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母陈夫人哀挽录》,马公愚题签书名,线装铅印本,封面上有毛笔写的“爱乐德先生”五字。这应是爱氏去参加追悼会获赠的。吴百亨是基督徒,更是民国温州数一数二的企业家,当时纵横捭阖。这本哀挽录收录了时人敬献的挽联,我随手翻翻,民国温州名流大半列名其上。朗召指着其中的一页问我,这本书写的是什么?
哇塞!我哪知“挽联”用英语怎么说?“中国的一种文字游戏——两句话写在门上”,我如此“深入浅出”的解释,他一定没明白。他又指着其中一联问我,这什么意思?
这个考题太难了!幸亏他手指粗,指认不准,我就找了这页最短的一联“相夫有道、壮我东瓯”,用英语解释给他听。其实,他指的是边上金嵘轩撰写的一联——夫婿乃卜式后身赋粟输财实业效忠纾国难、嫂氏有少君坤范知书明礼儒门懿行培家风。
要翻译此联,估计要杨宪益再生。
这批材料,朗召说自己也没有全部看过。我们在灯下一起读,竟然还在其中一本相册里找到张他父亲与girlfriend的合影。这个今年已是七旬有五的老人,见此也哈哈大笑。我说,幸亏你妈妈没看见。他的妈妈叫斐良性(PhyllisMarjorieAylott,1902-1970),一九三〇年以护士的身份被派往温州。他父母就是在温州认识,并坠入爱河,从此相伴一生。斐良性一九七〇年便去世了。爱乐德在妻子去世后,整理了一本纪念集,供亲友留念。我今也有幸获赠一册。
不觉到晚饭时间,他夫妇留我吃饭。
朗召还摆上中国瓷器,一套非常精美的粉彩黄地缠枝福寿碗碟。他说这是他们几十年前蜜月旅行,经过新加坡时买的。我在饭碗还未开用前,把它反过来,端详碗底的款识。确实是老景德镇的精品,估计可上拍卖会。
朗召给我夹菜,并用温州话说,“慢慢吃”。Marion不解地问,你们说的是什么?
我解释,Eatslowly。朗召虽不会中文,但会几句温州话。他说自己学会的第一个温州话单词是“电灯”,最留恋的温州小吃是馄饨。不过,他至今仍觉得遗憾,他的父亲当时没有教他中文。他父亲不仅会说流利的温州话,还能读中国书。
餐桌上,仍聊起去年他全家的温州行,及因“猪流感”被封闭一周的不愉快经历。他父亲去世后,朗召去过两次中国,不过,二〇〇三年那趟碰上SARS,二〇〇九年又碰上“猪流感”。朗召说他父亲当年两次逃离温州,一次是一九四三年,一次是一九五〇年,前者是因日本的战火,后者是中国的红色革命。这对父子与中国的离合关系,似乎暗合了充满意外并且多舛的中国历史。
饭后,继续读历史。除了照片,还有不少他父亲的书信,其中有一包多写于一九四九年前后。读英文信不如读照片,那么快便可找出兴奋点。遗憾自己的英语不好。今他为了让我明白sensitive一词,就举了好几个例子。我才想起,它的意思是“敏感”。他担心,虽然已隔了这么多年,如果公开这些材料,会不会牵涉到些敏感的人与事。
很遗憾,在今天的中国,宗教仍是个敏感词汇。
朗召补充向我表白,尽管这样,自己与温州有割舍不了的感情。在暖调的灯下,他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虽然我不能全明白他的每一句话,但能领会其中的要义。他说自己父亲当年在温州,与温州的关系是对等的,他既帮助了温州,也从温州学到了很多。他与苏慧廉等帮助创建的教会、医院、学校,其实是温州自己的的教会、医院与学校。传教士走后,温州牧师、医生继续管理着。这段话感觉他讲得有点沉重,因为有感情在。
近十时告辞。讲了一天的英语,特别累。明天继续。
8月6日晚漫记于Travel-ogeNorwichCentral酒店8月11日回上海的航班上改定早餐多吃了根香肠,力活。
亲如知道你们这样做,也会同意的。他回知道今天是体答了两个字:OfCourse!
边吃饭,边给温州老友金辉、方韶毅发短信,报告旧照发现情况。也感慨,一座城市的记忆竟然保存在一个当年被驱逐出境的“帝国主义分子”家的储藏室里。我在短信里写:“我们不断驱逐异己,其实驱逐掉的是自己的历史。”
九时半,步行去朗召家。到了就开始工作,继续看材料,并访谈。聊他的父母,聊他知道的那段历史。
中午请我吃汉堡,Marion还烤了鸡腿与点心。就在花园里吃,圆桌上本已摆满照片、书信,现又摆上午餐,两种食粮都有了。
吃饭时,我建议他,在合适的时候,将其中与温州有关的部分捐献给温州图书馆或博物馆。他说,这是个好主意。不过,还要与弟弟商量。他有一个兄弟叫Adrian,小时也在温州长大。他说,重新建立起与温州的联系,是他愿意做的事。我说,你父饭后他拿出其父的日记给我看,不过,仅是给我看。他父亲在第一本的扉页特别注明,这是私人的记录。朗召说,你读读,别拍照。这套日记有六册,时间从一九四一年至一九五〇年,正是爱乐德任循道公会温州教区长的阶段。他父亲在生前自己做过整理,还写了前言,说明缘起及日记中的主要地点、人物。人物表中的第一人便是苏慧廉,当然还有谢圣弢、吴百亨、郑求是等温州名人。可惜除了前言,其他都还是手写体,我认不了多少字。朗召说自己有将之出版的考虑。
下午他又找出一堆中文书籍及书信给我,他从阁楼捧这些宝贝下来时,额头都是汗。
有苏慧廉百年前编的《四千常用汉字学生袖珍字典》(TheStudent’sFourThou-sandandGeneralPocketDictionary),扉页写着赠者的题字,可惜不是苏慧廉。还有苏慧廉夫人苏路熙(LucyFarrarSoothill)的回忆录《走向中国》(APassporttoChi-na),上面有苏慧廉及女儿谢福芸(DorotheaHosie)的签题,是送给温州教会的。我后来拿此书拍照时,还在其中发现了封苏慧廉的信,装在一个白色的小信封里,信封又被别在其中的一页上。别针的位置没有移过,但锈迹斑斑。朗召说自己不知道有这封信,这算今天的一个意外发现。
孟国美(P-HS,Montgomery)的《温州方言入门》(IntroductionoftheWenchowdi-alect)也有,我请他好好保管此书,在伦敦大学图书馆,这本一八九三年出版的第一本系统介绍温州方言的专着已列入珍本。
我去年借读时,管理员同时给了我副手套。
还有些中文书信,写者有温州牧师卢源生、汪元星等。永嘉县政府一九四二年发给他全家的通行证也还在,上面有照片,还有各人的中文名。
我在花园为书籍及书信拍照时,朗召来到我的身边,说有件宝贝要给我看。东西他故意藏在身后,后来拿出的是一件丝绸礼服,他同时把父母的结婚照给我看,照片里年轻的新娘就穿着这件礼服。这件衣服是他父亲保存下来的,整齐地叠好,装在一个透明的尼龙袋里,上面还附了张说明。我请朗召提着衣服,与他父母的结婚照合影。
四时多,结束工作。他要带我去做CityTour。冒雨去了教堂、古街、城堡(已关门,只在当年悬挂人头的桥上转了一下),花了约一个半小时,有点匆匆。他说,去年在温州因“猪流感”被封闭,只在临离开时有半天获准出来,当时是我带他,匆匆走过大半个城市。今天在诺里奇,竟然又是这样。
我提议晚上在外面吃饭,“给我个机会”(我此时想起北京申奥的英文口号),回请他们一顿。于是去古城门附近的ZIZZI西餐厅。没想到,朗召夫妇在出门时都做了打扮,朗召西装领带,有点盛装赴宴的味道。我牛仔裤、夹克衫、旅游鞋,夹在他们中间。给崛起的中国“丢脸”了。
晚十时许告辞,他还送我一罐自家花园酿制的蜂蜜。我坚持他不要再送我回酒店了,于是在门口,互用温州话道——“再会”。
回酒店的路上,想起以前备考托福、雅思时练听力的“苦难”经历,这次算是连做了两天的听力训练。
8月8日漫记于回伦敦的火车上
8月11日回上海的航班上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