。当局开始消除索尔仁尼琴的影响,彻底封杀他。特瓦尔多夫斯基决定发表索尔仁尼琴的中篇小说《癌病房》,四处活动,凭他的地位和关系,仍无法发表。索尔仁尼琴把《癌病房》寄往国外发表。这更加激怒了苏联当局,它通过各级组织,从各个方面干扰索尔仁尼琴写作,并迁怒于斯拉瓦夫妇。一九七○年索尔仁尼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苏联报刊对索尔仁尼琴大肆辱骂,骂他是出卖祖国的犹大。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发表抨击索尔仁尼琴作品的文章,但谁也没读过他的作品。其势头与当年批判帕斯捷尔纳克一样。不仅打击帕斯捷尔纳克本人,还打击与他关系密切的人,如把他的情人伊文斯卡娅投入监狱。索尔仁尼琴的妻子被开除工职,岳母被开除出党,因为她没看管好女儿,竟嫁给一个“出卖”祖国的人。不同的是那时没有一位文化名人敢站出来为帕斯捷尔纳克说话,现在斯拉瓦挺身而出,为索尔仁尼琴打抱不平。斯拉瓦对加利娅说:“索尔仁尼琴是咱们的朋友,又住在咱们家,我必须为他说话。”加利娅认为,在苏联个人抗议不起作用,反而招惹是非,带来灾祸。斯拉瓦会被赶出大剧院,他是聘任指挥,可随时解聘。加利娅将受到各种打击,两人再无出国演出的机会。加利娅的分析是合乎情理的。但斯拉瓦太天真,想出一个既支持索尔仁尼琴又不连累妻子的办法:假离婚。加利娅嘲笑他,离婚后他住在哪儿,如果还住在一起,加利娅总不能在胸前挂个牌子:“我们不睡在一张床上”吧。加利娅见他决意已定,毅然与他站在一起,支持他为索尔仁尼琴说话。斯拉瓦给《真理报》、《消息报》、《文学报》和《苏联文化报》四家报纸的主编写了一封公开信,一九七○年十月最后一天投出。
公开信很长,只编译两段:
索尔仁尼琴住在我们家已不是秘密。他在写长篇小说《1914年8月》的时候被开除出作协。现在他获得诺贝尔奖,报纸就此猛烈攻击他。因此我不能不给您写信。
在我记忆中,这是苏联作家第三次获得诺贝尔奖(帕斯捷尔纳克、肖洛霍夫和索尔仁尼琴),其中的两次被我们视为肮脏的政治游戏,而另一次则被视为对具有世界意义的苏联文学的公正的承认。肖洛霍夫并未拒绝领奖,并亲自到斯德哥尔摩去领奖。这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有人获奖,就是对苏联文学的承认,而另外的人获奖,就是肮脏的政治游戏。为什么索尔仁尼琴获奖的第二天,《文学报》便发表了某报记者访问作协某书记的谈话,声称全国社会舆论一致支持作协开除索尔任尼琴的决定,并严厉谴责他的叛国行为。接着又报道工人和庄员如何强烈谴责索尔仁尼琴的叛国罪行。事实果真如此吗?
斯拉瓦实在太天真了。他以为自己是杰出的艺术家,与各阶层的人,包括高层的大人物,关系良好,大家都喜欢他。他的公开信定会产生影响。他对索尔仁尼琴说:“全是编辑部里那些胆小怕事人的过错,他们被国外围绕着你的叫嚣吓坏了。小说《1914年8月》里面没有任何反动的东西。我把小说送到党中央,让他们先读读小说。我相信我能说服他们。如果不成功,我第一个劝你寄到国外出版。”索尔仁尼琴回答:“他们不会发表,反而会把手稿弄烂。”斯拉瓦说:“那你就先不寄手稿,写信告诉他们,你的历史小说《1914年8月》完稿了。”索尔仁尼琴接受了他的劝告,给各大出版社写了信。信寄出后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斯拉瓦亲自出马,给苏共中央负责意识形态的书记杰米切夫打电话,杰米切夫接到他的电话非常高兴,邀请他去做客。斯拉瓦回答,他非常乐意接受邀请,今天去都行,接着说道:“您当然知道索尔仁尼琴住在我们家,他完成了历史小说《1914年8月》,我读了,是一部天才的作品,我给您送去。您读了也一定会喜欢……”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友好的语调变成官腔:“是吗?第一次听说。不要送稿子来,我没时间读。”“书记处的其他人可以读呀?”“他们也没时间读。”斯拉瓦碰了钉子仍不死心,又给文化部部长福尔采娃打电话,这回他留了个心眼,不在电话里提索尔仁尼琴的小说,只说拜会她,直接来到福尔采娃的办公室。福尔采娃见到斯拉瓦笑逐颜开:“斯拉瓦,亲爱的,我太想您了!加利娅和孩子们都好吧……那位还住在你们家?”她总管索尔仁尼琴叫“那位”。斯拉瓦接着她的话茬说下去:“是呀,他最近完成了一部小说……”“什么?又写了一部新书,写的是什么?”福尔采娃惊吓得喊起来。斯拉瓦怕她把1914听成1941,赶紧解释那是一本历史小说,写的是一战的事。并说他把手搞带来了,相信福尔采娃一定喜欢。他想把手稿从皮包里取出来放在桌上,福尔采娃叫起来:“别放在桌上,别放在桌上!”杰米切夫和福尔采娃都拒绝见手稿(不是读),自有他们的道理。万一最高当局问起这本书来,他们可以坦然说,从未见过这本书。斯拉瓦只得把手稿退还给索尔仁尼琴,对他说:“送到国外出版吧!”
加利娅在维也纳演出的时候,结识了苏联裁军委员会首席代表谢苗诺夫,一个对西方文化有所了解的人。一次他们在咖啡厅里一起喝咖啡。加利娅想谢苗诺夫常年生活在国外,思想开阔,对索尔仁尼琴可能不那么反感,也许能为他说上话。加利娅把自己的想法对谢苗诺夫说了,谢苗诺夫沉吟良久,说出一句加利娅万万想不到的话:“他热爱列宁吗?”
厄运很快降临到斯拉瓦头上,苏联当局封杀了他三年半,直至他们夫妇被迫出国。解除了他在大剧院指挥的职务,禁止他出国演出,禁止首都乐队邀请他指挥,不允许他在莫斯科和列宁格勒举办音乐会。一次,莫斯科大学举办音乐会,邀请斯拉瓦参加,他欣然同意。演出那天早上,有人打来电话:“今天您原本要到我们学校演出,可临时召开会议,大厅被占用。请您原谅,能不能改到明天?请等我们的电话。”晚上学生不断打电话来,询问斯拉瓦身体的状况:“您身体怎么样?”“我身体很好!”斯拉瓦回答。“可学校贴出布告,说您病了,因此取消了音乐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