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第一次认识他的时候,他那打招呼的方式非常独特。当时身着中山装的这位长者,直截了当地说:“我是许国璋。”我听了,那感觉实实在在地“如雷贯耳”。顿时便紧张起来。但后来看他那么和气,那么坦率,全没有学界巨擘的架子,心里便踏实了许多。那一次刚好仅我们两人,前后竟聊了一个多小时。说话的内容,已经淡忘,但心中的温暖,至今犹存。
他为人如此朴实自然,待人如此诚恳,与他接近,你不能不感受到他的人格魅力。有一次,我在北京外国语学院出席澳大利亚研究国际讨论会,上午散场时走出门口,恰逢许国璋教授路过,见到我他很是高兴,随口就说:“跟我到邮局走一趟,我要寄几封信。”我非常乐意,因为很喜欢听他聊天。他也很随便,实话实说:
“去年,去华东师大讲学,你不在(我在澳大利亚做短期研究)。你们的专家楼,真潮湿,住了几天关节炎就发了,到现在都没好。”他也很关心我的研究,问得很仔细。
后来还来信勉励我:“足下才学,尚以在澳洲文学史上发挥方为得所。”他赤裸裸的真诚,让我感动。我去他家探访,刚坐定,他就从冰箱里取出两根雪糕(有时是两根香蕉),一人一根,边吃边谈。话头才接上,许太太出现了,把一个调好的闹钟往桌上一放,便去隔壁警戒了。目的很清楚,为了许教授的健康,限制谈话时间。如不自觉,闹铃一响,她会闻声而至。谁知,许国璋教授待夫人一走,便把控制键揿掉,一面露出孩子似的天真笑容。谈话虽大多关于做学问,但常常也海阔天空,什么都聊。有一次,他笑着问我:“你猜猜看,我写一篇文章,稿酬是多少?”我实在猜不出,他不无自豪地说:“一千元。”我一时咋舌,因为当时我一个月的工资才一百多元。这时,我又一次看到了他天真的笑容,就像他谈起自己某篇文章深得老师钱锺书和前辈季羡林赞扬时,所露出的笑容一样。那不全是酬高的得意,而更是体现自身价值的自豪。至于钱,他向来是看得很淡的。苏州大学请他作讲座,他谢绝讲课费,说是各校办学都有困难,招待已经够好,不能再收酬了。他还多次去函海外,要拿出当时非常金贵的外汇,无偿帮助在那里进修的学生与小辈,写明在境外何处取款,数额多少,一应细节明白无误,显然不是“作秀”,而是真心实意地“解困”。他对待学生,视同己出,拖着老迈的躯体为他们到处奔走,大至学术,小到衣、食、住房,都关心到家。师生关系,非同一般,以致在他的追悼会上,不少学生对着灵柩痛哭失声,有的甚至长跪不起。这样的情景谁见了都会落泪。
他待人的真诚,体会到的何止是他的学生和我们小辈!年长如季羡林先生者,也深有感触。在《悼许国璋先生》的文章中,季先生写道:“他待人接物,一片淳真,朴实,诚恳,谦逊。但也并不故作谦逊状,说话实事求是,决不忸怩作态。因此,他给我留下了美好的、毕生难忘的印象。”文章还提到了一个尤其令他感动的细节:“他(许国璋)在自己的小花园里种了荷兰豆,几次采摘一些最肥嫩的,亲自送到我家来。大家可以想象,这些当时还算是珍奇的荷兰豆,嚼在我嘴里是什么滋味,这里面蕴涵着醇厚的友情,用平常的词汇来形容,什么‘鲜美’,什么‘脆嫩’,都是不够的。只有用神话传说中的‘醍醐’,只有用梵文amra(不死之药)一类的词儿,才能表达于万一。”那种只可意会,却难以言说的真诚,使许、季两老“一见倾心,成了朋友,成了知己的朋友。”两人间的友情如此之深厚,以致“(许国璋教授)遗体告别的那一天,有人劝我(季羡林先生)不要去。我心里想的却是,即使我不能走,我爬也要爬到八宝山。这最后的一面我无论如何也要见的。当我看到国璋安详地躺在那里时,我泪如泉涌,真想放声痛哭一场。”老人撕心裂肺的倾诉,映出了许国璋教授的人格力量。
如今,许国璋教材和许国璋教授都已远去。那样的轰动已经不再,那种透明的真诚也成追忆。许国璋教材属于其时代,那些特殊的年代:许国璋教授属于其个人,那个独特的许国璋。两者我们都可以学习,但其对社会和个人的影响力,却是难以再现的。
2010年5月25日完稿于紫藤斋
我所知道的李正文(下)
张惠卿
在上海的对敌情报工作
一九四一年七月,共产国际东方部驻重庆的负责人罗申通知李正文,东方部决定派他去上海从事对日情报工作。上海对李正文来说十分陌生,他只在一九三四年去苏联前在那里耽过三个月。这次是去抗日第一线,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即受命出发。行前阎宝航介绍了两个关系给李正文,要他必要时可去找他们。
李正文从重庆乘飞机先到香港,再搭轮船到上海,那时已是八月。李人地生疏,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他先与阎宝航介绍的上海慈幼教养院院长姚淑文联系。姚是位爱国人士,思想进步,由于阎的关系,她对李十分关心,尽量帮他解决困难。这个慈幼教养院后来就成为李正文在上海的秘密联络点。
接着按事先约定的方法,李正文同共产国际东方部上海地区对日情报组织的负责人尼克莱·伊凡诺维奇接上了关系。
尼克莱告诉李:“你的工作是搞日伪军政情报,活动地点在上海、南京、杭州这个三角地带。没有现成的工作人员和工作对象交给你,完全要靠你自己设法开辟工作,要打入日伪的军政机关,尽量多和人交往,这样就有可能搞到第一手情报。另外,要有掩护职业,以便比较安全地在上海待下去。特别要注意,不要和中国共产党发生任何关系,以免在安全上相互影响;不要看进步书刊,以免暴露自己。”尼克莱还和李约好今后会面联系的时间和方式。
从此时起,尼克莱就以共产国际东方部代表的身份领导李正文进行情报活动。
不久,李从尼克莱那里领到了一笔很充裕的活动经费。
当时日伪统治下的上海,情况极为险恶,日本宪兵队、汪伪特务机关到处抓人,屠杀抗日革命群众。以凶残着称的“七十六号”汪伪特工总部经常派特务潜入租界暗杀进步人士和抗日分子,白色恐怖笼罩全市,稍一不慎就会招来杀身之祸。上海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李正文到达上海之时,已成为“孤岛”的英法租界尚在,稍有周转活动的余地。但几个月后,太平洋战争爆发,这个“孤岛”就完全不存在了。
为了站稳脚跟,首先得有固定的住处和公开的职业。
李正文途经香港时住在中学同学王福时家里,王在香港开了一家文化供应社,他给李搞了一个“文化供应社上海分社经理”的名义。为了找一处安全的住所,李费尽了心机,最后终于用高价在静安寺路的金城别墅租到一间亭子间,那里住有不少外国人,属于中高档住宅区,环境比较安静。
要开辟情报工作,必须不断扩大社会接触面,这就要有公开的职业作掩护,同时为了应付日伪保甲制度的检查,没有正当职业是寸步难行的。
李通晓英、日、俄三种外语。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李的香港文化供应社上海分社经理的空衔已不起作用了。李通过东北大学一位老学长的介绍,在一家补习学校担任日文教员。而姚淑文在上海慈幼教养院也给他挂了个日文教员的名义,实际上李每周只有两三次给该院的教员们教日文。
李还去应聘担任了原公共租界工部局的日文教员,给原来以英文做通用语言的工部局职员教日文,职员中有不少外国人,因此日文教员必须懂英文才能胜任。这个职业很过硬,对开展情报工作极为有利。
李又考取了上海申报馆的日文翻译,为该馆翻译日文书籍和资料,只要完成定额,不用上班,时间可以自己安排。
上海震旦大学还聘请他担任日文教员,因为日方命令所有学校必须增开日文课,而震旦大学不想接受日方派去的日本教员,以免受到监视,故聘李去执教。这样,李也就有了大学教授的身份。这项工作是李的未婚妻陈蕙瑛介绍的,当时她是震旦女子文理学院的学生。李后来就把陈蕙瑛发展成为他在情报工作上的得力助手,参加了革命地下工作的行列。
尼克莱对李正文在找职业掩护的问题上,相当满意,但认为李还未能打入敌伪军政机关而感到遗憾。
李正文的主要任务是搞日寇和汪伪的军政情报,除上海外,李也常去南京活动,因为汪伪的首脑机关在南京。他通过各种关系,发展了一批帮助他搞情报的工作人员,开辟了一些重要的情报来源。
在一般情况下,李从不向有关人员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而是以受重庆民主党派派遣来搜集敌伪情报协助抗战的身份出现,因为他的多数工作对象不是革命者,很多情报是要用金钱甚至高价购买的。好在共产国际方面对花钱买情报很乐意,可以随时向尼克莱支取。
李正文通过好友裘维琳,发展了一个叫稽显庭的重要情报关系。稽是南京汪伪政府秘书长周隆庠的大舅兄,在该政府任文书科长,即高级机要秘书。日伪最高头目每周要开一次联席会议,商讨决定一些大政方针和重要决策,包括军事部署、经济掠夺、文化渗透等计划和行动等。会议内容的记录和整理均由稽显庭负责,整理稿经上级审定后,稽再打印三份,分送日方和伪方有关当局,后来他又偷偷地多打了一份给李正文。这些都是敌人的最高机密,据此可以了解日伪的最新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