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笔、留白,是曹乃谦重要的艺术追求和成就,从中可以看到与林斤澜、汪曾祺一脉相承的艺术风格。但有的时候简笔也真成了简略,使人物简平,缺乏厚度。比如那篇让马悦然先生特别赞赏的《女人》(见马悦然为《黑夜》写的序《一个真正的乡巴佬》),写温孩女人新婚之夜不愿意“脱裤子”,结果温孩按照他妈说的“树得刮打刮打才直溜,女人都是个这”而把女人毒打了一顿,这下“顶事”了,女人也“脱裤子”了,也做饭了,也下地了,有人说:“温孩爹那年就是这么整治温孩妈的。”小说写得极简,温孩媳妇为什么不愿意“脱裤子”?挨打时是什么感受?以后的婚姻生活怎么过?这些全部被“留白”处理了。对此,马悦然的称道是曹乃谦的小说能“让读者读出言外之意”。从这样的“简笔”中,读者到底能读出多深的“言外之意”?恐怕也正如马悦然所读出的“在中国大男人主义的农村里,妇女的地位很低,比毛驴稍微高一点点”。而同样的题材其实是赵树理在一九五○年发表的《登记》中就处理过的,曹乃谦用简笔略过的问题,正是赵树理细腻书写的。在这里我们看到的“女人”不是那像影子一样的“毛驴”,而是渴望“翻身得解放”的“受苦人”。马悦然称道曹乃谦:“冷静状态之下藏着对山村居民的真正的爱,对他们的艰苦命运的猛烈的憎恨。”但对比一下赵树理在笔下人物上投注的爱与憎,曹乃谦的“不动声色”里多少还是有一种“写风景”式的超然物外,而这样展示出的“风景”是固态的,也是平面的。
第四,内敛、克制,但深层少冲突,整体欠张力——相对于巴别尔《骑兵军》。
如果说经验细节上的少突破使曹乃谦作品在微观上比较平淡的话,结构上的缺乏张力和价值上的缺乏对立是使其作品整体较为沉闷的主要原因——这也是《黑夜》不及《厚土》之处,而在与苏联作家巴别尔的《骑兵军》对照中就更明显。《骑兵军》也如《黑夜》一样由精短的短篇构成,但阅读体验大不一样,前者如登峻岩,后者如履平地。读《骑兵军》的紧张感来自作品内部蕴含的巨大冲突——作家作为一个犹太人与他的天敌哥萨克人并肩作战,一面是文明,一面是“蛮;一方是诗人,一方是屠夫。作家为他族人的命运感到悲伤,内心却向往成为他们的“天敌”哥萨克。而在曹乃谦这里,在将所有的问题都指向“本能”的同时,也将所有的价值都压向了平面。其实在这里仍然是包含冲突的,比如“本能”和“贫穷”,“原始”和“文明”,但凡是涉及冲突的时候,作家都用“简笔”滑过去了,背后是一种认命式的“没办法”。全书中冲突最激烈的一个故事是最后一篇《玉茭》,性欲过度的玉茭不但强奸了母亲,还四处“丢人败兴”地“劈爹咬妈”,这就超出了“温家·祖祖辈辈规矩”的“底线”。于是在代表“礼法”的那个“脸上的皱纹像耕过没耙过的山坡地、下巴的胡子像羊啃过没啃净的坟头草的老汉”的指令下,玉茭被亲生父兄和舅舅捆绑监禁,十天后活活饿死。这故事真是触目惊心,曹乃谦也破例采取了“正面强攻”的方式,只在最后一幕才用了“简笔”。但遗憾的是,这篇小说在艺术上不太成功,前面的松懈拖沓使最后的“简笔”未达到应有的力度。这显示了曹乃谦并不特别擅长驾驭冲突尖锐的故事,或许更为遗憾的是,也让人看到,曹乃谦“正笔”的功夫不如“简笔”。
第五,语言“原汁原味”,但嫌简化做作——相对于赵树理、韩少功、李锐的方言实践。
“原汁原味”的方言构成了曹乃谦创作的另一重要特色,由此马悦然也称之为“一个真正的乡巴佬”。注重对方言资源的运用一向是山西作家的传统,也是当代一些作家的语言自觉。目前运用方言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化方言”,一种是“方言化”,前者以赵树理为代表,后者以韩少功、李锐为代表。曹乃谦的探索应该是在赵树理“方向”上的。有趣的是,赵树理使用方言的特点是生怕读者看不懂,所以他很少直接用方言,即使用了也要加注,他真正使用的是化入方言味的普通话。而曹乃谦使用方言是不怕读者看不读,不但直接搬用,还明确拒绝加注。然而,赵树理使用的虽是普通话但满纸“土味儿”;曹乃谦“彻底、直接、全套”地运用方言,背后却隐约可见文人气的“诗味儿”,甚至“洋味儿”。究其原因是,在赵树理这里,方言只是手段,目的是文艺的“民族化”和“大众化”。而在曹乃谦这里,方言本身已经有了意义,渗透了作家的语言意识,乃至“最中国的才是最世界的”的文化意识。对于方言如何能被“原汁原味”地运用进书面写作,一直是一个难题。李锐认为“不可能”,因为有很多字词《新华字典》上根本没有,因而他的《无风之树》、《万里无云》这样通篇“口语倾诉”的作品,使用的其实是作家“创作的口语”,并非当地农民使用的方言。而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则干脆用为一处方言编“词典”的方式彻底颠覆了传统小说的叙述秩序和白话文的话语秩序。曹乃谦的实践在“化方言”的路径上突破了赵树理等前辈作家使用方言的限度,取得了相当的成就。如苛刻论之,在与方言的内在亲和性上,还是与赵树理有距离,稍嫌做作;相对于李锐的创造才华和韩少功的学者思维,在现代语言意识的维度上,又稍嫌拘谨简单。
以上从几个方面讨论了曹乃谦作品的不足,需要再次申明的是,这样的品评是苛刻的,是在将其分别与该方面表现最突出的中国作家、乃至世界级作家的比较中做出的。由于在各方面都略逊一筹,曹乃谦恐难称中国最一流的作家之一——这也当然不能掩饰,曹乃谦在二十年如一日的创作中,特色突出、风格稳定、成就斐然,在当代众多随风而动、面相模糊的作家中,他风光独具,堪称优秀。当代文学批评不该忽略这样一位作家,将来的文学史也应给予其恰当定位。
曹乃谦,一九四九年农历正月十五生于山西省应县下马峪村。一九六八年参加工作,当过煤矿井下装煤工、文工团器乐演奏员,一九七二年调入公安系统,现供职于大同市公安局,三级警督。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曹乃谦刚刚写出了《我与善缘和尚》,第一次参加大同文联和《云冈》杂志举办的笔会。曹乃谦在会上说:“我想请教请教诸位老师,我三十七岁了,想学习写小说,不知道从现在开始学,迟不迟?”室内静了那么一小会儿,他的后面不知是谁悄声说:“球也不懂一条,还想到·子里爬擦。”大家哄的一声全笑了。在那次笔会结束时的酒会上,他向《山西文学》编辑说:“请记住,两年后我会让你大吃一惊。”并拍着手让其他作家静下来后大声宣布:“我有力量!我要将你们一个个都打倒!”数年之后,曹乃谦笔下的雁北让世界大吃一惊。
“曹乃谦是山西一名普通警察,但在我看来他也是中国一流作家之一,他和李锐、莫言一样,都有希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可十五年来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他的东西,因为他没名气。”瑞典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的这番话,使曹乃谦开始进入中国大众的视“。
一九八六年,就是曹乃谦在那次笔会上发出狂言的同一年,他开始写小说。前两篇发表在大同的《云冈》,第三篇《温家·风景五题》被汪曾祺看中,建议题名改作《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并亲自写了三千多字的评论,同期发表在《北京文学》第六期。
一九九一年,身在瑞典的马悦然看到《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系列小说中的篇章,一见钟情,立即翻译成英文、瑞典文。二○○五年,台湾版和瑞典文版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风景》先后出版发行。马悦然在一封信中告诉曹乃谦:“瑞典日报有评论说,这本书太辉煌了。”
“残羹冷炙有德色,不如着书黄《村。”这句曾经刻在曹雪芹故居门前的诗,被大同警察曹乃谦挂在了自家客厅迎门的墙上。“我没有做曹雪芹的那么大的想法,挂在这里就是提醒自己,好好写吧。”
头上一顶赵本山式的帽子,身上穿一件毫不起眼的蓝色外套,走在街上,谁也看不出这个“乡巴佬”还会吹箫、拉二胡,书法也不错,围棋的级别是业余三段。曹乃谦说自己就喜欢这样,随随便便。
他当了三十六年警察。得过金盾文学奖,当过山西省劳动模范。因为破案还立了三等功,拿了勋章。他说:“政府把钱都给我发工资了,我应该对得起人家。”他现在的工作是在大同市公安局编一本四十页的内部读物。
每天凌晨三点一刻,曹乃谦准时醒来,打开电脑写作,直到五点半妻子起床为止。这是他一天中唯一的写作时间。他说自己只能在特别安静的环境中写作,从“286时代”他就开始用电脑,现在一分钟能打六十个字。至今已发表文学作品近百万字,先后有三十多篇小说被翻译、介绍到美国、加拿大、日本、瑞典等国及我国的港台地区。
“我写的都是记忆深刻的真实的事,我喜欢农民、农村。”曹乃谦说,“我在街上看到农民,就觉得很亲切,我一看他们受城里人欺负我就要帮忙。我心里就向着他们。只要你欺负农民,我就觉得你在欺负我的姐妹、父母。”曹乃谦把自己小时候在农村度过的八年称为“金色的童年”。在应县下马峪村的大庙书房没怎么正经念过书的他,八岁时被父亲接进大同市读书,但老师、同学似乎都讨厌这个有着县里口音、不懂交通规则、不知道迟到喊“报告”的“村香瓜”,嘲笑他的“揭盖头”。九岁,曹乃谦一家搬进一座庙:里住。有位老和尚总跟他玩,教他下围棋,给他讲佛经故事,教他打坐。“我对城市整个没有好印象。我不喜欢城市,从心里不喜欢。总是盼着赶快放假,回村里。”曹乃谦说。
男人
老柱柱盘腿坐在煤油灯前,眼睛倒来倒去的紧跟着那两个蛾儿。那两个蛾儿忽扇着笨翅膀,硬扑那煤油灯。灯苗儿让它们扑得一下一下的闪。·里也跟着一闪一闪的黑。
老柱柱不忍心看着它们给活活烧死,就把那两个蛾儿轰走了。
他支楞起耳朵听听西房,他女人跟他弟弟二柱还在嘁嘁嚓嚓地说话。
说了半夜了,还说。是圆是方早该定了,还说。二柱最想跟嫂嫂说话了。这个,老柱柱早就看出来了。
“嫂嫂嫂嫂,我记得你生大侄子的那年是十四岁。你说你十四岁就能生娃娃?”
“嫂嫂嫂嫂,好几个下乡的都以为是我和你。以为我哥是你公公。你说失笑不失笑。”
“嫂嫂嫂嫂,人们都说二侄子像了。还说我是给哥哥拉边套,你听听这像啥话。”
这样的话,二柱当着老柱柱的面也敢说。
背后狗日的说不定说得更灰。老柱柱常这么想。狗日的对他嫂嫂有心意了。老柱常这么想。起初,老柱柱一这么想,心里就发紧就发急。后来,也就不觉得有啥了。起初,他盼着二柱能快快成个家,好另外过开。后来,就不这么想了也不这么盼了。
成不成,就在今儿这一黑夜,老柱柱想。
老柱柱了了炕头,炕头睡着俩光头后生。平素他们是跟着叔叔在西房睡。今儿他们的妈跟他们叔叔有事要定规。吃完夜饭,老柱柱就把俩小子留在这厢。
唉——二十四五的二十四五二十八九的二十八九。唉——为啥没养下个女娃。要有个女娃就好了,要有个女娃少说能换回一个。换回一个就不愁了。老柱柱想。
二柱快四十了,还是个光棍儿。虽说这些年手头里也攒下个女人钱,可不是这不对就是那不对的,没人跟。前些日有人给说了个内蒙的寡妇,可一拉溜还带着三个男娃。二柱说,该咋,再不要恐怕连个这也摸捞不住。
做不得做不得。这不是明明往火坑坑跳?做不得做不得,要知道,这跳进去可就再也跳不出来了。老柱柱说。
那两个蛾儿又相跟着飞回来了。又是你一下我一下要不一齐上的硬要扑那灯。灯苗儿给它们扑得一闪一闪的黑。·里跟着暗一下暗一下的忽闪。
“嗞!”有个蛾儿的一扇翅膀给燎下半个。它带着一股烟逃向黑处,留下的那另一个,还在来来回回的扑灯苗儿。
“看看。这就好了,这就不扑了。”老柱柱了着那只烧了翅膀的蛾儿说。
那只蛾儿飞进黑处看不见了。老柱柱又调转头看这另一只。这只蛾还在扑灯。越扑越起劲,就像是要跟灯拼命呀。
有啥瘾,非要不顾死活的扑。老柱柱想。
有啥瘾,非扑,非扑。老柱柱想。
唉——我看出了。这人活一世,男人就是那没出息的蛾儿,女人就是这要命的灯。男人扑来扑去扑女人,可临完还不是个往火坑坑跳?老柱柱想。
那还不是个这?就是个这。老柱柱想。
老柱柱就想这支楞起耳朵听。西房好像是没了嘁嘁嚓嚓的声音。
成了?老柱柱的心一惊一喜。哧溜哧溜从当炕滑擦向门,又欠起屁股探起头听。刚才的那种嘁嘁嚓嚓的声音是没有了,可又有了种别的响动。不知道老柱柱是真的听见了还是心里犯疑忌。
成了。老柱柱的心一抖一颤。他赶快了了炕头睡着的那俩光头后生。
该咋?二十四五的二十四五二十八九的二十八九。老柱柱想。
想着想着,那种不知是真的还是犯疑忌想出的声音,又从西房传到老柱柱的耳朵里,越来越响越来越亮,震得老柱柱头晕。他赶快看看炕头那俩光头后生,那种声音才慢慢慢慢的小了,慢慢慢慢地静下来。
刚才烧了翅膀的那个蛾儿又一晃一晃的飞回来了。飞也飞不稳,可它还要一晃一晃的向灯苗儿扑。
这回老柱柱不管它了。眼看着它就要叫烧死,可他不管它了。他知道管不住。管了这阵儿管不了那阵儿,管了今儿管不了明儿。他知道它就是个扑灯的东西。它活着就是为了扑灯,没别的做项。
“嗞!”那只蛾儿的又一扇翅膀给冒了烟。它扑腾了几下秃膀子,就“吧哒”一下跌在灯台上。肚皮迎天死命地乱蹬脚,想往过翻身,可就是翻不过来。越想翻,越是翻不过来。
“吧哒!”另一只蛾儿也给跌在了灯台上,连脚也没蹬一下就不动了。它是给活活儿烧死了。
看看,就图了个这。老柱柱想。
唉——娶下是娶下的愁,娶不下是娶不下的愁。反正是个愁。唉——男人,男人,我看是难人,老柱柱想。
西房传过开门声。老柱柱赶紧又滑擦到灯跟前。
是二柱进来了,脸上没恼也没笑,给老柱柱扔过个红布包儿。
“哥。就依你们的。”
“先拿这钱给孩子们捏上三间·。”
老柱柱捧住包包儿没做声。
“咱俩隔半个月这厢,隔半个月那厢。”
老柱柱盯住包包儿没做声。
二柱说完就又过了西房。
老柱柱看看红布包儿,看看那俩光头后生,又看看眼跟前的灯。早又有两个新的蛾儿飞来了,很有力量地忽扇着翅膀扑向那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