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悦读MOOK(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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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悦读一得(3)

秦可卿与贾宝玉的关系,小说的描写扑朔迷离。当宝玉不肯留在挂有劝人读书的《燃藜图》的房间,秦氏就说:“往我屋里去吧。”宝玉当即“点头微笑”。到了秦氏的卧室,看到上述种种摆设,宝玉的反应也是“含笑连说:‘这里好!’”这种描写已经耐人寻味。宝玉在梦中,警幻仙子把她的乳名兼美字可卿的妹妹,许配给他,当夜即成姻。“兼美”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也。在宝玉的心目中,林黛玉这位“神仙似的妹妹”固然是他的至爱,而宝钗的美丽,他也不无动心,所以他潜意识中的梦中情人,就是两者兼而有之的了。也许生活中秦可卿真的“兼美”,所以才会让宝玉动心。作者故意把实境和梦境连在一起,让人感到似实似幻,非实非幻,实即是幻,幻即是实。梦境其实就是幻化了的实境。所以脂评说“此梦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清代评点家护花主人则评曰:“想巫山之路早已发轫于秦,其与袭人定情不过借以明示耳。”

假如秦可卿真乃刘心武先生所说,是位尊贵的公主,其身份比贾府上下所有的人都高贵,那不言而喻,贾府上下对她定是十分尊重,不敢稍有亵渎的了。这里可是有君臣大义的啊!(请看后文元妃省亲,贾母和贾政接待元妃的情形,就可知这君臣之义在贾府是多么讲究。至于生活中的曹家,更是世代包衣,即帝室家奴。)曹雪芹又怎么能选择这样的人在小说中充当淫孽的代表,不但嫁给了贾蓉,还跟公公扒灰,又“偷小叔子”,最终“淫丧”天香楼!这一点,刘先生也想到了,为了自圆其说,他又制作出诸如秦可卿与贾珍、贾宝玉辈分相同,不算乱伦;秦可卿与贾蓉只是名分夫妻,以及“关上宁国府大门,在那高高的围墙里”干什么事谁也管不着等等理由。像这样随心所欲地篡改作品的情节,还把一盆污水泼到曹雪芹一家的头上,实在是太过分了!

秦可卿出殡和元妃省亲,是小说中着意渲染的烈烈轰轰的大场面,显示那时的曹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盛极一时。这不免使人想到,如果秦可卿真是被偷偷送进曹府避难的废太子的女儿,而且据刘先生说她的死,是因为被告发了才不得已而自杀的(如此说来不是“淫丧”而是“政丧”了!)她的丧礼敢如此张扬吗?会有那么多的王公勋戚来为她送行吗?他们都活得不耐烦了!刘心武先生说这位公主死时该是在雍正时期,那就更不可思议了。雍正一上台,先治李煦(曹寅的妻舅,与曹府“一荣俱荣,一枯俱枯”),仅仅是因为李煦曾给雍正的政敌允禩买过五个苏州女子(实际上还是允禩命他买,他不敢不买,并非有意巴结),就被治重罪,全家被抄没,妻儿老小被充为奴,李煦本人也发配到黑龙江边远地区做苦役,最终死于流所。雍正接着又治曹家。曹家的命运之所以比李煦稍好一些,在全家被押送北京后,雍正居然格外开恩,同意给曹家留几间老房和几对奴仆,以养二代孤寡(曹寅和曹颙之妻),年幼的曹雪芹也得以幸免于难。这不但是因为曹家被抄没时,景况之凄惨出乎雍正的意料之外;更重要的,还是因为没有发现曹家与雍正的政敌有任何牵连。如果雍正知道曹家竟敢偷偷收养废太子的女儿,以雍正之忌刻严酷,曹家的下场肯定比李煦家更惨,说不定就是灭门之祸!对此,刘心武先生又发挥他的无所不能的想象力,说因为告发秦可卿的,不是别人,而是贾元春!(贾元春为什么要甘冒灭门之祸告发秦可卿呀?)又据说是因为皇上喜欢贾妃,既然你说了实话,就算了。不但如此,这位皇上还居然同意丧礼办得风光一些,甚至还派大太监去祭奠!这是童话,是神话,还是鬼话?!刘先生说秦可卿的时期相当于曹頫时期(他总这样把小说和生活混在一起),他大概忘了,曹家在曹頫时期,特别是雍正上台以后,早已风雨飘摇,陷于极度艰难困苦之中!曹頫在雍正二年正月初七日给雍正的奏折中,已有“家口妻孥,虽至饥寒迫切”的话,他敢这样说,说明绝非假话。所以曹家被抄没时,只发现“桌椅、床杌,旧衣零星等件及当票百余张”。试问这样凄惨的景况,还能那样风光地为一个废太子的女儿办丧礼吗?这岂非天方夜谭!

哪有你这样你——木心诗歌评议之一

李春阳

篇幅短小确是抒情诗的一个内在的要求,历史上一些成熟的格律诗都比较短,唐人五七律绝,多则八句,少则四句,宋词长歌慢词也少有超过二十句的,更惶论小令。波斯哈雅姆的四行诗,商籁体的十四行,更有日本的俳句。帕斯由此曾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由一个音节构成的诗,其复杂性并不亚于《神曲》或《失乐园》。”

木心先生的诗集已经在大陆出版了两册,《西班牙三棵树》和《我纷纷的情欲》,两册诗集先期收录了木心先生的一些短章,面对这些精致的文字,我先择取一首试做评述。

JJ

十五年前

阴凉的晨

恍恍惚惚

清晰的诀别

每夜,梦中的你

梦中是你

与枕俱醒

觉得不是你

另一些人

扮演你入我梦中

哪有你,你这样好

哪有你这样你

这首诗读毕,让人说不出话来,停留一段时间,才又轻吟于心,然而每一遍之后,都要停下来,在美好、真实的面容出现的时刻,在乐音的间隙,我需要足够的静默。

诗的题目是两个大写英文字母JJ,并排放的时候,中间有空隙,汉语中的两个笔画,像残缺的汉字,又是完整的符号,代表我和你毫无问题,能胜任。怎么读,汉语里没有这音。汉语诗歌表达思念的经验和积累非常丰厚,作者借用题目似乎想跟它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全诗十二行,字句轻捷,六个小节,六十字,写离别、思念、爱,写我与你。其中四字一句的共六行,占全诗行数的一半。第一节的两行都是四字一句,最后一节都不是四字一句,其余的四节,每节的两句中各有一句是四个字。第三和第六节各用了一个逗号,将其第一句断开。前三节都分别用了一个现代汉语特有的“的”,大体整齐,很有规律。四字句比较稳定,汉语的成语以四字为主,它的来源更深一些,《诗经》中的大多数诗篇是四字一句,四言诗的发达远在五言和七言之前。

十五年前

阴凉的晨

记忆的枝杪,流落生机,以现在为结点上溯,距今十五年,在一个阴凉的晨,晨与“沉”同音,音节短促,分量轻击时光,截留停息,停在那时。

恍恍惚惚

清晰的诀别

生离死别,未必少见,生而“诀别”,寒光锋利的一个词语,死亡,尊居生命的两端,而我与你的“诀别”,十五年前,切入我生命之河,“恍惚”的是波澜起伏的情绪,清晰是对诀别的镌刻,即便刻入时光之水,犹以存在。诀在别前,恍恍惚惚,别在诀后,刻骨铭心。

每夜,梦中的你

梦中是你

你与我的关系,由晨入夜,我们没有白昼,晨之拘谨犹疑直入夜之深挚浓烈。“每夜”,是十五年以来的每一个夜晚,是五千余个夜中的任意一个,“梦中的你”,因为其他人皆为配角,所以直言梦中的你;还因为你不在别处,只在梦中,所以“梦中的你”。“你”,在诀别中未曾露面在梦中现身,“梦中的你”恍惚么?不!非常清晰,故说“梦中是你”!这是轻轻的判断,却毫无疑问,因为梦中只能是你,永远是你,但这层意思说出来就直显、乏味了,从“梦中的你”到“梦中是你”,“你”在第三节诗中连续现身,是诀别后的“到来”,是不在场的在场。

与枕俱醒

觉得不是你

另一些人

扮演你入我梦中

梦的出发是枕,梦醒来,即回枕上,枕是现实生活与梦的联接,但枕何尝入梦?将枕认出,枕之为枕;“与枕俱醒”,触目惊心。回到现实中的“我”,“觉得不是你”,现实是理性的,刻骨的诀别,提示的恰是你的不在场,“觉得”是暗自对的,怎么会“是你”呢?怎么会“觉得是你”呢?这不是判断,而是推理,“不可能”、“不应该”,集中于“觉得不是你”中,多年之后我还是继续犹疑于判断、推理,在你与我分离时光的距离、思念的深浅之间,我是否至今还不能躲避你使我产生的羞怯?

“另一些人”,现实中自然充满了“另一些人”,他们的枝叶遮蔽我的面容,他们多样的青春填满了我单一的萧瑟,甚至还入侵了我的梦,他们通过“扮演你”而进入我的梦,若不扮演成苍翠的你,“另一些人”又怎能入得了我梦中?即使扮演成你,梦中依然被我轻易辨识,我,只是未做结语。

哪有你,你这样好

哪有你这样你

做结语的是最后一节诗,共计六字,钻石一样闪烁着简洁的光芒,璀璨逼人,我们以往所阅文字,见所未见。“你”在这一节诗中四次出现,这最后一节充满了“你”,“我”已隐退,只剩下了我的“你”叠依着你。“哪有”“这样”,平凡的口语,读者分开日常丛林生活的枝条,是否看清楚了美怎样美?原来,完美即是完美本身,不需要描摹,而“你这样你”!

“我”的爱,是否渴望辨析之力?答案是否定的,情感乃自然者,无声息最有作为,它来宣布:“哪有你”、没有你不是你、“哪有你这样好”!你的好“这样”,另一些人那样,所以他们最终也无法“扮演”,只能徒然使我看清你的缺席,你的不能被代替,因为说到底,他们“哪有你这样你”!

在我对你的辨认识别中,你的“这样好”,上升成为你的“这样你”。“这样好”是我对你的感觉,但“这样你”是你的本质属性,第二人称代词被活用作形容词,意为你之为你的核心品质!

“我们居住在闪电里,闪电处于永恒的心脏”(勒内·夏尔),这一刻,心脏在思念中跳动,“你”到底去了哪里?时光在增加,你把美的道路越走越远;诗,是情人品质的收藏者,最后收藏的,是你、是我对你的爱,是经得住时光而圣洁;诗人,往往因其高尚,而成为最有才能的人。

我们从未在任何汉语的诗句中,阅读过如此性状的表达——“你这样你”。爱,是两个相爱的人的全部关系,诗中,是“我和你”的关系,木心的诗,善于将极度的抽象和极度的具象不做分离,既有意义也无意义。

“你”,作为第二人称的称谓,马丁·布伯称之“原初词”,“原初词一旦流溢而出,便玉成一种存在。”假如我们视上帝为“永恒之你”,那么,将这首诗是否可以理解成对信仰的确认?诗是人类试图跳出“我——它”关系而步入“我——你”关系的永恒的努力。诗乃存在的证言,一切存在者都是指向永恒的“你”而存在着。与你的诀别,是“我”在世的命运,这首诗发出灵魂的自我言说。

“诗在话语的空间相互追逐”(让·贝罗尔),诗是语言中的语言,一首诗常被认为永远没有完成,在木心的诗中,我感到什么存活了下来,诞生了出来。诗成功的瞬间,是美好、真实的面容显现的时刻,从这个意义上,诗,乃灵魂本身,好的诗,乃“灵魂出壳”。我们过去所阅读的汉语新诗,它们依然有品质地活在我们心里么?如果我们不能确定它的存活,那么,我能否怀疑它们的作者是否写对了,诗人的能力要看通过运用词汇唤醒情感、恢复事物的魅力,在木心先生这两册诗集短章中,我处处看到这种轻而易举的能力。

“为了体验一首诗,我们必须理解它;为了理解它,我们必须听一听、看一看、想一想它——把它变成一种回声、一片阴影,把它变成无。”(帕斯)

由此我们停顿下来,时间必须在此停止。我们再一次阅读这首简短排列的小诗,一条清澈的瀑布,在最后一节之前流淌下来,跌在青石之上,散开飞溅“你这样你”的生动性,十五年流泻而去,“我”的生命如此度过,除了爱爱,我到底还爱什么?这个时候读者已经成为另一位诗人参与“这份”情感,虽然我已经不能看到“你”,但是——

多亏有你,否则我怎么能有这样的诗?

多亏有诗,否则我怎么能有这样的你!

2006-12-14于北京西山玉皇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