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教仁既死,国民党扬言以武力讨袁,此即历史上的“二次革命”。结果,国民党兵败,孙文等人不得不流亡日本,改组为中华革命党,以谋东山再起。袁世凯任命熊希龄组阁,坚邀梁启超、张謇出长司法、农商,以示对进步党之笼络,继又让国会选举其为正式大总统,然一月之后即下令解散国民党,并取消国民党籍国会议员之资格(袁、熊二人发布告,指控国民党议员助乱)。虽然汤化龙对革命党人并无好感,仍进言袁世凯,以为是否有权罢黜议员,事须别论,但不能借口消灭国会,“今宪法尚未成,竟寝罢国会,将何以处民国”?袁氏不为所动,至一九一四年初宣布停止现有国会议员职务,并先后召开有关会议,制订新约法,改内阁制为总统制,任徐世昌为国务卿,中央各部中,任汤化龙为教育总长,于此“民初稍具雏形之责任内阁政制,遂面目全非矣”。
四、反帝制促袁氏退位,入段内阁貌合神离
汤化龙出任教育总长,可以理解为袁世凯对进步党人所采取的一种拉拢手段,虽然,汤氏本人“抑郁非其所愿”,然以国家教育计,仍多有筹划,未虚其职,尽力而为。及至一九一五年春,帝制运动甚嚣尘上,袁氏与日本人签订了“二十一条”,不管是否出于被迫,抑或无奈,汤化龙深知兹事体大,欲离职出京,可又苦于找不到借口。至八月,杨度、孙毓筠等人发起”筹安会”,梁启超公开撰文以斥之,汤化龙亦认为此事不可为,对袁世凯大失所望,于九月请假赴天津治病,旋以书面辞职,甚至于密谋以黎元洪讨袁,未遂。
袁氏称帝,民意不爽,非议骤起,云南、贵州、广西、广东等地反对洪宪帝制而次第独立,蔡锷、唐继尧首先发难,以护国军名义,设军务院于广东肇庆旧端州书院内。彼时湖南的形势,关乎整个西南大局,汤化龙之弟汤芗铭时任湖南将军(袁世凯撤各省都督,改称将军。作者注),素附袁,并得袁的信任。汤化龙数次使人赴湘劝说与策动,其弟最终审时度势,放弃拥袁,湖南遂继浙、陕、川等省于一九一六年五月二十八日亦宣布独立,汤芗铭在通电全国时谓:芗铭虽有知遇之私情,不能忘国家之大义,但使有另途之悔悟,决不为箕豆之相煎。如必举全国而牺牲,唯有以我相见。情谊两迫,严阵上言……尽管湘人对汤芗铭治湘“严刑峻法”多有反感,甚至后来发生过“驱汤风波”,唯此事可评可议,不可一言以蔽之。
此时袁氏眼见全国形势愈发于己不利,欲复为总统,以求罢兵,汤化龙则联络国会议员通电以抨击:“护国军志在申讨叛大义,求真共和,袁辞皇帝留总统,不得谓大义已申。……兵罢否,某固无能参与,假能参与者,方当力持不罢兵之议,一洗国民苟且薄弱之耻,义师若胜,某无纤毫干涉,若败,则虽身殉之,甘也……”汤化龙反袁态度之坚决,亦可表明进步党人与袁世凯已告决绝。
未几,袁世凯患疾而死,黎元洪依法继任,段祺瑞再度出任内阁总理。为恢复旧约法南北各调,相持不下。汤氏遂以调停人北上,劝说段祺瑞,旧约法当以恢复。
段本人似被汤氏说动,唯左右持异议,阻力颇大。汤氏即电告护国军军务院,再使压力,谓必可得。驻沪海军不久即通电加入护国军,声称若不恢复旧约法、重开国会,决不受命于北京政府。四日后,黎元洪下令恢复旧约法,国会得以合法召集。调解告成,汤化龙自京返沪后,未料先遭丧母之痛,又遇夫人在日本逝世,时间仅相隔一百余天,“化龙两遭家变,哀痛伤毁,有非人情所能堪者”。
一九一六年八月一日,国会参众两院重开,汤化龙复任众议院议长。唯此时汤氏对其党争之烈已憎恶痛绝,在沪上时就倡言“不党”之说。所以,北京敦迫再三,不得已于二十多天之后才到会。旧国会恢复后,不论国民党还是进步党,其内部均已分为多派,前者有客庐派(以谷锺秀、吴景濂、王正廷、殷汝骊等为代表)、丙辰俱乐部(以林森、居正、田桐、马君武等为代表);后者有宪法讨论会(以汤化龙、刘崇佑、梁善济、李国珍为代表)、宪法研究同志会(以梁启超、王家襄、陈国祥、林长民、蓝公武为代表)、韬园派(以孙洪伊、丁世峄、郭同、温世霖为代表)。不久,客庐派、丙辰俱乐部、韬同派合为宪法商榷会,宪法讨论会和宪法研究同志会合为宪法研究会,主要领导人物为梁启超、汤化龙,此即历史上的“研究系”之由来。
此时院府之争愈演愈烈,至一九一七年,在对德宣战问题上,段氏与黎元洪意见不一。段祺瑞胁迫众议院通过对德宣战案,众议院以内阁成员多辞职,且催议咨文乃用国务院名义,非总统提出,于法律不合,故决议缓议对德宣战案,而且必须先改组内阁。张勋通电响应督军团改组国会的主张,段氏对各督军解散国会的呈文,“决定不退亦不批”。段祺瑞不安于位,为黎下令免职。段不甘,认为免职令未经副署,不合程序,“将来地方及国家因此发生影响,一概不能负责”,遂离开北京往天津,此事引起反弹。安徽省长倪嗣冲称段祺瑞免职为非法,即行独立与中央脱离关系。
陕、豫、浙、鲁等省及奉天张作霖宣告独立,粤、滇、桂、川、黔督军则通电拥护中央,声讨叛逆。在这种情况下,五月三十一日,汤化龙辞众议院议长,“与其隐忍苟留,不如自退”,由吴景濂继任。六月九日,张勋派兵两千自天津开赴北京;次日,孙文、章太炎电告黎元洪及西南各省,要求惩办徐世昌、段祺瑞、冯国璋、张勋、汤化龙、梁启超、熊希龄等人。黎元洪下令解散国会,此距恢复尚未及一年。
张勋拥清废帝宣统复辟,黎元洪避走日本领馆,通电各省出师讨伐,电请副总统冯国璋入京代行总统一职,并特任段祺瑞为国务总理,段氏设国务院办公处于天津。汤化龙时在天津,发电对张勋复辟大加挞伐,认为多省独立,是为护法,复辟则民国且不保,何有于法?多谋的段祺瑞则力邀梁启超、汤化龙参与军幕,其重要文檄,皆出自任公一人之手。十二天之后,讨逆军收复京城,再组内阁,梁启超、汤化龙、林长民等人人阁,梁为财政总长,汤为内务总长、林为司法总长。然而,段氏亲信徐树铮等人却深不以为然,他们认为梁任内务总长为较宜,汤氏应出长教育,其理由是汤化龙在袁世凯时代即为教长。实际上,梁、汤二人对入阁并不热衷(此时林长民尚在南方),曾面见段氏,坚辞不就。为此还征求过北京、天津党员意见,可商议的结果,竟是决定梁、汤二人人阁,梁、汤二人只好随段氏入京。不过,也有进步党国会议员认为,梁、汤、林等人人阁,虽为进步党全盛时期,但亦为失败之开始,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段内阁成立,冯国璋代行总统一职。
囚其张勋复辟,中华民国法统已被中断,因此,冯、段二人认为国会不宜恢复,参照辛亥之先例,召集临时议会,重拟组织法及选举法,再行新国会。实际上,这是来自梁启超的一个建议。然在召集临时参议院时,本由进步党开列名单,以内务部名义发电各省照办,段派人士则认为如此选举,其议员大多数将为进步党人:而此后的政府之一举一动,难免受其挟制,是为去一国民党,不啻又来一国民党。徐树铮私下向段氏陈述此意,段未表态,徐认为已默许,于是另开名单,分电各省将内务部前电予以推翻。及至新国会选举,全由徐树铮等人暗中操纵,做过众议院议长的汤化龙几不能过问;而币制改革对日借款一事,本应由财长梁启超主管,却由交通总长曹汝霖秘密办理,梁氏竞不得与闻。
“计梁、汤自六年(1917年)七月十七日人阁,至十一月二十二日随同段氏去职,表面若相始终,而精神则早已分离矣……”
(参见沈云龙:《汤化龙其人其事》下篇,台湾《传记文学》第28卷第2期)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十日,临时参政院在京召开会议(西南五省拒派参议员),四天后,段系王揖唐当选议长,那彦图为副议长。进步党梁善济竞选议长,果告失败。
又两周,段祺瑞以四川、湖南用兵失败,与冯国璋发生府院主和主战之争,辞去国务总理,梁启超、汤化龙、林长民以及外长王大燮、教长范源廉、农商总长张国淦被批准去职,梁启超表示从此不再过问政治,汤化龙则有点志气不衰,在他看来,中国尚未能有一个理想的政府和国会,若有一天能见诸事实,“则吾乃死心削迹矣”。
至此,汤化龙已与纷乱的中国政坛没有什么关系,等待他的却是革命党人“正义的子弹”。
五、偕友游日悼亡妻,命丧维多利亚唐人街
一九一八年三月,汤化龙偕友人林长民、蓝公武等人前往日本,在东京居住两月之久。曾琦等人多次面晤,汤氏与彼等推心置腹,畅谈国事,兼述心迹,曾琦有日记为证:四月五日,晴。~…昨日汤济武君谈话有可记者,即谓十年以前,彼等但知当变法,而不知所以变之之道,是以国愈乱而术已穷。十年以后,国事当属少年,若再无素修,国将何言?言颇沈痛也。
其间,汤氏凭吊亡妻易箦处,不禁悲恸欲绝,令友人感慨至泣。汤氏为悼亡妻作七律五章,字字句句,缠绵哀艳,恻恻动人,试举一章:“死别经年梦尚疑,羌无片语写哀思。却惊宿草封香冢,岂有飞花返故枝。清怨灵妃遗锦瑟,空名夫婿误金龟。
思君一字千行泪,天上人间知未知。”汤夫人是在日本照料子女读书,不幸患病而亡的。其时,汤氏正为国事所牵,无法亲行营葬,哀痛逾恒。
同年六月上旬,汤化龙自横滨搭日轮赴美考察,先抵加拿大,次日到美国。在美前后两个多月,汤氏数度参加留美学生、华侨商会为他举行的欢迎会,并发表演说,其内容包括“科学与人生的关系”、“中美国民性之比较”等,与国内的政治无涉:
汤化龙还参观了华盛顿大学、国会参、众两院,访晤美国副国务卿温波克、驻美公使顾维钧等人,在李鸿章手植树下留影,并留有《游美日记》。
八月二十二日,汤化龙抵加拿大多伦多,两天后至维多利亚,候轮回国。九月一日,出席汤氏之族于中华会馆为其举办的晚宴,晚八时宴罢,宾主四十余人,相携于唐人街中,“忽有人以手枪迎击,化龙中两弹,一自口入,一自腹人,立仆地死,霍坚(翻译)随行,晕而苏,视汤已绝气……”就这样,汤化龙一命呜呼,亡于海外,年仅四十五岁。凶手为一革命党人理发匠王昌,见众人愤怒追捕,知已不可脱身,当场吞枪自杀。
革命党人之刺杀汤化龙,说起来,言之凿凿,堂而皇之,“旨在诛锄袁世凯之走狗”,实际上,与秘密社会洪门会党在本质上并无二致,这是自兴中会成立以来暴力革命意识之余续,对于一个强调“民主共和”的政党来说,不仅有偏于正常的政争轨道,而且,每每冠以“正义”之名,“以血腥笼罩政坛,真不知人间何世”?从汤氏置身于清末民初中国现实政治的经历来看,无论如何,根本谈不上是什么“袁世凯之走狗”,他的死,确实有点冤,而那个刺客王昌,在国民党那里,则一直被视为“烈士”,如此血染的历史,有时就这样让人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