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好人馆及借阅手续,两点我准时来到OnesimusNgundu博士办公室。这位黑皮肤的博士是《圣经》版本研究专家,也是剑桥BibleSociety分馆的负责人。剑桥一九八四年“战胜”牛津,成功接收了大英圣书公会(BritishandForeignBibleSoci-ety)近两百年的收藏,一跃成为全球《圣经》收藏最丰富的地方。
我推门而入,他就知道我的名字了——这个隔了千万里,与他邮件联系了很多趟的中国人。他的房间里都是古老的书,估计绝大多数是不同版本的《圣经》。
我要的书,他已从库房里提出,摆在桌上,静静地等我。不过,按剑桥的规定,这些一九〇〇年前出版的善本,必须在一个特定的房间阅读。于是,Ngundu博士捧着书(他坚持他捧着),领着我,穿过几条古色古香的走廊,来到MunbyRareBooks阅览室。
剑桥有四本不同版本的温州方言《圣经》,现在一下子都放了在我面前。除一九〇二年的《新约》全本外,还有《四福音带使徒行传》及《马太福音》、《马可福音》单行本。《四福音带使徒行传》大英图书馆有藏,我去年读过。
珍稀图书不准拍照,于是只能手工摘要。该阅览室还只准用铅笔,专门买了一支,二十便士,上面有剑桥图书馆的标志,正好留作留念。没带尺子,无法量书页尺寸,我想到结绳记事。始终面带微笑的老外管理员不时抬眼,看看既忙碌又兴奋的我。
我还要比对各版本方言译文的差异。
这些在今天看来像天书的文字,在苏慧廉的年代叫教会罗马字。英格兰人苏慧廉就是按温州方言的发音,用它将全本《新约》
译写出来。好在我是温州人,根据方言的发音规律,连蒙带猜,还能读懂大部分的文字。“CHAO-CHIYI-SUCHI-TUH”就是“救主耶稣基督”,“SANGIAHSiNGSHi”
即“新约圣书”。“SZFUH-IANGTASZ-DUE-DJUE”是其中一个版本的书名——《四福音带使徒行传》。“带(rA)”是温州话,意为“并”,由此可见苏慧廉的温州话很地道。二十二岁的传教士苏慧廉一八八三年春抵达温州,不出一年就能尝试着用温州话讲道。为了让更多的温州信徒明白上帝的话,他遂决定着手将《圣经》译成温州话。一八九二年,《新约》第一章《马太福音》以单行本的形式由大英圣书公会在伦敦出版;一八九四年,《四福音带使徒行传》
出版;一九〇二年,《新约》全本终告译成。
我在苏慧廉的回忆录《中国传教记事》(AMissioninChina)中,获知一九〇二年版《新约圣经》是在温州印制的。今拿到原书,我希望找到证据。果然,扉页背后有三行小字“UE-TSIUFUNAI-DIWHAIIANG-SHIKUEIANG”,这也是用教会罗马字写的,译出来应是“温州府内地会印书馆印”。Ngundu博士告诉我,如果不是我来,没人能懂这句话的意思。“一百年前,大英圣书公会就允许在温州设点印《圣经》,这段历史,我也要再查查。”他同时告诉我,“现在我们要特别重视这本《圣经》
了,因为你告诉我,这是全球孤本”。
整个下午我都坐在图书馆里,用温州话读苏慧廉百年前的作品。周围都是老外,我由此“骄傲”地认为,在今天的剑桥图书馆里,我是唯一能读懂这几本书的人。
傍晚,饥肠辘辘,冒雨步行归。回到酒店,看介绍才知道,今天匆匆走过的河就是剑河(RiverCam),那条在徐志摩笔下柔情似水的河。看来,不论是《圣经》,还是河流,都需要有些特别的说明,正可谓“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2010年8月4日晚漫记于剑桥ArundelHouseHotel8月6日剑桥赴诺里奇火车上改定八月六日,上午十点的火车,从剑桥去诺里奇(Norwich)。这是英国东南部的一个古城,两百年前曾经是仅次于伦敦的英格兰第二大城市。
去诺里奇,是去朗召(RogerAylott)的家。朗召是半个多世纪前最后一位离开温州的传教士爱乐德(WilliamRoy,Aylott)的长子。他来过温州,与我熟。知我赴英,邀我一定抽时间去他家看看他父亲留下的东西。他父亲一九九七年已去世,享年九十一岁。一九三〇年爱乐德受英国循道公会的派遣,来到温州,一九五〇年九月六日被刚刚站起来的中国政府驱逐出境。
十一时半到站,网上订的酒店就在不远,步行五分钟即抵。朗召已有留言在酒店,说下午两时来接我。两点,朗召准时来,Longtimenosee,我们差点要拥抱一下。先在房间聊一会儿,全英语交流,感觉不轻松。真是不到英国,不知道英语不好。
后去他家,就在不远的河边,附近是座有千年历史的大教堂。朗召边开门边告诉我,二十五年前移居诺里奇时就住在这里,半个世纪没有搬过家。朗召的妻子Marion也出来欢迎我,我们去年在温州就认识了。先请我在花园坐,摆了休闲椅,拿出糕点,还请参观花园,这可能是英国人的待客之道。其实,我心里想早点进去看材料,他在我酒店房间里就说,他父亲留下的东西堆了一房间。
在花园“滞留”了一个多小时,聊了他在温州的童年生活及他父亲一九八七年的温州旅行。我也问他认识的赴温传教士的情况,他一一报他们的英文名字给我。
据说,施德福(E.T,A,Stedeford)的儿子,可能还健在,也是个医生,住在牛津附近。他说自己上世纪六十年代还在伦敦邂逅过施师母。老辈温州人都知道施德福——白累德医院(现温州第二人民医院)的院长,他寓温近四十年,治病救人。即便是在极左的年代,被污蔑为“外国间谍”时,温州人仍坚持说他是好人。
终于进屋,他已事先准备了五六个纸箱,就堆在桌边。
先看照片,先看大幅的,一展开,就重返历史现场。大照片多是合影,中华循道公会一届全国联会、欢送爱乐德回英、汤复三牧师七秩荣庆、欢送唐恩祺回国,等等。有些我在循道公会档案材料里见到过,不过现在看见的是原照,既大又清晰。
有一张欢送爱乐德的照片是一九五〇年在城西教堂拍的,可见圣堂两侧那副着名的长对联,照片上还可见书写者落款,署名陈心海。二〇〇八年,温州城西教堂为庆祝教会成立一百三十周年,拟恢复此联。我参与此事,并请林剑丹老师补书。当时咨询过好多老牧师,都想不起旧制。那时如有这张旧照就好了。
有两张温州城市面貌的大幅照片,分别是从不同的方向鸟瞰老城,远山、江心、艺文及内城的小河清晰可见。这是一九三五年的温州,拍摄者是还吾照相馆。我上月回温州,刚去博物馆看过馆藏温州旧照,没有发现类似的照片。
还有些老相册,其中两三册是爱乐德夫妇新婚蜜月各地旅游的记录,他们一路走来,都有照片,当然温州最多。我在其中,发现了几张名医郑求是及其家人的照片,郑求是曾师从施德福,一九四九年后参与接管白累德医院,后一直执掌该院,直到一九八五年退休。他是我祖母的姐夫,我小时与他住在一个大院子里,也叫他爷爷。在一张摄于一九三九年儿童节的照片里,我的姑太抱着我的二伯,正参加教会组织的健康婴儿比赛。
还见到一张拍摄于一九四八年,题署“吴母陈夫人追悼会中外来宾暨亲族摄影留念”的黑白合照。朗召说,这张照片他有印象,去世的人是吴百亨的夫人。我见写的是吴母,又见追悼会如此隆重,便争辩说应该是吴的母亲。朗召不懂中文,只能将信将疑地接受我的判断。后又找到一本《吴母陈夫人哀挽录》,看了前言,明确逝者真是他的夫人,去世时仅三十二岁。朗召的记忆没有错。他去年来温州时,也与我说起吴百亨,并打听他在“文革”中的遭遇。他说自己应该见过他。他虽出生在英国,但还在几个月大时便随父母来到温州,他十岁前的童年是在温州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