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的开放(一)
比起触目可见的相异性,探寻并体味中日两个民族在文化上较具实质意义的相似性,于我更有兴趣。乍看起来,日本自明治维新后走上了一条改革开放的康庄大道。明治时代的领袖们把眼光转向了两方强国,各种利益背景和职业的人们都被送出去,如饥似渴地学习两方的经济、政治、军事和技术。此外,还有大量的西方经济和法律专家、工程师、教师、以及职业军人被明治政府聘请来担任各行业、部门的顾问或指导职务。
改变的效果是惊人的。在东京、大阪等城市,几乎每条街上都有许多家出售外围商品的店铺。孩子们在玩一种游戏——一边唱着《文明拍球歌》,一边按着韵律拍球。歌词中列举了当时日本人最渴望的10种两方物品:蒸汽发动机、煤气灯、照相机、电报机、轻型机车、报纸、学校、邮政、蒸汽船和出租马车。
两方式的变化深入到宫廷,皇宫里通了电,但冈为害怕火灾只使用了不长的一段时间。天皇倡导日本人喝牛奶、吃牛肉,自己也吃两餐为国民示范,他认为两方人高大强健的体质正与他们的饮食有关。有学者进一步认定,靠吃西餐还不行,日本人还得与两洋人通婚,以改良人种。宫廷中的女性被鼓励着要像西方妇女那样大胆地讲话,而不是像从前那样用纤纤玉手捂着嘴小声嘀咕。宫廷中的男性都努力地模仿两方人的衣着。1872年,政府发布政令规定,今后礼服一律采用两服。上至天皇、大臣、下至军人、警察、学生纷纷穿两洋制服。不少日本时髦女郎竞相换掉和服,以穿洋装为荣。
城市里,阳伞、礼帽、手杖举目可见,马车、人力车在街道上川流不息,西洋砖楼拔地而起,瓦斯灯闪烁在大街小巷……
在农村,鉴于欧美国家人士认为日本下层百姓是“淫荡的人民”,政府遂禁止农村普遍的性游戏,以及公众浴池的男女共浴,以为这是迈向现代化国家的道路之一。1883年,即明治十六年,为接待外国要人,专门请来一位英国的建筑师,设计、兴建了金碧辉煌的西洋式迎宾馆——“鹿鸣馆”,政府花费了18万日元巨资。在这里举行的各种国务活动,都按照西方国家的礼仪方式进行,如身着燕尾服、喝着鸡尾酒、大跳华尔兹。特别是伊藤博文伯爵主办的化装舞会,还有井上馨伯爵府内的天览(天皇出席观看)演剧,让来宾顿时像走进了巴黎的凡尔赛宫、伦敦的白金汉宫。有人评论说:“岁马盛世尚未到达,却把它的弊端先学到手了。”
在对西方热心的学习中,明治时期的领导人感兴趣的方面,几乎完全集中在外在的形式上,若要他们理解并接受西方的价值观,那无异于要淡水鱼游进大海一样困难。
1871年,日本派出了以财政大臣大保利通、工商大臣伊藤博文为首的100余人的欧美考察访问团,对欧美进行了历时22个月的超长期考察访问,对西方各国的政府制度、司法机构、教育体系等进行了详尽的调查研究。当时的美国总统格兰特、英国女王维多利亚、法国总统齐鲁、普鲁士(德国)皇帝威廉二世、俄国皇帝亚力山大二世等都会见了日本使团。普鲁士的铁血宰相俾斯麦特别宴请了日本人,宴会上俾斯麦详细讲述了普鲁士是怎样从一个弱小国家跃进成为新兴强国的经验,日本人听后惊叹:“原来富国强兵的秘诀就是这样。”伊藤博文对俾斯麦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还深深地被德国法学家鲁道夫·冯·格涅斯特的言论所折服,后者认为坚持宪法不应该去迎合民主的口味,而必须牢牢地植根于国家的传统之中。
使团把大部分考察时间放在了德国,决定将普鲁士的宪法作为日本的榜样,走德国式的军国主义道路的建国方针,而毫不犹豫地摈弃了民主的宪法范例,例如美国的、法国的和英国的,这也成为日本后来对外侵略扩张的远因。
明治时代的领导人很快强调起国家的传统,或者说日本的“特色”。明治即位之后有几年,是相扑手最灰暗的日子。在以穿洋装为荣的人们眼里,相扑被看作是日本封建时代遗留下的老古董,近于裸体的相扑手也是丑陋的、可耻的。报纸上不断有人呼吁政府,这项“不文明”的运动应被禁止。一名有地位的相扑手高砂站出来力挽狂澜,他到东京举办一次示威性的公开表演。警察不同意演出,平民百姓把警察包围得水泄不通,两者几乎酿成大规模冲突。后来一些有影响力的人物出来支持相扑表演,并出钱资助。一些普通日本人也开始厌倦对西方行为方式生吞活剥批发式的模仿,认为相扑作为一种日本传统,应该有权在日本存在下去。后来高砂成了相扑协会的领袖,这是一个为鼓励相扑运动而成立的组织。该组织于1889年更名为东京相扑协会,它是今天控制这项运动的日本相扑协会的前身。1884年,也热衷于相扑的明治天皇亲自举办并出席一个表演会,以强调他的支持立场。这是相扑运动得以起死回生的转折点。
从明治中期开始,从批判初期的开放政策上“全面欧化”出发,日本人转而全面地肯定并就坚守本民族有“特色”的东西。
于是,明治维新至今140年以来,不仅仅是相扑与高尔夫球相安无事,还有和服与洋装争齐斗艳,以清淡、精致着称的日本料理与美式快餐、法国大餐各有江山,小桥流水式的日本建筑与大鹏举翅式的西洋建筑同街而立,插花、茶道与赌博机、弹子房平分秋色,色彩暖昧的夜总会与古典音乐款款而来的艺妓馆各有洞天……
日本成了能将自己的神道、武士道、空手道、柔道、合气道、剑道、天皇道、茶道、花道、书道、歌道等价值谱系,与西方文化兼容并蓄、融汇一炉的国家。
而且,所谓的日本“特色”,在与西方文明的相汇交融中更显得珠圆玉润,许多东西发展出一套颇为复杂的程式,以料理而言:食物讲究盛放在精致的瓷器和漆器中,器皿有多边形、三角形、方形或叶形、扇形,颜色搭配、碟子的摆法及其某种食物的季节意义,都有讲究,连卖一碗面,都要努力发展出一种“道”来。当今的日本料理,在许多国家都成了最昂贵的食物。
畸形的开放(二)
以艺妓而言,不一定年轻貌美,却有万种风情;不一定身材窈窕,却能长袖善舞。有抱负的艺妓必须学习各种传统艺术课程,它们有的并不直接包括在她们作为艺人的工作中,如插花、书法、古典舞蹈或弹三弦琴。试用阶段结束后,还得在由艺妓工会组织、高级会员管理的当地艺妓登记处接受考试。此后艺妓将在工作中继续学习传统艺术。中国人很容易把艺妓理解为怀有才艺的妓女,其实这是误读。艺妓们确实能轻歌曼舞,也陪酒卖笑,但不卖身。如果说某个艺妓卖身,那纯属个人行为。相反,艺妓在日本被认为是一种独立的职业妇女,受到劳动法规的完全保护,而且因为她们保留了传统艺术与文化一般受到社会的普遍尊重。在明治皇帝刚即位的一段充满了阴谋与动荡的政坛上,就有包括首相伊藤博文在内的三位阁员是艺妓馆第五章相似性的常客,视这里为自己疲惫身心可以靠岸的一块宁静绿洲,他们后来都娶了各自宠爱的艺妓为妻……
估计今天在东京有3500到5000名艺妓,全日本则约有35000名。
无疑日本当今是一个很西方化的国家,但只要你在这个国家待上一段,你很容易就会发现,如东山魁夷的风景画,川端康成的冰雪文字,因热爱自然、欣赏自然并愿与自然融为一体,日本文化表现出强烈的东方性,它有很多与印度的佛教、中国的禅宗及王维等人的田园诗、泰戈尔的《飞鸟集》相通相近的东西。正是在这一点上,可能使许多到过日本的中国人都有个共同的感受,即在心里的某一处总在惴惴不安或者要惕惧些什么的同时,心里的另一处却有流苏般的水草在碧绿的春江里荡漾的暖意……
“和魂洋才”是明治时代政治家们提出的口号,它反映了设计者试图把日本传统社会与现代化结合起来的期许。从一定程度上说,亦反映了日本现代化模式的部分特征。
能够做到“和魂洋才”固然很好,这便意味着鱼,我欲要也;熊掌,我欲要也。对个人来说,“和魂洋才”意味着既掌握西方的科学技术知识,同时又保持一颗日本人的心灵;对整个社会来说则意味着,在经济、科技、政治乃至制度方面吸收西方的成果,而在精神文化以及当局者认为不宜引进的其他方面保持日本自身固有的传统,在现代化的路径中,最大限度地利用日本文化固有的“资源”。
鱼和熊掌兼得,却常常如一件工艺品。远处看,不无雅致,水流云在,浑然一体;近处看了,却软伤硬疵多有跳出,刺人眼目。
或者说,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它就那么放着,衬一方锦缎,颇有高贵之态,暖玉之光,俨然是一个中国宋代官窑的瓷瓶;但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它就耐不住那份素雅与寂静,它会飒飒作响,继而摇晃白旋,最后如冬枝在寒风里断开一样,随“叭叭”的声响,整个瓶子顿然有了大面积的裂缝,好像只是个还未到窑火里走一遭的泥胎……日本人对自己所属集团的内外分得很清楚,对本国人和外国人分得很清楚。前面已经提到日语中将外国人写为异人,日常称呼中日本人和非日本人也有区别,前者称为“仲间”,后者称为“他家”。日本人在集团内部、对熟悉的人通常讲“和”,讲克制,礼仪周全,替他人着想,表现得克制、谦和而彬彬有礼,而一旦超出了集团,或者在没有熟人在场时,个人的行为通常不受约束而变得胆大和无责任。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军人在中国和亚洲等地的暴行,到海外旅游的一些日本人的放荡行为,以及影视里常常可见的酒醉后日本人的种种失态行为,与平时集团内的日本人的行为简直判若两人。
如果面对的是“异人”“他家”,所谓日本的开放性,常常变异为极端的封闭性。
在日本的众多媒体里,世界上发生了什么天灾人祸,诸如地震海啸,飞机失事,火车出轨等事故发生,他们总是在第一时间就报道了,但他们最关心的是这场灾难中有没有日本人。如果死伤者当中有日本人,肯定不厌其烦,反反复复地报道日本死伤者的情况,同一起事故的非日本人好像不存在似的,甚至连一个镜头都没有。如果这场灾难里没有日本人,那么,所有的日本人都松了一口大气:好在没有日本人啊。接下来扭头而去,各人该十嘛十嘛。
最让在日本的“异人”们郁闷的是有奥林匹克运动会、世界杯足球赛或排球锦标赛等国际体育盛事的时候,所有的电视台除了开幕、闭幕式全程转播外,比赛期间,只能看到有日本运动员出场的项目,电视上只有日本人拿奖的镜头。作为慢镜头一次次宣扬的,就是日本运动员踢进去的某个球。其他没有日本运动员参加的比赛,当时不播,以后更不会播。如果“异人”实在想看,可自己掏钱看卫星转播电视。如果你只看公共电视,瞧着太阳旗一次次升起,你会以为奥林匹克的奖牌都被日本人包网了。其实有时候恰恰相反,电视上看到的日本排球女队不断得分的镜头,以为日本赢了,中国输了,但最后再看结果,哦,原来是中国赢了。
美国有二亿九千多万人口,其中仅亚裔移民便占3%,约为1000万。华裔移民占1%,约300万。同为世界经济大国,日本有一亿两千万人口,但在日本的外裔国民只有120万人,占日本人口的1%。日本基本上不接受外国移民,政府每年批准的移民许可人数仅为一万五千人左右。在美国,仅因1989年中国的那场政治风波,一下就让10万中国人从天而降般地拿到了绿卡。
从下列日本法务省民事局公布的白皮书统计数字里,可以看出,虽然近些年来由于日本的出生率逐年减少,接受外国移民的观念逐渐为国民所接受,日本要成为一个如美国那样接受外国移民的社会,却依然是一个遥远的梦——
外国大米为进入日本,已经有好几番较量了。
上一次着名的是在上世纪80年代。日美两国为开放日本的大米市场谈得不可开交。在加州农民的游说下,美国政府施加强大压力,终于使日本打开了保护得本似铁桶的大米市场。加州的农民以为日本人爱吃大米,而日本大米价格贵得离谱,所以他们的大米进入日本市场肯定有赚头。但日本大米市场真的开放以后,如临大敌的日本农民反倒松了一口气——便宜的美国大米也好,中国人感觉的又香又糯的泰国大米也好,它们就是无法战胜依恋于日本大米的一片片日本舌头上的日本味蕾!
畸形的开放(三)
再一次就是1996年发生的所谓“平成米骚动”。这里的“米骚动”,其意并不是历史上饥荒年里的抢粮事件。在物质极大丰富的日本,这类抢粮事件早已绝迹。这一年,因气候原因,日本稻米歉收,国内市场大米一时紧缺,遂抢购风渐起。日本政府赶快从泰国等地大量进口外国米,并规定商店以“进口米七成,国产米三成”的比例混合出售。但日本人不喜欢吃外国大米,许多消费者对“混合米”不感兴趣,仍设法购买“纯国产米”,于是,在少数不遵守政府规定、高价出售“纯国产米”的商店门前,顾客在半夜三更就排起了长龙。有的家庭已买好了够一年吃的国产米。有的人到泰国等地旅游,热衷于采购供应当地日本餐馆和日本居民的日本品种的大米,旅行归来,大袋小袋地往家背。有的人做得更绝:从商店买来“混合米”后,把其中中国人所称的“泰国香米”挑出来喂鸟吃,自己则吃剩下的“纯国产米”……
日本人不仅认为国产的大米好,几乎一切国产的东西他们都认为好,他们对“国产品”有一种近乎迷信的执着。为此,凡日本出产的商品包装上,厂家总忘不了醒目地写上“国产品”3个字。日本人对物品几近刻薄的态度常常使欧美厂商十分恼火,也使欧美厂商压上了一个十分苛刻的指标,即只要拿下了东京,攻占了列岛,自己的产品便可以在全世界信马由缰。
显然,这背后有一种强烈的“岛国心态”在起作用的封闭、排外意识,有时竞让人觉得——这片常常从日本海那黛色的云气里睡美人般醒来的列岛,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变化,更别说经历了明治维新那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它仍停留在封建的幕府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