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悦读MOOK(第二十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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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特稿(3)

李少君“资好方,善为巧发奇中”。他的骗术,其实并不高明,但刘彻却“以为少君神”,直到少君病死,他仍不觉悟,“以为化去不死,而使黄锤史宽舒受其方”。而后来的上郡巫所玩的“通神”把戏,更是拙劣之至,但竟然也能把刘彻骗得昏头昏脑,使他对“神君”的话坚信不疑,“神君所言,上使人受书其言,命之日‘画法…,但司马迁接着就一语道破玄机:“其所语也,世俗之所知也,无绝殊者,而天子心独喜。其事,世莫知也。”这几乎等于说刘彻的心智连一个普普通通的正常人都比不上。厌恶之情与揶揄之意,溢于言表。

少君之后有少翁。后者的骗术,太过拙劣,很快被刘彻看穿,很快被杀了头。但是,刘彻并不觉悟,事后还有些后悔,“惜其方不尽”,遗憾没有把少翁的方术都弄过来。后来,又招来了栾大这个更大的骗子。栾大“敢为大言,处之不疑”,这让刘彻非常高兴,说:“子诚能修其方,我何爱乎!”意思是,只要你搞到灵验的方术,我是不怕花钱的。刘彻拜栾大为“五利将军”,又把卫长公主嫁给他。后来,栾大“其方尽,多不雠”,刘彻又杀了他。但是,前来给刘彻贡献方术的人依然络绎不绝,“齐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万数,然无验者”。然而,刘彻并不死心,趁着到泰山封禅的机会,再次来到东海上翘首而望,希望能看见可让自己长命百岁的神仙。

后来,刘彻在诸方士的撺掇下,到处“封禅”,“遍于五岳四渎矣”,但神人仍然渺无踪影。刘彻似乎有点烦了,“天子益厌怠方士之怪迂语矣”。然而,令人闲惑的是,直到最后,他仍然痴心不改,“然羁縻不绝,冀遇其真。自此之后,方士之言神祠者弥众,然其效可睹矣”。对生命本质的无知,必然会使一个人产生不死的念头,就会使刘彻这样的皇帝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荒唐事,正如清代学者李晚芳所说:“武帝雄才大略,只以‘不死’二字私据胸中。

以为古真有不死之人,如黄帝等,必欲觏之.冀得其秘,痴心牢结,甫挑则动,屡破仍迷。”

刘彻的贪婪不仅表现在对“长生”的妄念上,而且还表现在对物质的占有欲上。据《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张骞从西域归来,告诉他大宛“有蒲陶酒,多善马。马汗血,其先天马子也”。刘彻听了异常兴奋。他对大宛的汗血马情有独钟,于是,“天子好宛马,使者相望于道”。他两次兴兵伐大宛,没有别的目的,就为了求得汗血马。第一次,刘彻“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历时两年,一无所得,存活下来的士兵,“不过什一二”,也就是说,几乎全军覆灭;第二次,刘彻又派出六万人,“牛十万,马三万余匹,驴骡橐驼以万数,多赍粮,兵弩甚设。天下骚动,传相奉伐宛,凡五十余校尉”。这次战斗结束后,刘彻得其所欲,从大宛“取其善马数十匹,中马以下牡牝三千余匹”。然而,参加战斗的部队归来的时候,“军入玉门者万余人,军马千余匹”。也就是说,为了得到这数十匹“汗血马”,汉军牺牲了五万人,三万匹马,十多万头牛与驴骡橐驼。刘彻的贪婪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而在张骞之后,“吏卒皆争上书言外国奇怪利害,求使”,刘彻自然很高兴派他们出去冒险,替自己掠取难得之货,而且,根据“求使”者夸海口的大小,来授予高低不同的官阶:

“言大者予使节,言小者为副,故妄言无行之徒皆争效之。”这与他在《封禅书》里的幼稚而疯狂的表现,何其相似乃尔!

那么,刘彻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狂悖不慧呢?这是因为,权力带来的自大倾向和贪生造成的非理性欲望,都很容易令人发昏。权力具有眩惑人的魔力,会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以为世上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办不成的事:权力甚至会让人丧失最基本的常识和判断力,变得格外愚蠢,特别无知。权力带来傲慢,绝对权力则带来绝对傲慢,而绝对的傲慢则必然导致目空一切的自大和不可救药的愚昧。刘彻就这样做了傲慢和无知的牺牲品,成为千百年来人们的笑谈。

《封禅书》批判和讽刺汉武帝的艺术是非常高超的。司马迁以常识为根据展开叙事,以人人皆知的常情常理,来对照武帝的头脑发热和执迷不悟。正像钟惺所说的那样:“写人主迂呆惑溺,全在事理明门易晓处见之。所谓‘欣然’,‘庶几遇之’,‘羁縻不绝’,‘冀遇其真’数语,是其胎骨中贪痴种子,疑城柔海,累劫难断,怪迂阿谀之徒,接踵而中之,往无不获,其原在此。篇末一语日‘然其效可睹矣’,意兴飒然,断案悚然,此一篇长文字恰好结语,却妙在含蓄,冷冷无极力收缩之迹。”一篇《封禅书》,诙谐百出,纯然是一部令人绝倒的喜剧;它又是一篇忧心烈烈的启示录,启发人们认识这样一个基本的事实:

如果皇帝在心智上不成熟,在人格上不健全,又缺乏他那个时代最文明的价值观,那么,整个国家的生活将陷入可怕的混乱状况,人民将为此承受巨大的痛苦,社会将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如果说,《封禅书》写的是汉武帝刘彻对生命真谛的无知和企图长生不死的愚妄,那么,《酷吏列传》、《外戚世家》、《匈奴列传》、《佞幸列传》和《平准书》写的则是他的冷酷和凶暴。

刘彻的冷酷和无情的确是登峰造极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心狠手辣、好斗成性的暴君可以与他相提并论。他喜欢那些像他一样凶暴的人。郅都、宁成、周阳由、赵禹、张汤、义纵、王温舒、尹齐、减宣和杜周十人,都是没有人性的虎狼之吏,但他们却都是“今上”刘彻赏识的人,类似“上以为能”、“上喜之也”、“益专任也”这样的话,在《酷吏列传》里,多次复现,足见罪魁元凶,在此不在彼。受到刘彻纵容的酷吏,不仅杀人如麻,剥夺了很多人的生命,而且还制造出一种恐怖的气氛,严重地降低了武帝时代的人道标准,破坏了整个社会的安全感,至今读来,犹觉血腥扑鼻,使人不寒而栗。所以,司马迁之作此传,意在“伤武帝之酷刑”,正如清代学者牛运震所说:“武帝之世,烦文苛法,以严酷为治,怨愁惨伤,民几不聊生。太史公目睹其事,恻然伤之,不忍斥言君上,特借酷吏发之。一篇之中,感慨悲愤,汉廷用人之非与酷吏得报之惨,具见于此。此太史公悲世之书,所以致倦倦垂戒之至意,不独为十人立传也。”事实上,司马迁并没有给武帝留什么情面,也不存在“不忍斥言君上”的事情:他对“今上”的讽刺,明明如月,昭昭可见。

凡人皆有不忍之心。然而,汉武帝刘彻却是一个残忍得出奇的人。他的无情和冷酷,见之于他对待将帅大臣和寻常百姓的暴虐,但尤其表现在对家人的无情态度上。太子刘据,根据《资治通鉴》等史书的记载,仁恕温谨,敦重好静,然而,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武帝听信江充的诬陷,以“巫蛊”罪,逼得太子走投无路,最终起而反抗,被杀身亡。对与自己育有一子的钩弋夫人,他也毫不手软地杀无赦,而理由却荒唐得出奇。根据司马迁《外戚世家》

的记载,刘彻决定立年仅五岁的刘弗陵为太子,但却怕弗陵年轻的母亲钩弋夫人日后乱政:

后数日,帝谴责钩弋夫人。夫人脱簪珥叩头。帝日:“引持去,送掖庭狱!”夫人还顾,帝日:“趣行,女不得活!”夫人死云阳宫。时暴风扬尘,百姓感伤。使者夜持棺往葬之,封识其处。

其后帝闲居,问左右日:“人言云何?”

左右对日:“人言且立其子,何去其母乎?”

帝日:“然。是非儿曹愚人可知也。往古国家所以乱也,由主少母壮也。女主独居骄蹇,淫乱自恣,莫能禁也。女不闻吕后耶?”故诸为武帝生子者,无男女,其母无不谴死,岂可谓非贤圣哉!昭然远见,为后世计虑,故非浅闻愚儒所及也。谥为“武”,岂虚哉!

司马迁的同情,无疑在无辜的钩弋夫人一边,所以,他最后对武帝的几句“赞词”,实在含着无尽的讽意,属于典型的“文与而实不与”和“正言之而意实反者”

的写法(清代的邵晋涵在《史记提要》指出司马迁叙事多本“公羊氏之法”,“论定人物,多寓文与实不与之意”。程余庆则在《史记集说序》中进一步指出:“《史记》一书,有言所及而意亦及者,有言所不及而意已及者:有正言之而意实反者,有反言之而意实正者:有言在此而意则起于彼者,言已尽而意仍缠绵而无穷者。”)他用门描的手法写了“夫人还顾”的细节——临去一盼,流露出对生命的无限留恋,和对暴君刘彻的哀哀乞求。这实在是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司马迁用“时暴风扬尘,百姓感伤”,表达了对刘彻的强烈谴责,正用得上“天怒人怨”这句现成话。

如果说,缺乏制约的权力必然会扭曲当权者的心理和人格,那么,那些握有绝对权力的人则是最大的受害者,许多帝王几乎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惶恐不安。他们夜不能寐,严重地失眠;他们内分泌失调,新陈代谢的能力非常低下:他们暴饮暴食,是可怕的饕餮鬼;他们甚至有严重的性倒错倾向,或者娈童,或者有断袖之好,有的甚至有渴望被强暴的受虐狂心理。

苏维托尼乌斯的《罗马十二帝王传》

就以大量的细节,披露了多位罗马皇帝的种种畸形心理和严重症候。他们大都是喜欢杀人的施虐狂、暴饮暴食的饕餮鬼、变态的淫乱狂和严重的失眠症患者。克劳狄“时时处处贪吃。有一次他在奥古斯都广场主持审判,嗅到战神庙里为萨利祭司们准备的饭菜的香味时,他离开法官席,径直朝祭司们的地方走去,在他们的餐桌旁坐下来。吃饱喝足后很快就仰面躺下睡起觉来,张着嘴巴,嘴上插上一根羽毛以助消化,睡足醒来后才离开餐桌。他每次睡眠的时间很短,通常在午夜前醒来:因此他白天主持庭训时也打瞌睡,律师有意提高嗓门才好不容易使他醒来。……他残酷、嗜血好杀的本性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都可以看出来。”(苏维托尼乌斯:《罗马十二帝王传》,第213页,商务印书馆,1995年。)

失眠是上帝对罪恶累累的暴君最常见的惩罚。暴君卡里古拉就是严重的失眠症患者。他因为失眠而痛苦不堪:“特别使他痛苦的是失眠,每夜睡眠的连续时间不超过三小时,而且睡得不实,奇怪的梦境使他惊恐万状,比如梦见一个海怪和他说话。他夜里大部分时间都睁开眼睛躺着,因此心情非常烦躁,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沿着长长的廊柱徘徊,一次又一次呼唤着黎明,盼着它的来临。”(《罗马十二帝王传》,第183页)卡里古拉睡不着觉,实在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睡眠是无辜的灵魂安宁的休息,人若作恶太多,就等于把自己交给了魔鬼,就等于要一刻不断地受恐惧和焦虑的折磨,就很难再享受那种甜蜜而安稳的梦境。

卡里古拉的恶,则是很多帝王内心深处都会有的恶,一种与野心和对不朽的渴望有关的恶。他盼望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希望自己借此而不朽:“他甚至公开表示遗憾:他那个时代不曾有任何全国性重大不幸事件。他说,奥古斯都统治时期以瓦鲁斯战败而闻名,提比略统治时期以费德那的大圆形剧场的坍塌而知名于世,可他自己的时期则由于普遍的富裕而被人们淡忘。他时常希望自己的军队被击溃或出现饥荒、瘟疫、火灾甚或地震。”(《罗马十二帝王传》,第173页)而古罗马最着名的暴君尼禄则完全是个淫乱狂:“尼禄的淫乱竟达到这种程度,几乎身边所有的人均被他玷污过。最后,他竞发明了一种游戏;他身披兽皮,从兽笼中被放出来后,攻击缚在木桩上的男人和女人的阴部。当他的兽欲被满足之后,又表演被他的获释奴多律弗路斯所征服。为此,他嫁给了多律弗路斯,就像他当初娶波斯鲁斯一样。他叫喊、痛苦,模仿一个被奸污的少女。”

(《罗马十二帝王传》,第241页)

为什么要把罗马帝王们的这些甚为不雅的事象,不避絮烦之讥地胪陈如上呢?苏维托尼乌斯的指向日常生活细节的叙事策略,与太史公的《史记》,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因为,苏维托尼乌斯和司马迁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凭着优秀的历史学家特有的敏感,发现了日常生活细节对于了解历史人物的意义,尤其注意到了帝王们的私密生活里所潜含的政治信息和文化密码。

判断一个政治家的品质和人格,不能单单根据他的气贯长虹的宣言和口号,也不能根据那些慷慨激昂的诗词和掀天揭地的文章,而是要根据包括饮食、睡眠等在内的日常生活的细节,尤其要看他的情感生活,也就是说,看他如何处理与异性、下属的情感关系。事实上,历史的真相和本质,就潜含在那些看似琐屑的细节里,而一个伟大的历史学家和文学家只有拨开外在的假象,向内探察、开掘这些细节,才能写出有价值的作品,才能写出真实的有生命的人物。普鲁塔克在《希腊罗马名人传》中这样说:“最显赫的业绩不一定总能表示人们的美德或罪行,而往往一桩小事,一句话或一个笑谈,却比成千上万人阵亡的战役,更大规模的两军对垒,或着名的围城攻战,更能清楚地显示人物的性格和趋向。”(《亚历山大传》第一节)司马迁无疑也有同样的看法。他在《封禅书》的赞语里说“具见其表里”,徐复观先生认为这句话是太史公“作史的最大目标,最大成就”,并从理论上进行了深入的分析:

“政治人物之生活,有公私两面。其政治社会的地位愈高,则由私生活所透露之真,愈为装扮粉饰之公生活所遮蔽。于是事有表有里,人也有表有里。事与人的真实,常在里而不在表。且表的材料,远远超过里的材料。假定一位史学家,只停顿在表的材料上,而不能由表的材料以通向里的材料,则他将是一个被权势所玩弄所驱遣,以向世人,向后代提供历史假象的人。这对史学家自己而言,是悲哀:对所发生的影响而言,是罪过。归结起来,这只能算是无赖的宣传家,而不配称为史学家。”(李维武编:《徐复观文集》,第五卷,第486页,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

正是因为看到了“在里”的材料的价值,所以,像苏维托尼乌斯一样,司马迁便注重从生活的内部往外写,注重写细小而真实的事情,而不是宏大而虚假的事件。

司马迁写了中国皇帝在日常生活中容易被人忽略的细节,尤其写了汉代的包括“今上”在内的多位皇帝的私密生活。他这样写了,却屡屡被人误解。有人说他“有好奇之过”,有人说他由于泄愤而“丑诋”汉廷太过,有人甚至干脆将他的《史记》看作心理阴暗的“谤书”。他们都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汉家从刘邦到刘彻的几代皇帝的包括断袖之好在内的生活细节,实在与他们的政治人格有着微妙的关系——他们的情感上的冷酷、心智上的幼稚和行为上的疯狂,都与那种病态的性心理有些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