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悦读MOOK(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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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文坛纵横谈(1)

转型期的文化心态——从“于丹现象”说起

林东海

古训有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本文题曰从“于丹现象”说起,顾名思义,意在探究这种现象背后世道人心的微妙变化,而非对于丹所讲具体“心得”有所褒贬抑扬,切勿以“炒作”之文视之。这也就是《孝经》第一章之所谓“开宗明义”也。

于丹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讲《论语》和《庄子》读后的“心得”,一时走红,成了一颗十分耀眼的明星,备受关注,既得到吹捧,也遭到物议,端的是人心不同,正如其面,也是各有“心得”。在非议者当中,有的颇带情绪,指出她的“硬伤”,指责她的“谬误”,说她对经典“一知半解”,甚至“曲解”。有人乃至幽默地在背心上写着“庄子很生气,孔子很着急”,和于丹开了个大玩笑。

这些好心的观众和读者,似乎是在为古人打抱“不平”,在为经典申明“正义”,其实大可不必。要知道,庄子对于古人的编派,绝不亚于于丹,生什么气;孔子对于经典的曲解,也决不亚于于丹,着什么急!庄子的寓言,经常编造古人的言行来讽喻世道人心;孔子的说教,也经常歪曲经典的词句来宣扬伦理政治。举例说,《卫风·硕人》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论语》此后还有逸诗句子),这样描写美女相貌的诗句,子夏瞎扯到“礼”上,孔子却大加赞赏,说:“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矣。”《鲁颂·駉》写马群之大马匹之多曰“思无邪”,意思说:唉呀,真是无边无际啊!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借用古诗的句子来评诗,全然不顾原诗的读音和意思,在这里,“思”由虚词变成实词,表示思想观念;“邪”字音“圉”,也改成了“斜”音,字义与“正”对举,以符合春秋时期的“正邪”观念。这是名副其实的“断章取义”。连朱熹也不得不承认:“孔子读诗至此,而有合于其心焉,是以取之,盖断章云尔。”孔老夫子自己如此曲解经典,还能对于丹说什么呢?如果说于丹对“小人”的解释,不与“君子”对举,而说成是小孩子,是对原意的歪曲,那也是因为“有合于其心焉”,况且就当代性而言,释“小人”为“小孩”,是可以的,小孩阅读的连环画不就叫“小人书”吗?私意以为于丹的本意是借题发挥,像冰心老人那样特别关注妇女和小孩的命运。时代不同了,即便有所唐突,孔老夫子也不必着急,我们可爱的观众和读者更不必替孔老夫子着急!

尊重历史,尊重学术,固然是我们文化人所应坚持的严肃态度,但千万不要太学究化了,不要过分地追求所谓“历史的真实”。有不少文章和着作对于丹的“硬伤”进行挑剔,对于丹的“曲解”加以指责,这似乎过于较真儿了。有人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话虽然说得有些绝对,然而却包含一定的真理。任何对于历史的研究,对于经典的诠释,总是历史视野交织着当代视野,也就是说对于历史和经典的解读,往往被不同程度地当代化了。一部《诗经》,自西周流传至今,长达三千年之久,不同时期各有不同的解释,其间经由文学经学化,再由经学文学化,构成了一部《诗经》学史。这部学术史,也可以说是经典的曲解史,或者说是经学的演进史。禅学家有所谓“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理学家有所谓“六经注我,我注六经”,都注意到解读客观的历史文献(不管是佛经,还是儒经)要有自主性和当代性,这也是历史的必然。作为文化学术载体的语言文字,向来与时俱化,也是在不断地被歪曲和引申中演化和发展的,有些文字,形音义都发生变异,今天很难读出它们的本音,甚至找不到它们的本义,考据家的训诂并不是万能的,切不可迷信。以考据为学问的所谓“朴学”,是乾嘉文字狱逼出来的学风,在“政治挂帅”的年代,有些学人怕犯错误,躲进故纸堆,也把考据当学问,这种观念是该改了。要知道,学术如果只有材料而没有观点,或者说只有考据而没有义理,是不成其为学术的,所以不要把对于丹的“纠谬”看得太重了。何况,于丹并非“学术超女”,亦非“国学超女”,她自己说:“要把《论语》当做一种生活方式,而不是学术内容。”因为她不是从学术的角度研究《论语》,而是在说书,所以岂止像陆九渊说的“六经皆我注脚”,直是借经书话语说开去,拿古今故事来阐明处世之道,更像佛教徒的讲经,不是“史话”,而是“经话”。如果文化界要划圈,于丹讲《论语》心得,不属于学术圈,而属于演艺圈,既是说书,在“考据”问题上,更没有必要叫板。有谁去考证隋唐讲经讲史留下来的敦煌变文有哪些不符合“历史真实”而加以纠谬呢?

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的“说书”,划归演艺圈,不是没有道理的,从说书人学习单口相声,便可以明白个大概。况且“说书”这一行业,由来久远,不绝如缕,所不同者,是从勾栏瓦舍,搬上电视屏幕,而在娱乐大众的同时,普及点历史文化常识,这一宗旨却是自古而然的。古老行业之所以突然火爆起来,则应归功于电视这种崭新的大众传媒。

在出土文物中,已经发现不只一个汉代说书俑。说书俑咧着嘴巴笑,左手抱着小鼓,右手握着鼓槌,跷起一条腿,似乎正说得活灵活现,得意忘形。从小陶俑这种明器可以看出,汉代的说书已经十分流行,而且很受欢迎,所以墓主人死后到阴间还要聆听和享受。从现有的文献记载看,隋唐时期,世俗的说书和佛教的讲经互相促进,更是风行一时,从上到下,从老到小,从宫庭到市井,几乎都着了迷。说书在当时称“说话”,说书人称“说话人”。唐明皇在退居西内太极宫后,就爱听“说话”,以此自娱,逍遥度日;李商隐《骄儿诗》“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写小儿听讲三国故事,对多髯黝黑的张飞和结巴口吃的邓艾特别感兴趣。讲史是说书的一个重要内容,现存的材料有《武王伐纣评话》、《七国春秋平话》、《秦并六国评话》、《前汉书平话》、《三国志平话》等等。所谓“平话”,也叫“评话”,就是在讲历史故事当中,加以品评;说话人的底本称为“话本”,后来演化成章回小说。小说开头的“话说”和结尾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依然带着说话人口气的余音。说书讲史历代都有,到解放前,茶馆戏楼还可以听到,解放后特别是“文革”时期,因为帝王将相属于封建糟粕,不便再讲了,于是一度沉寂下来,而今思想也开放了,所以讲史在“戏说”之后再度火起来。这也是历史的又一个轮回。说书人既讲史,也讲经,讲佛经故事,来宣扬佛教教义;讲孝经故事,如讲舜的孝行等,来宣传孝道。讲经从魏晋的转读唱导,到隋唐的俗讲说唱,进一步将玄奥佛理通俗化、故事化、世俗化,讲唱的脚本就是所谓变文。敦煌变文还保存着《降魔变文》、《目连救母变文》之类的“话本”。于丹讲《论语》、《庄子》,类似古人世俗化的讲经,只是时下对道德的强调和对个性的张扬,促使她改讲儒经和道经,但把经典故事化通俗化世俗化趣味化以开导人心,有意把经典的外延加以“延伸”,并“加入大量情节”,使之更贴近“现代生活”,则和古人讲经如出一辙。所以也把她的“心得”归入说书之列。

说书是古老而又传统的娱乐方式,而今借着影视传媒,重新火爆起来,简直跨过天桥(剧场),登上天了。这当中是有其深刻的社会原因的,如上面所说社会环境变了,思想开放了,个性张扬了,文化娱乐大众化了;而对于社会成员来说,则是人生观和价值观转变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考察李白游踪,在从武汉到岳阳的火车上,遇到一个离家出走的十一二岁小男孩,闲聊中,劝他回家,不要在外流浪,他却说:“大道理不要说了,人生不就为了吃喝玩乐吗!”看看现在的社会风气,什么饮食文化、酒文化、娱乐文化,纷至沓来,我暗自惊讶,这小孩真是“与时俱进”了,得风气之先。我国自改革开放以来,社会处于转型时期,人们的人生观发生明显的变化,从群体意识向个体意识倾斜,开始追求主体精神,一切娱乐活动也随之主体化,从卡拉OK就可以看得出来,唱歌成了个人情绪的释放,即便听歌也是为了在共鸣中抒发自己的感情,所以经常台上台下打成一片。这就是主体精神的表现。进入市场经济体制,文化产业应运而生,人们的价值观也变了。演艺界有了市场,票房价值大增,演员和商界的幸运儿一样,成了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于是身价自然随之升高,成了天上的明星,有影星,有歌星,有笑星,而今又有了“讲星”。市井文化古来就属于俗文化,在持有传统雅文化观点的人士看来,这无疑是一种文化的滑坡,甚至是一种沙漠化现象。过去常听说香港是文化沙漠,而今“沙尘暴”吹过了台湾,又席卷了大陆。雅俗之间,各有各的看法,但这种世俗化通俗化,却是大势所趋。流行歌曲、杂技魔术、武侠小说、相声小品、戏说趣谈,以及新火爆起来的说史讲经,这些世俗又通俗的文艺便成了文化领域的主宰者。而说书的火爆,是因为观众不满足一般浅俗的逗乐,也不满足一般“胡编”的戏说,希望从娱乐中多得点历史常识和文化知识。不过这种常识和知识,往往把《三国演义》和《三国志》混为一谈。事实上,自古及今,人民大众往往从“讲史”和“讲经”中,增加一些历史常识和文献知识,虽然不算规范,却也是一种文化普及。所以说书自有其不可磨灭的功绩。

于丹讲儒道经典的“心得”,很受欢迎,乃至超过其他“说话人”的“讲史”,为什么?这是一个很值得深思的社会现象。有人以为是影视界的刻意“炒作”,所以如此“火爆”,恐怕也不尽然。《红楼梦》炒作得够可以的,然而怎么也比不上于丹的“心灵鸡汤”那样“热火朝天”。所以然者何?社会心态失衡使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