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悦读MOOK(第十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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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悦读一得

可怜一片桃花土——读《影梅庵忆语》

宋词

鲁迅先生指出各种人对《红楼梦》因眼光不同而有种种看法:“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冒辟疆追忆亡妾董小宛写了一部《影梅庵忆语》,历来也是众说纷纭,有人从《忆语》中小宛“夜梦被数人劫去”,竟造出小宛被劫入清宫变为董鄂妃,演绎成与顺治皇帝生生死死的爱情悲剧。史学家孟心史作《董小宛考》,以史实为证,力辟其诬。更多的封建文人从《忆语》中看到并艳羡的是:才子佳人风流缠绵,闺房里品香煮茶冒公子享尽清福艳福;小宛柔情万种,如花解语,似鸟依人,如何贤孝勤劳,克尽妇道。最近又看到两篇谈《忆语》的文章,认为这是一部“讴歌爱情的性灵之书”,“敢于大胆描述纯真美好的爱的境界而‘不缘狎昵’。”更有论者,说《忆语》的“真正女主人公是陈圆圆”,并从几处细节推想断定这部书“是有大寄托大隐忧在”。

评论作品不能离开史实和文本,《忆语》是一部出自真情的纪实之作,冒辟疆开始就说“不能自传其爱,何有于饰”,决不掩饰,如实写来,为了“姬死无恨,余生无恨”。小宛伴冒九载,二十八岁病亡,死后葬影梅庵中,实有其地。《忆语》是小宛死后冒辟疆在“冥痛沉思”中的悼亡之作,也可以说是他的一部心灵史、忏悔录。从《忆语》中看到一个青楼女子到豪门小妾的生活经历,她的血和泪,封建伦理道德对人性的扭曲和扼杀,一个年轻美丽的生命被摧残、被毁灭。

冒辟疆是复社四公子之一,称为“东海秀影”,既是贵公子又是美男子,很讨女人喜欢。但他不是一个情种,对倾心相恋的“声色甲天下”的陈圆圆,因家事而负约,致圆圆被田皇亲买去,他竟坦然说出“负一女子无憾”的绝情话来。董小宛对他更痴情,在病中偶遇,便一心相随,从苏州同船到镇江,冒公子要把她抛下,她对长江发誓:“妾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还吴门。”冒无奈,约秋闱后南京再会。小宛从此洗净铅华,闭门谢客,在赶往南京赴约途中江上遇盗,断炊三日,死里逃生。南京重逢后,缠绵几夕,冒再次抛她而去。她又乘船追到仪征,痛哭相随。船到如皋郊外,冒公子“铁面冷心,与姬诀别”,独自上岸回家了。她回到苏州,“不脱去时衣”,严寒的冬天仍穿着与冒分别时的秋衫。眼看要冻死,朋友看不过去,充当黄衫客,出资相助:文坛宗主钱谦益也亲至吴门鼎力成全,替小宛还清欠债,送归如皋,这是冒辟疆自己在《忆语》中写的他与小宛结合的经过,无爱情可言,不肯承担婚姻的责任,像杜牧在风月场中一样“赢得青楼薄幸名”,歌衫红泪,很风雅的。

董小宛的痴心是少有的,舍死忘生地去追求,相信能感动冒公子,吐尽“万斛心血”来灌注爱情之花。问题的症结就在于她要脱离青楼从一个卑贱的歌妓成为良家妇女。她和同为“秦淮八艳”的姐妹柳如是性格不同,走的道路截然相反。柳是向封建道德规范挑战的叛逆。小宛则把自己塑造成为遵守这种道德规范的楷模,按照“三从”、“四德”的标准进行改造,变成豪门贵族的孝妇贤妻。有了这部实录的《忆语》,使我们今天能看到豪门贵族中一个小妾的真实生活图景:

而姬之侍左右,服劳承旨,较婢妇有加无已。烹茗剥果,必手进。

开眉解意,爬背喻痒。当大寒暑,折胶铄金时,必供立坐隅,强之坐饮食,旋即执役,必拱立如初。

做小妾和婢妇没有两样,都是侍候主子的奴才。让我们再看看两次逃难、三侍危疾中的小宛是如何“贤德”?

第一次逃难是南明宏光时,逃高杰的乱兵,江上遇盗,强盗在后面追赶,黑夜里逃进竹林,冒公子一手扶老母,一手拉妻子,对抛在后面的小宛于不顾,只喊了一声:你自己跟上来,我顾不了你。小宛死里逃生追到冒公子时,毫无怨言,还说:大难时,应先照顾老母和夫人,妾死在竹林中也是无憾的。第二次逃难是清兵南下,逃到海盐,在往山中躲避时,冒公子又要把小宛抛下,竟说出绝情的话来:“与其临难舍子,不若先为之地。”要把她留给好友陈则梁。小宛还是逆来顺受,绝对服从:“君堂上膝下,有百倍重于我者。”由于冒的双亲不忍,才“复携之去”。这哪里还有一点爱情,哪里还有一点人性?在冒公子眼中她只是个卑贱的小妾,像奴婢一样可以随时抛弃。小宛的驯顺是一种奴性,是封建道德对人性的异化,为历代统治者所提倡。

冒辟疆在五年间生过三次重病,都是小宛含辛茹苦日夜操劳从濒临死亡中把他侍候好的。《忆语》对小宛侍疾有生动感人的描写:

姬仅卷一破席,横陈榻边,寒则拥抱,热则披拂,痛则抚摩。

汤药手口交进,下至粪秽,皆接以目鼻,细察色味,以为忧喜。

余病失常性,时发暴怒,诟啐三至,色不少仵。每见姬星靥如腊,弱骨如柴。姬当大火烁金时,不挥汗,不驱蚊,昼夜坐药炉旁,密伺余于枕边足畔经过患难生死相共的夫妻,冒公子应该心存感激、爱情专一了吧,不,他病愈后不久,便买了一个“举止娟好、肌理如霞”

的少女吴扣扣。小宛知道他要纳为小妾,忍着内心的痛苦,还强装笑颜说:“是儿可念,君他日香奁中物也。”果然就在小宛病重期间,冒公子和扣扣在艳月楼里正度着蜜月。小宛在新人的欢笑声中凄惨地死去,作了封建道德祭案前的牺牲,留下一个“玉碎珠销,断魂千古”的故事。

在明末清初改朝换代的大变局中,冒辟疆既未抗清也未降清,隐退不仕,拒绝新朝“博学鸿儒科”的选召,保住了晚节。

他享高寿,享大名,享清福,七十岁时还有罗含、晓珠两位能诗善画、绮年玉貌的美姬相伴。如皋遗存的冒氏水绘园,已非旧貌,是清代建筑,是在小宛去世后才购置的,园内没有留下小宛的芳迹。影梅庵的遗址无处寻觅,《同人集·吴园次影梅庵题咏》诗云:“可怜一片桃花土,先筑鸳鸯几尺坟”,影梅庵实有其地,是一代佳丽的埋香处。

二〇一〇·七·二

注:文内所引皆出自冒辟疆《影梅庵忆语》

关于《红楼梦》的结构

刘心武先生在他的《红楼梦八十回后真故事》中揭“《红楼梦》结构之谜”。他认同周汝昌先生的“研究考据”,认为《红楼梦》的文本结构,“有一个9×12的规律”,“也就是说,大体上是每九回构成一个情节单元,全书是十二个九回,加起来就是一百零八回。”我们且先对照一下文本,看看“每九回构成一个情节单元”之说能否成立。先看第一回到第九回,我们立刻就会发觉这九回不可能是一个情节单元。大家都知道第一回到第五回,即通常所说的前五回,是一个相对独立的部分,所以人们常把它喻为全书的“序曲”(第一回开宗明义,点出全书的两大主题是“通灵”的梦幻一生和为闺阁昭传,同时指出基本的写作方法是“真事隐去”和“假语村言”:第二回通过贾雨村和冷子兴的一番“演说”对本书记述的主体——荣宁二府作一鸟瞰式的介绍:第三回则借黛玉进府,从内部透视贾府:第四回通过一张护官符扩展出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再次点明红楼一梦全是幻境,并在幻境中预示贾府和众女性的命运和结局。所以,前五回简直就像是全书的“导论”,这是古往今来的小说中从来没有过的结构方式)。小说情节的真正开端是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而第六回到第九回根本不成单元。第九回(“恋风流情友人家塾”)和第十回(下一个九回的开端)“金寡妇贪利受辱”紧扣在一起,也难以分割。

所以,连刘心武先生自己也不得不说:“从第一回到第九回是一个单元,这还不太明显。”其实,岂止是不明显,根本就不能成立。

如果曹雪芹真的是以每九回作为一个情节单元,却一开始就不遵守这一规则,是说不过去的。如果说第一个九回情况特殊,那么我们再看第三个九回即第十九回到第二十七回,既写宝黛“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又写“制灯谜贾政悲谶语”(贾政从众姐妹所制灯谜中预感到不祥之兆):既写“醉金刚轻财尚义侠”,又写“魇魔法姐弟逢五鬼”,到第二十七回又写宝钗戏彩蝶、黛玉泣残红,如此等等。如果作为一个情节单元,显然说不通。而且,第三个九回的末一回(即第二十七回)和第四个九回的开头(第二十八回)连环相扣,也难以分割。可见,拘泥于这个“九”字总感牵强。刘心武先生在文章中实际上也没有对每个九回加以细致的分析,而只是讲到了几个大的段落,如第十九回到第三十六回,再到第五十四回,直到第八十一回(曹雪芹原作只有八十回,刘心武说的第八十一回作为“第九个情节单元的结束”是他的推测)。我觉得,这几个大的段落倒是说到了点子上,从情节的角度看,它们的区分是十分明显的;但是,每一个段落,不是九回,而是十八回。我们且对这些段落做一简要的分析。

先看第一个大段落,即第一回到第十七、十八回。这一块,除前五回相对独立外,主要集中写了两件大事:一是宁国府的可卿之死及其出殡,二是荣国府的元妃省亲。同时配以家庭的两件丑事:一是宁国府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一情节后被删去,但仍有痕迹),二是荣国府的“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读者可能已注意到,曹雪芹在布局上作了巧妙的安排:荣、宁两府所发生的事正好是对衬的,可卿出殡和元妃省亲,是对衬的;“淫丧”和“毒设”,也是对衬的。在家族的烈火烹油、繁花似锦的背后,是道德的沦丧、子孙的不肖。一在正面,一在背面,也形成一正一反的对衬关系。宁国府是如此,荣国府也是如此。显然,尽管前五回相对独立,并不妨碍这十八回在情节上构成相对完整的单元。因着意渲染贾府的极盛时期,所以写奢华靡费的大场面也就成了这部分的主要特色。

小说从十九回开始,情节发生了一个大的转折。读者也随之从“归省庆元宵”的轰轰烈烈,一下子转入闺房儿女“情切切”、“意绵绵”的旖旎风光之中。笔调、氛围都为之一变。

从第十九回到第三十六回,又是一个相对完整的情节单元。宝玉和众姐妹住进了大观园,开始了这人间的“太虚幻境”的生活。小说因此开始展现众儿女之间的多彩多姿的“闺友闺情”,其重点当然是宝黛的爱情。我们注意到,《红楼梦》前八十回中以浓重的色彩正面描写宝黛爱情的笔墨主要集中在这一部分(八十回以后理应还有浓重的笔墨,可惜我们无缘看到了)。

诸如双玉读曲、黛玉葬花等情节都在这一部分。宝玉和宝钗之间的微妙关系也同时展现。“木石前盟”和“金石良缘”的冲突初露端倪。所以,第三十六回“梦兆绛芸轩”,宝玉在梦中喊出:“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正是这一冲突的一个征兆。

本来,按照情节发展的常规,第三十六回似应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它既为宝玉和钗黛之间的感情发展做了一个小结,又应为后文这两种“姻缘”的进一步发展起个头。我们读到“梦兆”,以为下面就是冲突如何展开了。幸好曹雪芹不是“我们”,他偏不按“常规”办事,否则第三十七回到第五十四回这一大块精彩绝伦的文字,我们也许就看不到了。

曹雪芹在第三十七回,笔锋突然一转,以“秋爽斋偶结海棠社”作为开端,展开了大观园中丰富多彩的日常生活的画卷,所以情节又出现了一个新的转折。这一部分“为闺阁昭传”的意味特别浓厚。如“蘅芜苑夜拟菊花题”写宝钗,“林潇湘魁夺菊花诗”写黛玉,“栊翠庵品茶梅花雪”

写妙玉,“慕雅女雅集苦吟诗”写香菱,“鸳鸯女誓绝鸳鸯偶”写鸳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写晴雯等等。

我们还能感受到,直到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除陈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斑衣”,大观园里的生活,其氛围总体上是欢乐、平和、开朗的。因那时的生活背景尚是贾府的兴盛时期,各种矛盾还没有激化和表面化。所以,情节的这一大段落,以王熙凤戏彩斑衣作个结束。刘心武先生说,如果把全书比喻成一把折扇,那么到第五十四回展开了半扇,基本上是写“兴盛”,这是很有见地的话。

所以,第五十五回是贾府由盛而衰的重大转折。从这一回开始,大观园乃至整个贾府的气氛开始变化。这一回赵姨娘向亲生女儿探春发难,就是这一变化的信号。从此,是非、风波接踵而来,恰如鲁迅先生所说“悲凉之雾遍及华林”了。第七十三回,绣春囊事件终于引来矛盾的大爆发。这是本书情节又一个大转变。从此,开始死人了。女性的悲剧一幕又一幕上演:

先是晴雯,接着是迎春、香菱……贾府也就在这一过程中无可挽回地一步步走向彻底败落。

根据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得出结论:

《红楼梦》是以每十八回作为情节的一个段落,所以第十九回、第三十七回、第五十五回、第七十三回,以及我们可以合理推测到的第八十一回……都是情节的新的转折的开端。记得十几年前在大学里开“《红楼梦》研究”的课程,就是持这样的看法,但那时对自己的看法有点信心不足,主要是因为对曹雪芹为什么如此结构找不到合理的解释。现在拜读了刘心武先生的大作,得到了很好的启示,因而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里提出来就教于刘先生。

对于那个老问题,即曹雪芹为什么以每十八回作为一个段落,我也曾经妄加猜测:

曹雪芹是否受到《易经》的启示?《易经》阳爻称九,阴爻称六,而十八之数既包容了九,又包容了六。周易经卦为八,易传则有十翼,加起来也是十八之数。当然,这种猜测无凭无据,只好作为引玉之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