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至老母亲下至三个年幼的孩子.都把我当成自家人,后来经常邀请我节假日到他们家欢聚。我在他们家中感到了寒冬中的温暖和苦难中的快乐。两夫妇常说我受的苦太多,眼下一定要做最后的坚持,世道会有变化,会有出头之日。我也乐于在闲暇时去他们家帮忙,干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好像已经成了他们家的一员。在红色恐怖的形势下,很多人回避或远离我,生怕受到牵连。而他们却能为我敞开家门,不顾政治和舆论的压力.公开和我往来乃至公开关心照顾我,这在当时是多么难能可贵!一九七五年我右手中指骨折,他们非常关切,到医院来看我,送来滋补食品,又为我出院后作出安排,一是受伤(伤筋动骨)后不要回家探亲,二是出院后到他们家养伤和过年。我出院后不久,被他们接到家里,他们住房很紧张,三代六口住两间屋,还要专门为我铺设床位。当时已是寒冬,屋里生起火炉给我保暖,比我们集体宿舍暖和多了。绍鑫家里经济并不宽裕,当时又都是凭票供应,物资匮乏,他们就四处赶集买东西,为我改善伙食,增加营养。我的右手中指虽然保住了,但活动功能很差,他们便带我四处求医,他打听到有位济南来的老中医是他的老乡,就多次和我上门就医,然后每天给我煎汤药烫手,让我锻炼活动手指,逐渐恢复功能。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和锻炼,手指基本能正常活动,但还不能完全伸直.用劲时也搭不上力.能恢复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多亏他们夫妇俩的关怀和呵护。为了给我保暖,王老师还专门给我缝了一只大棉手套.把我的右手从手指到肘部全套起来。我在他们家过了一个山东传统的春节,昼夜蒸煮酥茶,做各种喜庆馒头、各种包子饺子。他们给我以极大的鼓励,要我努力坚持。在他们家度过的一两个月,是我苦难历程中最美好的记忆,我铭记终身,感恩不尽。
患难伴侣
我家在四川省成都市。父亲是退休工人,母亲是家庭妇女。一九五七年后,我把在校定为右派的简单情况告诉了家里,父母亲原来对我寄予了很大的希望,现在失望了,他们十分难过。这是我的不孝株连了父母。到山东以后,我很少给家里写信,即使写信也是报报平安,不想让父母为我再添忧愁。一九六二年以后,我的劳动和经济情况有所好转,我经常寄钱粮回家。
他们以为我还不错,一九五七年的事似乎已经过去了。我也没有明说。他们见我已年过三十,就张罗在成都给我找对象,要我在成都安家,以后总可以调回来。父亲有两个老朋友,我称呼为段伯伯和林伯伯。老哥儿三个每周固定一天下午在茶馆聚会,摆龙门阵(聊天),几十年相知,无所不谈。一九六七年谈到儿女婚事。父亲说我在山东,想回成都安家。林伯伯谈到长女林竞蓉一九六六年成都川大附中(重点高中)毕业,因“文化大革命”失去高考机会,目前在家准备下乡。段伯伯说,你们两家,大男大女的,为啥还要在外面找对象?
我来当媒人,给你们两家说媒。娃娃从小看着长大,诚实可靠。但是有没有因缘,要看他们自己了。两家都没有异议。先互通情况,交换照片,决定一九六八年初我回来探亲时见面。一九六七年至一九六八年,造反派内战正酣,无暇顾及我们。一九六八年初我回来探亲还延长了时间,回来后由段伯伯安排在他家见面,双方家长都参加了。见面初始印象还不错,然后由我们约会摆谈。当时也没有电话,由段伯伯跑路,在两家之间传递信息。正值成都武斗闹得正欢.城区是武装割据.白天经常听到枪声,公共汽车常不通车,出行很不安全,约会地点唯有家里安全。有一天下午,我护送她从我家到她家,途经二号桥附近,突然听见枪声,只见前面几十米远,有几个人正拿着枪向我们跑来,后面几十个人拿着枪追赶,边跑边开枪,连枪口的火光都看得清楚。我们急忙拉着手,在街边的水沟边上趴下,等了一会儿,枪声渐远,我们赶紧离开。在兵荒马乱之中我们见了几次面,谈得还算投机。彼此约定以后通信,继续笔谈。我回山东后不久,矿上武斗结束,获胜的造反派掌权成立了革委会。上台的第一大仁政,就是暴力清理阶级队伍。经过这场暴力洗礼,我在身体上精神上受到摧残,有时对自己的前途几乎失去信心。
但是人的精神境界十分微妙,哪怕是身陷囹圄或者处于绝境,仍然怀着一线生机的强烈渴望,这一线生机的生长素是林竞蓉的来信。她的语言真诚朴实,反复看着她的信,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然后又充满激情地给她回信。这是我在苦难生活中最大的乐趣。长期通信使我无望的心中逐渐产生强烈的渴望,使我无论如何也要不惜一切,去争取获得自由和幸福。在劳动改造上我能尽上最大的努力,但是主要是等待国家形势好转、“文革”早日结束、还我自由之身。我很想回家探亲,很想见到她,但是又怕见到她。我怕她知道我现实的情况后,我会永远地失去她。在十分矛盾的心情中,探亲一再推迟。父母来信催我回家。看来全国形势短期内不会有大的变化.“文革”也没有底.我总不能长期拖下去,拖累耽误人家终身大事。一九六九年十月,我决定回家探亲,向她说明实情,放下就心安了。回去后,我先问父亲,我一九五七年的事对他们说过没有,父亲说,过去在茶馆里谈过此事,我们还以为你已经解决,在正常工作了,而且他们并不在意此事。我向父母亲说明了现实情况,他们听了也很难过。我说,这一切都怪我不好,让父母为我担心,是我造成的苦因,只有我来承受苦果,让我来了结。我去向林家说明现实情况,只有听天由命,不行就快刀斩乱麻,免得拖累人家。我先找到林伯伯,他在一个较偏僻的乡镇卫生院当医生,解放前曾在国民党军队当军医,街上很多人仍称呼他为林医官,其中既带贬意,也带褒义,因为医官是旧军队的称呼,但另一方面,又说明他的口碑很好,医术高,医德好,乐于助人。我想,像他这样的人.也难逃“文革”的劫运.林伯伯可能也受了不少苦。我和他在医院里谈了较长时间,把从大学到劳改和“文革”的情况如实讲了,他很感动,握住我的手,慢慢地说了两句话:“你上当了,你受苦了。”我感到一股暖流从头到脚。十几年来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也谈到一九五七年反右,领导上反复号召大鸣大放,给党领导提意见,他早就看准了,多次动员,就是一言不发。后来,提意见的人上了大当,他总算躲过了那一关。“文革”是在劫难逃,现在还未过去,但只是一般历史问题,已作了交代。“我一直没有做过坏事,能把我怎么样?至于你和林竞蓉的事,我赞同你同她的结合,但条件还不具备,她刚下乡,知青回城恐得几年,你回山东,也有个努力的过程。你要好生努力,争取早日解决。你们的结合可能要等几年,你们各自努力吧。林竞蓉和她母亲的工作由我来做,她们不懂政治,我会说服她们,请你放心。你们的关系就算确定下来,你们一起去照一张相片作纪念。”听了老人家的一席话,我感到暖流涌遍全身,热泪盈眶,我虔诚下跪,向他三拜。这是我平生遇到的唯一长辈知音。林竞蓉小名同生,即和父亲同一天出生,从小最受父亲疼爱,也最听父亲的话,父亲的意见对她的婚事会起决定性的作用。尽管她对政治无知,对反右运动不理解,但是她完全信任父亲的话。接下来我考虑该如何向她开口为好。
一九五七年她还在上小学,听到的都是老师的话和舆论宣传,如何让她了解历史的真实呢?我约她去逛田坝,说给她讲一个我最亲近最了解的同学的故事,一个优等生运交华盖,从大学到劳改、“文革”经历的苦难。还没有最后讲完,她就说:“你该不是讲你自己吧。”我说你真聪明。如果你能理解我,这是我苦难一生中最大的幸运,我的一切苦难都得到了补偿。关于我们的关系今后如何发展,你先慎重考虑,不要立刻回答,但要在我返回山东之前告诉我。探亲时间短促,还有几天就要启程了,她终于约见了我。我想他父亲可能也和她谈过了,见面之后我问她考虑得如何,她沉吟了一会儿,说了一句我意想不到的话:“我认命了。”多么朴实而真切的语言!我全身热情涌动,情不自禁,把她抱在怀里,亲亲她。多么难得的道合知音,患难伴侣。在这个世界上,我从此有了一个和我同呼吸共命运的人。我应邀来到她家。全家非常热情地接待我,她还领着我去拜望老爷爷、姑妈等亲属。最后我们去照相馆照了一张双人照。我怀着幸福而喜悦的心情,恋恋不舍地回到山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