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社会现实,没有内外战争,没有政治运动,却是近百年来社会变革最深刻的转型期。长期封建社会的自然经济开始解体,个体农业开始向产业化迈进,古老的农业国在实现工业化的过程中,走向世界市场。经济基础的深刻变革,不能不影响到上层建筑,人们的思想在变,观念在变,心理也在变。在这一切都在变的时期,并不是每个社会成员都能适应的,于是社会心理失衡成了一种通病。改革开放以前,无论是种地的,做工的,当兵的,都是“一切听从党安排”,至于“臭老九”,更是不敢乱说乱动,有的时候甚至连发表文章,也要党支书批准。这种社会环境,这种政治氛围,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倒十分省事,也十分省心,不必独立思考,听从安排就是了,因此社会心理很“平和”,很少出什么毛病。在这社会转型期,人们找回了主体精神,得到了自主性,可以自己安排自己,工作也可以双向选择。然而在竞争十分激烈的商业社会里,这自主性对于那些当惯了“驯服工具”或者不能“与时俱进”的人来说,却自主不了,于是种种社会心病出现了,心理障碍,神经失常,患病率猛增,据报导,自杀率也有所提高。于是,解决社会心病成了当务之急,所以从中央到地方,几乎所有电视台都设有“心理访谈”之类的栏目,其他涉及普法、破案、家庭、爱情的栏目,也经常反映出相关的心理问题。在心理失衡的社会人群中,于丹通过讲述儒道经典“心得”,推出“心灵鸡汤”,确实是“满足了大众的精神需要”。
宋人赵普曾对宋太宗说:“臣有《论语》一部,以半部佐太祖定天下,以半部佐陛下致太平。”于丹没有这么大的抱负,谦虚地说“半部《论语》修自身”。她讲《论语》“心得”,分三才、心灵、处世、君子、交友、理想、人生等“道”,共七讲,以体验式感悟式的阐发,用古今为人处事的道理去开导大众。所以有人说她的“讲经”,有点像基督徒宣讲教义的“布道”,当然也有点像佛教徒的“弘法”,劝导世人“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不管怎么说,她从中外古今宗教家的“布道”与“弘法”中得到启发,采用寓教于乐的形式,宣传修身的道理,比起专业的心理医师的治疗,确实收到更加良好的效果。从“粉丝”们的崇拜和欢迎,从“话本”上百万(据说竟达五百万)册的出版和发行,便可以看出其社会效果之突出,社会影响之深远。因为她在社会心病日益加剧的情况下,送上了应急的“速效救心丹”,其功自是有足多者。于丹曾说:“在今天这么一个竞争激烈的时代,保持良好的心态,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更加重要。”我完全赞同这个意见;这话应当也是于丹“心得”讲述的动机和所期待的效果。但愿在这社会转型期,人人都能以健康的心态,直面人生,正视现实,以求得生存和发展。
于丹不是研究儒道经典,但对于所谓“国学热”却不无影响,因为她的“讲经”,聪明地抓住了《论语》和《庄子》这两部儒道的重要经典,抓住了孔子和庄子这两个儒道的代表人物,的确迎合了大众文化知识的需求。这也是于丹“火爆”的又一个原因。中华文明之所以能够延续至今,主要应归功于儒道的互补和互动。儒道两家在发展过程中,不仅吸纳了其他学派的学说,而且消化了外来佛教的教义,极富于包容性和流动性,所以发育成中华文化巨人。儒道文化犹如黄河长江长久地流经中华大地,如果说儒家代表黄河文化,那么道家便代表长江文化。古来分合治乱的交替,构成中华历史。一般说来,治世重儒,乱世崇道。重儒即偏重于黄河文化的伦理道德和政治思想,就是重集体意识,重共性;崇道则偏重于长江文化的本体观念和独立精神,也就是重个体意识,重个性。数千年的文明史就是这样以一左一右、一前一后的脚步走来,迈进了二十一世纪。不同的行业也各有所偏,搞政治的偏重于儒家,搞文艺的则偏重于道家。要知道,倘若长期一元化,搞“独尊”,必定无法调节社会和人群的矛盾,因而导致僵化乃至消亡。汉代所谓“独尊儒术”,事实上并不“独”,董仲舒的谶讳之说,明显吸收了阴阳家的五德终始论。所以说,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的包容性和流动性,以及它们之间的互补和互动,乃是中华文明能够延续到今天的一个主要原因。而今,当中华文明为世界所瞩目的时候,人们关注儒道精神,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所以于丹的“讲经”,能把“国学热”带动起来。如果不是从学术角度,而是从文化角度看问题,那么应该说,于丹对于提高国人的精神素质和文化品位,还是有积极作用的。
四
到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登坛“说书”的,有中学老师,有大学教授,有文史学者。和一千多年来传统的说书艺人比起来,其文化素质之高,岂可同日而语。宋朝以说书供奉得官的王防御是略带“书卷气”的,但方万里(回)在挽诗中说“世间怪事皆能说,天下鸿儒有不如。耸动九重三寸舌,贯穿千古五车书”,却有些溢美;明朝以“善说书”着名的柳敬亭,虽然常周旋于士大夫之间,但不免仍带着江湖气。在我们的教授学者面前,这两位说书高手自然“略输文采”。教授学者成了说书艺人,在古时候,犹如进士举人到勾栏瓦舍去表演,那还不得被他的严父活活打死,唐人传奇《李娃传》就描写了类似的情况;然而,时代不同了,在传统观念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也都成了现实,教授学者登坛说书,居然也星光四射,继影星、歌星、笑星之后,又冒出了“讲星”。而今,演艺界的众星,已非昔日被打入社会底层的所谓“戏子”,相反,因为他们有票房价值,能挣钱,成了“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讲星”挣钱虽然不及影星、歌星和笑星,但比起那些潜心学术的同行老学究,却又显得十分阔绰,自然足以让寒儒们“健羡不置”的。不过,有心献身学术的学人,也许不为所动。拙着《师友风谊》所记“文林廿八宿”,诸如朱东润、谢冰心、赵景深、姜亮夫、吴组缃、周汝昌等老一代学者,除了启功先生后来因书法值钱而摆脱穷酸困境,余者类皆安于清贫的生活,因而更加显现出他们那难能可贵的人格魅力和学者风范。在商业发达的当今社会,金钱自然成了一种重要的价值尺度,难怪教授学人们转向演艺界,这是无可厚非的必然趋势。但是,我想有识之士对此恐怕不能不心存疑虑,不能不感到中国学术的前景可忧。
首先是学术队伍的萎缩可忧。虽说“君子固穷”,但在物欲横流的商业社会里,要学人安于清贫的生活,总是艰难的事情,选择学术为职业的人,自然愈来愈少,学术队伍必然日蹙,甚至有后继乏人之虞。在学术圈里,有些人为了生存,或者为了改善生活条件,不得不走出书斋,参加一些社会活动,搞点“创收”,真正潜心学术的人,也就更少了。治学如此艰难,怪不得有些教授学者放弃学术,堂而皇之洋洋得意地走进演艺圈去说书,当个“讲星”,这样可以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呢?而今,年轻人的价值观发生很大的变化,在有些人眼里,学问不如金钱重要,自然不会选择以做学问为职业,因为“官本位”观念的风行(这想必是封建人治意识的残余,加上转型期权力商品化的质变所致,却很不符合开放精神),据说连小孩也染上了“官瘾”,所以许多人迷上了仕途。于是出现这样的怪现象,“尊重知识”喊得震天价响,却很少人愿意在知识高峰的崎岖小路上攀爬。不能说再不会有热爱学术安于清贫的学人,但确实是愈来愈少了。
再就是学术着作出版可忧。那为数不多的学人,在清贫的生活条件下,孜孜矻矻地钻研,写出学术着作,常由于印数太少而难以面世。现在的出版社,除了人民出版社保留事业单位体制,其他出版社一概要改为企业单位,自负盈亏,都成了出版商。“商人重利”,古来如此,改制后的出版社要生存要发展,就得盈利,绝对是天经地义的营生。然而,学术着作的读者面本来就十分狭小,印数自然不多,成本势必加大,书价也就较高,而且购书对象又是一些寒儒,这当然会造成一种恶性循环,使学术着作的出版陷入一种难以摆脱的困境。在科研单位和高等学校,有的研究课题可以拨给若干经费,以补贴学术着作出版的亏损,虽然对困难有所克服,但杯水车薪,终难以维持,自是无望于学术的发展。中华书局原是出版历史典籍和学术着作的权威出版机构,改成企业后,靠一点儿国家补贴,实在难以维持,职工奖金没有着落,情况很糟糕。中华书局与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合作,出版说书人的“话本”,使印数猛增,乃至以百万册计,肯定破中华书局历史纪录之最。这就大大地改善了经济状况,不过也招来一些非议。我作为出版界的同行,对此深表同情和理解,也许雅俗并行,倒能使学术着作的出版有所改善,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社会科学的学术思想研究,犹如自然科学的基础理论研究,是科学大厦的基石。自然科学如果只注重工程技术的运用,急功近利,而忽视基础理论,我们的自然科学便无法得到全面的持久的发展。偏重理论,轻视实用,固然不对,而只重实用,不重理论,同样是悖谬的;社会科学的道理也一样,假如没有哲学家、思想家、理论家们的努力钻研,政治、经济、文化的各个领域,便很难得到长足的进步,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素质,也很难得到真正的提高。关注学术,支持学术,发展学术,这是我从于丹现象引发出来的思考和建议,希望能得到有识之士的共鸣。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也是我写这篇文章的真正目的,是所谓“篇末点题”也。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