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悦读MOOK(第六卷)
23872100000011

第11章 说古道今(1)

历史上的三位后主

林冠夫

中国历史上,有三名亡国之君,都是史称后主。即:三国时蜀汉后主刘禅,南北朝时南朝陈后主陈叔宝,五代十国时南唐后主李煜。这三人,都是皇帝,其不能称皇帝,只称为国主者,各有特殊的背景和因由,如详述之,得翻一大片史料,是不为本文任务,且不去细说。

此三人作为历史人物,俱为小朝廷皇帝。陈后主的辖地最大,也不过是江南半壁,刘后主为鼎足三分天下,李后主占地更小,仅五代十国时一国,大约相当于今苏皖鄂赣闽接壤的部分地区。但他们的知名度都颇高。三人不仅都称为后主,有其共同处:皇帝都当得不怎么样,甚至可以说当得一塌糊涂,以致国家灭亡,最终自身成为阶下囚。这三人虽有共同点,但差异更大,以下分别叙述之。

先说南朝陈的后主陈叔宝。

陈叔宝近世知名度下降,知道此人的已经不多,可是在唐代,特别是皇朝没落时期的晚唐,诗人的吟咏,借古讽今,诗作专写或提到陈叔宝的很多。如以李商隐诗为例,有《陈后宫》两首,专写陈代后宫的事。此外,《隋宫》和《南朝》等,也都带到这位陈后主。

这陈叔宝,无论是当皇帝还是当俘虏,都莫名其妙。对他,用一个什么词都很难说清楚。虚伪,皇帝江山坐稳了,或为事坐稳江山,是常用的一招,此人倒不虚伪。痞,他也没有。残暴,有一点,但不是主要的。荒唐,他委实是,但却远远不足以说明他荒唐的程度。最准确的大概莫过于“扯淡”一词。一个扯淡皇帝,后来当了扯淡俘虏。

为什么说此人是个扯淡皇帝?他也玩艺术,写诗作曲,都来得,但一切却以扯淡出之。《南史·陈后主本纪》曰:

后主愈骄,不虞外难,荒于酒色,不恤政事。左右嬖佞珥貂者五十人。妇人美貌丽服巧态以从者千馀人。常使张贵妃、孔贵人夹坐。江总、孔范等十人预宴,号曰“狎客”。

这些称之为“狎客”的人,如江总,先为吏部尚书,后升为尚书令,孔范官居都官尚书,二人都是朝中大臣。其余八名狎客是谁,没有指名,大约也都是些官位不低的大臣。皇帝没有让这些人处理国事,而是让他们陪他玩乐,沦于历史上声名狼藉的“狎客”。还让他的妃子们也与之缠在一起,皇帝做到这个分上,确是货真价实的扯淡。

隋文帝开皇九年(即陈后主祯明三年,公元589)隋灭陈。陈亡后,后主陈叔宝与他的一大堆皇弟和皇子,一支庞大队伍,浩浩荡荡,被押送至长安。君臣们都忘却自己的身份是俘虏,更是不在意国灭家亡了。《南史·陈后主本纪》载有以下几段话:

隋文帝(杨坚)权分京城人宅以俟。内外修整,遣使迎劳之。陈人讴咏,忘其亡焉。使还奏言:“自后主以下,大小在路,五百里累累不绝。”隋文帝嗟叹曰:“一至于此!”

在历史上,每当皇朝更替时,新朝君主对之君,一般都是砍他的头,或以别的方法治死他。陈后主到隋都长安后,隋文帝杨坚对他,倒是真宽容,不仅没有取例有的行动,还给予诸多优待。这究竟出于何种用意和心态,史无明文。据现有史料推测,大概感到此人已无任何能为,毋须留下杀前朝君主的恶名,乐得有个宽仁之君的美谥。《南史·陈后主本纪》曰:

既见宥,隋文帝给赐甚厚。数得引见,班同三品。每预宴,恐致伤心,为不奏吴音。后监守者奏言:“叔宝云:既无秩位,每预朝集,愿得一官号。”隋文帝曰:“叔宝全无心肝。”监者又言:“叔宝常耽醉,罕有醒时。”隋文帝使节其酒,既而曰:“任其性,不尔,何以过日。”

他居然发了异想,要隋文帝给他个官号。他自己也以官员自居,写了首拍马屁的应诏诗。曰:

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

太平无(何)以报,愿上东封书。

如果他是隋文帝驾前的大臣,这份马屁倒拍得像模像样。无怪后世不少拍马有道的人,照抄这首马屁诗来歌功颂德。可是,这时的陈后主,在隋都却是一名不折不扣的俘虏。亡国之君被俘,没有送命的是极少数,前朝旧臣跟着当俘虏,对当局说点投其所好的话,也是常见,也有不顾羞耻的。无论如何,这些人都往往顾及被俘者的身份,唯独这位陈后主,马屁拍得不免有点越位。

陈后主在当俘虏之前,还在皇帝位上,诗倒写过几首,以乐府为多,那些诗中都渗透着荒淫,有的还堪称名作,如《玉树后庭花》曰: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他还能作曲。这首《玉树后庭花》,就是他为自作曲子配的歌词。不过,他写这些乐曲,亦都有他荒淫生活的纪录。据《隋书·音乐志》载:“陈后主于清乐造《黄骊留》及《玉树后庭花》、《金钗两鬓垂》等曲,与幸臣等制其歌词。绮艳相高,极於轻荡。男女唱和,其声甚哀。”

三人之中最无才无能的,是蜀汉后主刘禅。

这刘禅即刘备的儿子阿斗。老子英雄,儿却远非好汉。在正史《三国志·后主传》中,他的传记比较简略,但民间熟知阿斗,那是来自小说《三国演义》。在民间此人的名声,甚为不佳,成为糊涂无能的代称。说书的说法本来不足为据,因为《三国演义》家传户诵,深入人心,大家都信以为真。于是,民间有句俗活说“扶不起的刘阿斗”。一说到阿斗,便立即想到他的无能。还有对一些自视过者不以为然,辄曰“把别人当阿斗”。这阿斗一词,便成为傻瓜的代称了。

与此相关的,大约是因为小说中的的诸葛亮被神化了。作丞相的料事如神,无所不能,六出祁山都没有成功。那么一位高明人物来辅佐,蜀汉却早早灭亡。除了这位诸葛孔明先生早死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当皇帝的阿斗太不中用。

作为历史人物阿斗,糊涂无能倒合乎事实。此人最糟糕的行为,是自身作为皇帝却无主见,信用一拨小人,特别是宦官黄皓,《三国志》“后主传论”曰:

后主任贤相,则为循理之君,惑阉竖,则为昏阁之后。传曰:“素丝无常,唯所染之”,信矣哉。

此外,阿斗之所以名声不佳,称阿斗,主要是小说《三国演义》中一段“乐不思蜀”的描写。小说的这个情节,是有所本的。《三国志》裴松之注于后主到洛阳后,其旧臣亦封为侯的文字下,有注引《汉晋春秋》的一段文字:

司马文王(按:即司马昭)与禅宴,为之作故蜀枝,旁人皆为之感怆,而禅喜笑自若。王与贾曰:“人之无情,乃可至于是乎!虽使诸葛亮在,不能辅之久全,而况姜维邪。”充对曰:“不如是,殿下何由并之。”他日,王问禅曰:“颇思蜀否?”禅曰:“此间乐,不思蜀。”却正闻之,求见禅曰:“若王后闻,宜泣而答曰,先人坟墓远在陇蜀,乃心西悲,无日不思。因闭其目。”会王复问,对如前。王曰:“何乃似却正语邪。”禅惊视曰:“诚如尊命。”左右皆笑。

读了这段文字,不禁令人哑然失笑。这阿斗,真是个呆大。但细思之,这阿斗却不能不当呆大,不是呆大就得死。同时亦不能不看到,这阿斗的呆大当得着实高明。须知,阿斗是落在司马昭手中。

这司马昭,一向以手辣心黑着称于史。当时的皇位名义上还在属于曹氏,但实际上已为司马氏完全控制,曹魏末年三名少帝都没有幸免:曹芳被司马昭乃兄司马师所废。曹髦直暗遭司马昭毒手,曹奂被司马昭之子司马炎灭掉。凡不利于司马氏夺取皇权者,谁也难逃厄运。这是宫廷中的权力争夺,本来有许多华丽的掩盖,但掩盖毕竟是会露底的。历史上还有“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语句,说的就是他没有掩盖住凶残。

所以说,阿斗的“乐不思蜀”,韬晦也。他如没有这番呆头呆脑的表现,或考他表现如稍欠火候和逼真,送命是必然的了。其实,阿斗的韬晦乃是家传。当年,曹刘“青梅煮酒论英雄”,曹操谓“天下英雄唯操与使君耳。”刘备听到此语惊得箸落,而借闻雷作掩饰,也是逼真得恰到好处。看来,这阿斗的韬晦,亦有乃翁风,所以得以活命。

也许有人说,阿斗那样活着,还不如死去。这当然也不失是一种评价,而且还是一种正人君子的凛然评价。

再说南唐后主李煜。

三位后主中,李后主的名气最响,远远盖过前面的两位。近若干年来,凡读过几首词的人,甚至不知他的尊姓大名为李煜,却无不知道李后主,都能哼出那“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现代人一说到中国文学,无不唐诗宋词并提。词,从整体说,作为广义诗歌发展中的一个艺术品类,真正能代表这一艺术品类总体上优长特点的,是从晚唐到五代的一段。自然浑厚淳美,生气勃勃。到宋代,它的发展确实达到鼎盛时代,但也不可讳言,已开始走了下坡路。北宋词大体上还能保持晚唐五代词的素质,到了南宋词,精美细密有余,自然浑厚则显得有所不足了。

此中还有个明显差别,是唐五代词与乐密切结合,大都作为乐曲的歌词,到北宋,大体上还不离乐曲。到南宋,虽然也还有作曲家写词,或为词自谱乐曲,但从大范围说,则大都脱离乐曲,成为诗人案头的诗作。故在意的,则都是运用文字的规律,其自然生趣就不免淡薄了。

这当然是就一个时代文化的总体说,但各代的文学艺术家个人,又各有成就的高下不同。我们这里要说的是李后主,前面说了这一段与李后主无关的话,却又恰是密切关系到李后主。这李后主的词,正是唐五代词的最高代表。

前代大师王国维氏于其《人间词话》中有两段话说: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

另一位词论家周济《介存斋论词杂着》曰:

王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

这二位说的,虽未将词的发展高峰放在晚唐五代,但以温庭筠、韦庄和李后主并列,也正是这层意思。此外,词作家王鹏运,为一代词家,作有《味梨词》、《鹜翁词》,陈乃乾《清名家词》收王氏词为《半塘定稿》。其《半塘老人遗稿》亦收词论之作,其论李后主词曰:

莲峰居士(按:即李后主)词,超逸绝伦,虚灵在骨。芝兰空谷,未足比共芳华,笙鹤瑶天,讵能方兹清怨?……以谓词中之帝,当之无愧色矣。

这位王鹏运,迳称李后主为“词中之帝”,为独有之见地。现实中,他是小国南唐的皇帝,而且当得甚不如意,但于词的领域中,却足可称帝。为何有此差异,王国维云:“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二人之说虽不尽相同,却正好相互印见,于李后主,是正符合其身份特点。

这李后主,现实上皇帝当得委实靡足称道,与上面说的儿位后主命运一样,但于词史上的地位,足可称为“词中之帝”,反差如此悬殊。这亦为时代使然,因为北方赵宋已成气候,即使李煜一心一意当皇帝,励精图治,亦已不足与北中国的宋人相抗衡。

中国历史上有好几位皇帝,亦玩艺术,如宋徽宗赵佶,艺术是一流的,皇帝却当得极差。但赵佶是皇帝玩艺术,本身生活内容,思维方式,心态特质,是个彻头彻尾的皇帝。李煜不同,论其艺术,也是绝对一流,而他的身份却是个皇帝。那是历史的错位,将一位诗人推到皇帝的宝座上去。皇帝身份与艺术家之间,二者不能适应协调。

李煜个人,也无意于将自身摆在皇帝的座位上去。不说大的,即使是最小的小事,如他与小周后的那段情爱经历,就是如此。当他看上了周家小女儿,尽可下一道谕旨,让周家送女进宫。建立宠大的后妃队伍,本来是属于皇家礼仪规定,臣僚们不会有任何二话,周家更是求之不得。可是,李煜不取皇帝的这个传统办法。他的那首《菩萨蛮》曰: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夜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苔,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好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这首词的笔墨重点落在小周后身上,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是一对完全处在柔情蜜意中的恋人,在李煜身上看不到丝毫皇帝的影子。所以说,他的生活内容,思维方式,心态特质,不是皇帝,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诗人。

历史,现实,太恶作剧了,有时委实令人哭不得笑不成。这么个富于诗人心态的书生,却被推上帝王宝座,去吃苦头,受折磨,直至悲惨地送命。赵宋皇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为人倒不像刘邦那么痞,也不像朱元璋那样过河拆桥,但却也是处在权势争夺旋涡中的帝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腾不出手,允许你于南唐当国主,只要不称为皇帝就放你一马。一旦腾出手时,即使称国主也毫不客气地收拾了。

于是,赵匡胤派曹彬领兵下江南,开宝八年(公元975)底,攻下金陵。南唐从此结束,后主李煜成了俘虏,第二年被押送到宋都汴京,今河南开封市。赵匡胤还顾及什么,没有让他立即送命。但给他的那个封号曰“违命侯”,已透露了他结局不幸的预示。

阿斗可以不留痕迹装糊涂、充呆大。李后主不是阿斗,当了俘虏后,依然是个诗人,想不到顾忌什么,写了些怀念当年生活的词。如:

虞美人

春花秋月(或作叶)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不知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望江南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是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一位亡国的皇帝,如今已成处在看管中的俘虏,词中,那“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还是旧时游上苑”、“故国不堪回首”、“雕阑玉砌应犹在”等等,不用说都是些敏感的句子。可是,诗人却想不到这些,他在意的却在诗的情怀。念念不忘故国,将诗情形之于笔墨。两年不到时间,这已是宋太宗赵炅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被灌下毒药,牵机药送命,岂偶然哉。

孔子痛感于“好色者”

伊人

本文作者认为:若换个角度来想,孔子之所以成为儒家宗师的孔子,其实是和一个“好色者”有一定关系的——

太史公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里写到:孔子旅居卫国时,有一次卫灵公与夫人南子同乘一辆车,让孔子乘在第二辆车上,然后一起招摇过市;孔子以此为耻辱,感叹:“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孔子于是离开了卫国。

国学家钱穆质疑太史公这一记述,认为孔子“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之语,并非专为此而发。钱穆的怀疑或许不无道理。事实上,孔子的这句话,在《论语》中先后出现了两次(见《子罕》、《卫灵公》篇),这似乎表明:夫子曾不止一次感叹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然而,就像《论语》里很多孤零零的“子曰”一样,我们无从确知,夫子是何时、何处、何故以及对何人何事发此感叹的。

虽然钱穆已有“史迁(即司马迁)不察,妄加称引”的指斥,但笔者在这里还是想妄加揣测一番,夫子可能针对何人何事,而有“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之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