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交换之前,郑介初将整版五十枚倒印邮票拿到南泉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后来刊于陈志川先生主编的《国粹邮刊》一九五O年四月出版的第五卷第一期上。一九四五年底,重庆集邮研究会举办邮展,艾元俊展示了一个纽约版孙中山像二元中心倒印四方连,震动了全国集邮界。东川邮政局得知这竟是由自己的集邮组售出,立即在全局清库盘查,可是却再也没有发现一枚。美国钞票公司获悉后,登报公告,愿以高价收购流传在外的五十枚倒印邮票,不果。因此,郑介初买到的就是存世的一整版民国珍邮“纽约版贰圆中心倒印”,这在世界邮票史上是绝无仅有的。郑介初因而闻名海内外。大批集邮者、邮商、新闻记者,络绎不绝从各地找上门来,要求采访报导,或交换购买珍邮。
这里必须介绍郑介初的家庭背景。他的父亲郑栋林,出生苏州、入赘宁波,上世纪三十年代,与同乡人卢绪章一起到上海谋生,工作之余,参加上海总商会组织的商业补习夜校,学习文化与英文。一九三二年,卢绪章、郑栋林与其他三人以仅有的一点微薄积蓄,在一个亭子间门口挂出“广大华行”的招牌,经营西药邮购业务,合伙资金为法币三百元。他们聪明勤劳,适应市场,到一九三五年,已经发展成初具规模的商行。一九三七年十月,卢绪章等参加中共刘晓书记在沪领导的革命活动,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广大华行就此成为地下党的一个据点。一九四O年,广大华行的业务重心,迁移到西南大后方,各地建立分行。一九四二年卢绪章任总经理、郑栋林任协理,经理,副总经理。
当时,中共白区工作执行十六字方针:“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以八路军办事处、新华日报社等公开单位为第一线,原各省、市地下党组织为第二线,再建立绝密性质的第三线机构。万一形势突变,第一线被迫撤退,第二线遭到打击瘫痪时,第三线仍能扎根白区发挥战斗作用。广大华行就是属于第三线的机构,由周恩来与南方局直接领导。
从一九三五年到一九四九年十几年间,这一由五位小人物创办的小商号发展成为当时中国的一大企业集团(congomer-ate),分公司遍布京津沪穗以及各大省会,甚至境外的香港,印度、缅甸和美国纽约等地。除经营老本行的西药外,还经营出入口贸易、运输、保险等众多领域,下辖广大药房、民安保险公司、民孚企业公司、民益运输公司……此外还与国民党元老陈果夫等合办上海中心制药厂和台湾七星纺织用品制造厂等。
广大华行的字纸篓里,就有了业务函电所用的各种邮票。郑介初对此萌发了兴趣。他把废弃的信封放在面盆里,泡剥五彩缤纷的邮票,从而开始了他集邮的第一阶段。但现在郑栋林突然发现自己必需保持低调的寓所,却囚其子中彩“纽约倒”,而突然门庭若市!
郑栋林断然叫停一切邮票交换活动,让介初把所剩的三十四枚“纽约倒”全部交给父亲。四个月后,日本投降,抗战胜利。一九四六年初郑介初全家从重庆回到上海,乃父将这些珍邮放在一个信封内,密存外滩一号广大华行的保险柜内。原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料一朝遇窃。大惊之下,赶往库房,果不其然,保险箱撬开敞露,黄金美钞,洗劫一空,文件杂物,狼藉一地。
郑栋林俯身细细检视,最后竟然发现他的信封被窃贼弃若敝屣,丢在一隅,打开一看,珍邮俱在,完好无损!那可真是大惊之余,喜出望外。经过这次险情,一九四七年至一九四八年,郑栋林就委托邮商吴乐园毫不声张地售出了十余枚“纽约倒”。
回过来说郑介初本人。一九四六年,他全家自渝抵沪,一九四八年又随同广大华行迁居香港,但留他一人在上海沪江大学附中读书。他一边上学,一边兴味盎然地集邮。每逢纪念邮票预订,他总是成百套地订购,低面值的加盖票,更是成捆地买,从中搜集到不少变体票。四川中路成记邮票社的周末邮票拍卖,郑介初从不错过。一九四八年,许多华北、东北的集邮者经上海去台湾,香港。他们在上海拍卖颇有价值的邮品,郑介初买了不少。家中自香港寄给他的生活费,大多用以购买邮票。
一九四八年,乃父偕同卢绪章率广大华行迁抵香港,参与组织大批民主人士乘船北上,经大连到解放区,准备参加新政治协商会议。一九四九年建国后,卢绪章历任第一届对外贸易公司总经理,外贸部副部长,第一任旅游总局局长。广大华行在国统区进行隐蔽工作的经历,曾被拍成电影《与魔鬼打交道的人》。
一九四九年,郑氏全家相聚天津。介初考入燕京大学新闻系,去北京时,留在天津老家的积累邮品,有大小十二箱之多,这些集邮心血,标志着郑介初的第一阶段集邮,已经斐然有成了。一九五二年,当时负笈北京的郑介初回家度假,郑栋林囚其子即将毕业分配,就取出一枚“纽约倒”交给郑介初收藏。所剩二十余枚由其父夹在一本《政治经济学》的教科书中.插在书架上,后来带去香港。回到香港后,他与王宽诚等筹备建立中国工艺品公司,一九五九年四月,中艺公司成立,郑栋林任总经理。一九六六年并人香港商界最具影响力的华润公司。
郑介初一九五一年作为燕京大学土改队一员到广西参加革命实践,一九五二年入团,一九五三年入党,同年参军。抗美援朝结束后,分配在华东军政委员会工作,一九五七年被选派为新华社驻外记者;不料,出国前夕,“反右”运动开始了。
一九五八年,身为“反右”五人领导小组成员的郑介初,在引蛇出洞的“交心”运动中,轻信虚言承诺,竟被填补本单位右派比例的空额,以致错划右派(1979年“改正”)!-九六一年下放宁夏银川,在当地的展览馆、文化馆任摄影员,“文革”中受到冲击。他在自己卧室的土墙上挖了一个小洞,将这枚珍邮用油纸包好,放入洞中,又将洞封好,墙面挂上毛主席像。这样才安全保存下来。
郑栋林也曾赠送给卢绪章一枚“纽约倒”,但此票在“文革”中失落。“文革”中,波劫重重,郑介初本人留存天津的十二箱珍贵邮品,也因多次抄家而荡然无存,他的第一阶段集邮就此画上句号。
一九七七年初获准返回香港,照顾病父。离开宁夏,藏在腰带中带回香港的唯一邮品,就是那枚历经“文革”、费尽周折才幸免于难的“纽约倒”。乃父郑栋林于一九八二年囚心脏病不治谢世。带版号“三十二”的“纽约倒”十方连于一九九二年九月三十日在香港佳士得公司拍卖,成交价为一百二十一万港元。当时,郑介初在现场默默祷告:但愿落人华人之手。所幸,购得者果真是一位台湾集邮家,今日市值可能达到新台币三千万元左右。
但是,这十方连“纽约倒”珍邮的出售,并不是郑介初传奇的终结,恰恰相反,是他品位升华的第二阶段集邮的开始,是他方寸天地的更富戏剧性的转折。
郑介初一九七六年定居香港,先是忙于生计,不遑他顾,同时对周天寒彻的抄家,心有余悸;对集邮收藏,心灰意懒了。
他投身旅游业和进出口贸易,历任港九顾绣百货商会副会长、港九五金进出口商会会长等职,成了一位港商。不料,商务倥偬之际,命运之神又来敲门了。
改革开放之初,香港举办了一次中国邮品展。郑介初去看了,发现有些展品曾经被他收藏过,而今归属他人了,不免黯然神伤。这些感情的波澜,被他的夫人高哲看在眼里。因为她当年在天津老家看到过他的邮集,知道他不能忘情集邮。作为第一当事人,他重温巧购五十枚“纽约倒”
珍品的细节、隐藏内心几十年的感情汹涌起伏之时,燕京校友、香港《新晚报》总编辑赵泽隆约他写稿,他就写了以集邮为主题的散文。发表后,好评如潮。接踵而来的命运之神,就是四十年前燕京大学新闻系的同学、香港《良友画报》社长伍福强,约他每期写一篇《邮海漫话》。这约稿顿时唤醒了他青少年时代起就魂牵梦萦的集邮情结。想到自己曾经拥有和失去的一切,收藏的呼唤,再度缠绕心间,挥之不去。为了给这份着名刊物的专栏撰稿,他又寻寻觅觅,重拾旧好,恢复集邮了。从此,进入了郑介初传奇的2.0升级版本。
集邮讲究主题。他第二阶段收藏的主题是什么?
有一天,他被一张一九O二年二月二十四日由天津寄往法兰克福的战地明信片吸引了目光。按照国际惯例,从一个主权国家寄出的邮件只贴本国邮票。但是,这张明信片除了贴有大清蟠龙一分邮票外,另贴有法国邮票、日本加盖“支那”
字样邮票、德国横盖“CHINA”字样邮票、俄国斜盖俄文“中国”字样邮票、印度的维多利亚女王像加盖“CEF”(中国远征军)邮票等等,邮票上都盖上各国的天津邮戳。
一查邮政史,当时,列强在华邮局及邮政代办所竟达三百四十处之多!这全世界绝无仅有的欺凌,震撼了郑介初。
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前夕,郑介初的《百年沧桑》出版了。在前言中,他说,“中国近百年的邮政史也是中国近代历史的一个层面,同样反映了饱受帝国主义侵略、内忧外患、天灾人祸的历史。世界上还没有一个国家像中国那样,邮政主权受到任意侵犯,从本书汇集的众多外邮、客邮、军邮中可见一斑。”
郑介初的夫人高哲是他燕京大学新闻系的同学,是南京大屠杀的幸存者,他俩对百年国耻,刻骨铭心。伉俪共识就是再集邮品,以那些邈与世绝的铁据,证实那一百多年来血泪斑斑的帝国主义侵华史,从而把个人收藏的意义升华:为中华民族百年沧桑的不洇不湮的集体记忆。
有道是,春秋史笔,“一字之褒,荣于华兖,一字之贬,严于斧钺。”《旧上海明信片》渗透着郑介初强烈的爱与恨。他展示了两枚抗日战争时期的明信片:一枚是日本海军陆战队士兵坐在掠自居民的太师椅上,用迫击炮轰击上海闸北三元里民居;另一枚是日机轰炸上海后,一个坐在废墟上哭泣的儿童。郑介初第二阶段的收藏,就是隽于邮品、传之后代的永垂青史。
用他自己的话说,“温故知新”,“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这就是他的集邮主题。这一主题也有其变奏,那就是对中国民俗、世情、人物、风光、历史故事的无限眷恋,他的爱国之情,通过编纂邮史,如水银泻地,一倾无际。
郑介初利用旅游和经商的机会,访游各国。每到一地,必先去旧书店、旧货店、邮票商店,寻觅的重点是旧明信片和实寄封。这是集邮的较高境界。它们除了邮票、邮戳、邮路之外,还有文字内容和图像,所蕴含的历史信息尤为丰富。自一八四O年第一次鸦片战争后,中国被迫开放通商口岸,大批外国人涌人中国经商、旅游、传教。他们为了介绍所见所闻,寄给亲友许多当地明信片,其中包含的文字和图像,是最有力的历史左证。
但是靠一己零敲碎打、爬罗剔抉,犹如沙里淘金,效率较低。于是,郑介初参加佳士得、苏富比、斯宾克、吉本斯等世界性的拍卖行活动,包括香港的杨氏、布约翰、鉴珍等公司的拍卖,和香港收藏协会的同行交换。在几乎倾囊收藏的漫长岁月中,他积累了五千多份异常珍贵的实寄明信片,实寄信函和历史图片,照片。
他从收藏品上面的邮票、邮戳、邮路变化了解一个国家和地区的邮政史和历史,再按年代、地域依次排序,再现历史。
先后编写出版了《邮海漫话》、《续邮海漫话》、《百年沧桑》、《旧上海明信片》、《明信片中的老天津》、《从鸦片战争到八国联军》、《老明信片选》、《广州百年沧桑》、《厦门旧影》、《宁波旧影》、《烟台旧影》、《威海旧影》、《青岛旧影》、《旅大旧影》、《武汉旧影》、《香港旧影》、《晚清民初武汉映像》、《天津旧影》、《北京旧影》、《上海旧影》等二十本集邮专着和图册,实现了他以权威性无可争辩的邮品史料、反映中国近代史、让青年一代不忘过去、以史为鉴的夙愿。这在我国集邮界是前所未有的。
一九七六年以还,三十多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郑介初从收藏,到研究,进一步出版。下一步就是走向民众,二OO-年六月,郑介初风尘仆仆从香港来到宁波,参加“百年国耻——八国联军侵华史实展”。这是天津平津战役纪念馆在二OOO年为纪念八国联军侵华一百周年而举办的。展览从天津开始在全国巡回展出,宁波是其中一站。图片数据基本上选自郑介初编着的《从鸦片战争到八国联军》,这本图册被史学家称为“一本有震撼力的图史”。那次展出的一百互十余块图版,四百余幅从世界各地精心收集、几近绝版的照片和文物,绝大部分由他捐赠。在宁波展出的几天里,参观人数达二万五千余人,其中大多数是青少年和机关干部。郑介初的八千里路云和月,个中甘苦寸心知。历史求证,每有斩获,或公众惊心,铭记过去,他就如获犒赏,顿忘劳累,尤其在宁波,因为这是他的家乡。
他又以十多张由英国着名画家阿罗姆画的有关广州风土人情的铜版画、二十封英美商人和鸦片贩子的实寄信、一百张当时发表在英国和法国报刊上的有关两次鸦片战争的新闻画片、英国法国发给侵略军的勋章等实物组成“广州百年沧桑海外文物展”在广东省博物馆展出,填补了历史空白,具有重要的研究与欣赏价值。那次文物展的正面入口墙上,迎面就是巨幅扩放他收藏和捐赠的一帧实寄明信片,作为展览的主旨标识(ogo)。
在宁波之行时,他将英法联军于一八六二年八月轰毁的宁波城墙图片(载英国on,don,PictoriaNew.s),一八八四年英国侵略军头目率领“常胜军”炮兵在宁波扬威耀武的版画,以及一九OO年宁波商号联合检举海关税务所贪污舞弊的信函等捐赠给宁波市博物馆。
郑介初的邮品实录了各时期的民俗、民趣、风光、方志。因此,无论从爱国主题的阐发,知识的探求,艺术的鉴赏,历史的考证等诸多方面,他的图书和邮册都成为集邮者以致国家、地区档案馆收藏的珍品。
例如,“宁波沿海棉田”,“江南蚕桑之乡”,“一八四四年的宁波街景”等,画面工笔精细,形象生动,尤其是甬江人海口的远处是镇海招宝山,画面上的几艘大船就是当年的海运木船,桅樯如林,百年前宁波甬江口的繁华景象,一览无遗。这些图片来自他从世界性拍卖公司的搜购,与香港收藏协会的交换,或是委托英国朋友道格拉斯长期在欧洲的搜罗。最终汇成的煌煌二十本邮品史册,则是他对各地图书馆、档案馆、博物馆的无偿捐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