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千年来,许多人文之士一直尝试建立一种既合乎自然,又合乎心理学的价值体系。这种价值体系无需诉诸人性存有以外的无上权威,而是发乎人类本性的要求。历史上曾提出过许多这类的理论,但多半由于实用目的而遭致失败,正如所有其它理论失败的情形一样。今天,这世界依然像过去一样,存在着许多无赖和精神病患。
这些残败不足的理论,大多数立基于某种心理学预设。但是根据目前最新研获的知识看来,所有这些理论和预设显然都是错误、不足,且又不完全的,或者就另一方面而言,是有所欠缺的。近二十年来,心理学在技术与学术两方面均有某种发展成就,这些成就第一次让我们感到信心十足,使我们相信只要继续努力,此一古老的希望最终可以实现。我们知道如何批判古老的理论,我们知道(虽是模模糊糊地知道)未来的理论形态,但最重要的是,我们知道要到何处去查看,也知道该作些什么才能填满知识上的空隙,以便回答以下这些古老的问题:“什么是幸福的生活?”“什么是好人?”“如何教导人们向往并追求幸福的生活?”“应该如何教育儿童以使他成为稳健的成年人?”……这也就是说,我们认为一套科学伦理学是可能成立的,并且也自认为知道应该如何去建立它。
以下的段落将要简短地讨论一些在论证及研究探索上均颇望有成的线索,这些线索与过去和未来的种种价值理论密切相关。此外,我们亦将讨论在不久的将来,必定会获致的一些理论与实际的进展。不过,与其视之为理所必然,不如视之为甚有希望。
无数次的实验已经证明,一切种类的动物普遍都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只要有足够的选择机会任其自由选择,便能够选取对自己有益的食物。这种身体的智慧,常会在异常的情况下表现出来。例如,一只患有肾上腺疾病的动物会自行调整食物的选择,以便维持生命。而许多怀孕的动物也能针对胎儿成长之需,对自己的食物作恰当的调整。
不过,目前我们也已知道,这绝不是一种完美无缺的智慧。例如这种食欲的倾向不能有效地反应出身体对维生素的需求。低等动物比高等动物和人类更能有效地保护自己免受毒药的侵害,而先前养成的各种偏好习惯也的确会遮蔽当下新陈代谢的各种需求。尤其是人类,特别是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各种形形色色的力量均可能污染此种身体的智慧。然而,此一智慧似乎也并不会突然消失。
此一有效选取的普遍原理是很确实的,不仅就选取食物而言如此,即使对身体在其它方面的需求而言亦然,就像著名的均衡作用实验所显示的结果一般。
一切有机体似乎很明显地比二十五年前我们所认为的,更具有自我控制、自我规律化和自律的能力。有机体是相当值得信赖的。而对于像食物的选取、断乳的时间、睡眠量、训练幼儿便溺的时间、运动的需要量,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各方面,我们正逐步慢慢地学会去信赖我们身体中的内在智慧。
不过,最近我们亦己悉知,特别是从患有生理与心理疾病的病人身上习知,选择者亦有良莠之别,有善于选择的人,亦有不善于选择的人。此外我们也特别从心理分析学派悉知,这类选择的行为常有许多隐伏的原因,而我们也正学会去尊重这些原因。
这里有一项令人惊讶的实验,充满了价值理论的意味,可以衔接以上论点。一群能够自由选取食物的鸡,由于其各自选择有益食物的能力不同,这群鸡便呈现出极大的差别变化。擅长选取良好食物的鸡慢慢就会变得比不擅于选择食物的鸡强壮、肥硕且优秀。这表示它们所选取的是一切之中最好的。如果接着把擅于选取食物的鸡所选取的食物,强迫喂给不善于选取食物的鸡吃,我们便发现,它们也逐渐变得强壮、肥大、健康,较为优秀。不过永远赶不上擅长选取食物之鸡所达之程度。这也就是说,优良的选取者所选取的对自己有益的食物,永远比不良的选取者所选取的对自己有益的食物要来得更好。如果在人类身上亦产生类似的实验结果,则一如我所料(许多临床资料可充分提供支持论据),各种各类的理论均不可避免地必须大量重建。只要关涉的是人类的价值理论,而其立基点纯粹仅在于对未经选择的人所作之统计数字的描述,则任何理论均有所不足。对一般人而言,好的和坏的选择者或健康者和病人所作的选择,其实并不重要。只不过身心健康的人所下的判断、品味和选择可以告诉我们,就长远之计何者对人类有益。而患有精神官能症之病患所作的选择则告诉我们,何者有益于稳定病情。就像大脑受伤的病患所作的选择,常有益于避免严重的崩溃。还有就像患有肾上腺疾病的动物所作的选择,也许能使他免于死亡,却可能会令一只健康的动物致死。
我想这就是大多数快乐主义价值理论和伦理学说立论的基础。其实,因病态动机而引起的愉悦,与在健康的动机下所引起的愉悦,二者是不可等量齐观的。
此外,任何伦理法则都必须针对结构差异的事实来处理,不仅对鸡和老鼠应如此,对人类亦然。正如谢尔顿在《论脾气的变化》,和沃里士在《论人之价值的变化》中所讨论的一样。有些价值是属于全体(健康)人类所共有,但有些价值却只特别属于某种人,或某些独特的个人。我所谓的基本需求就可以说是属于全体人类共同的需求,因此是全体人类共同享有的价值。至于具有个别独特性质的需求则会导致特殊的价值。
每个人由于结构上的各种差异,均会在有关自我、文化与世界等方面产生不同的癖好,亦即产生不同的价值。这方面的研究报告和许多临床医生处理个别差异所获得的普遍经验,彼此相互支持。这点在人类学的研究上,亦具有真确性。人类学假定每一种文化为了尽其利、隐其蔽,为了赞成或反对,总会在人类各种结构的可能性中择其适合的一小部分,以便理解文化差异的意义所在。这点与生物学中之事实与理论,与自我实现之理论均如出一辙。所谓自我实现之理论,说明了任何有机系统均会迫使自我表现,简言之即发挥其功能。肌肉发达的人喜爱使用肌肉,事实上是必须使用肌肉,为了自我实现,也为了获得主观上的和谐感,为了在主观上感到不受压抑和得以充分发挥功能,而这种感觉对心理健康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有智慧的人必须使用智慧,有眼睛的人必须使用眼睛,有能力去爱的人便具有爱的趋向与爱的需求,凡此都是为了健康的感觉。爱吵爱闹的能力必须尽其用,唯有充分运用了吵闹的能力,才能停止喧哗吵闹。也就是说,能力即是需求,因此也是内在的价值。根据各种能力的不同,价值也就有别。
人类不仅具有生理上的需求,也的确具有心理上的需求,二者都是人类内在结构的一部分。这些需求亦可视为各种欠缺,必须经由外在环境予以恰当地补足,以避免生病,或避免导致主观上的病恹感。这些需求亦可被称为基本需求,或生物性的需求,就好比人类对盐、对钙,或对维生素的需求一样,因为——
(a)在这方面有所欠缺的人,会一直持续不断地渴望获得满足。
(h)这些欠缺会使一个人生病、衰竭。
(c)只要补足这些欠缺就可治愈,亦即治愈他因欠缺而引起的疾病。
(d)稳定地补给,可以防止疾病发生。
(e)(己获得满足的)健康人不会呈现这些欠缺现象。
不过这些需求或价值彼此之间不仅具有层次排列与发展的关系,而且具有强弱与先后的次序。例如,安全的需求先于爱的需求,安全是一种比爱更强烈、更迫切、更属于生命的需求,而食物的需求则更先于前二者。此外,这些基本需求亦可视为是在人生旅途中纯粹为达到普遍自我实现的措施。而所有一切的基本需求又均可含容于自我实现的需求之下。
对这些事实加以斟酌考虑,我们便能解决许多几世纪以来的哲学家苦思无着的价值问题。首先举一例来说,人类似乎都有一个终极的价值,一个全人类都戮力以赴的远程目标,这个目标根据不同的作者而有不同的称谓:比如自我实现、自我完成、整合、心理健康、个体化、独立自主、创造力、生产力,不过大家都一致同意,这就等于是要实现个人的潜在力。也就是说,成为完全的人,成就每一个人所能成就的一切。
然而每个人自己并不知道这点,亦是实情。因此,我们一群从事观察与研究的心理学家便构想出这一概念,以便整合与解说各种不同事实资料。至于个人本身,他只知道他离不了爱,而且他也认为一旦获得了爱,他便将会永远幸福、快乐;他无法进一步了解,这些基本需求的满足会开启意识、意识到仍被其他的“更高层次”的需求所宰制。对他而言,所谓绝对、终极的价值就是生命本身的同义字,就是在某一段时间内宰制他的任何层次的需求。因此这些基本需求或基本价值可以视为目的,亦可视为迈向某一单独目标的进阶。的确有一种单一、终极的价值或生命目标存在,而且我们也的确拥有一套有层次、可发展、且彼此关系复杂的价值体系。
这点亦有助于我们解决由于存有与变化之间的对比情境而在表面上所显示的矛盾。的确,人类必须不断奋斗以迈向终极而高贵的人性,而人性本身却是不断变化、不断成长,面貌变化万千。好像我们命中注定一辈子都在追求一个永远达不到的境地。还好,我们现在已经知道,实情并非如此,或者说,至少这种看法并非唯一的真理。尚有其它真理与之并存。像每次绝对存有之暂临的经验、各种高峰经验的境界,都是我们一次又一次成就非凡的偿报。而各种基本需求获得满足,均带给我们多次的高峰经验,而每一次的高峰经验都带给我们绝对的欢悦,它们本身就是完美。需求获得满足,本身便足以赋予生命价值,这就是说,不再把天堂看成处于人生旅途目标之外的一个地方。换言之,天堂就在此生之中等着我们,随时让我们暂临其境,并在返回日常生活的奋斗之前尽情享有。并且,一旦我们曾经拥有,我们便终身记取,并以此记忆滋育我们,在危急的时刻里支持着我们。
不仅如此,从某一阶段到另一阶段的成长历程,由绝对的意义来说,其本身在本质上就是有益的、令人愉悦的。成长的历程就算不是高山峻岭般的高峰经验,至少也是具有小山丘般的高峰经验,是对绝对者的惊鸿一瞥,是自我肯定的愉悦感,亦是存有的暂临。存有与变化并非相互矛盾或相互排斥。不管是逐渐接近、还是直接抵达,二者就其本身而言都是相得益彰的。
在此我应该澄清的是,我是想要将(由成长与超越所获致的)迎面而来的天堂以及(由压抑而得的)隐匿于后的天堂二者加以区分。因为“高层次的涅”与“低层次的涅”极不相同,然而,却有许多临床心理医师把二者混淆了。
那些促使我们想到“健康成长”或“自我实现倾向”这一概念的案例,指出了除非我们预设了此一概念,否则人类大部分的行为就会变得毫无意义可言,因此就某种程度而言这是演绎的论证。这就好比必须假设某一颗至今尚未明见之行星的存在,这样才能理解许多其他己观察到的事实资料,其所援引的是同样的科学原理。
此外尚有许多直接的临床例证、人格学的论证,以及为数激增的实验资料,均支持此一信念。目前我们可以确定至少有一种合乎理性的、理论化的、与合乎经验的说法:人类内在便有一种朝向成长的倾向或需求,简要言之,就是自我实现或心理健康,尤其是朝向自我实现的每一个附属面而成长。也就是说,在他之内有一种驱迫力,迫使他朝向人格整全,使他能够率真地表达,使他朝向个体、自我的完全实现,使他能够明见真理而不是瞎眼盲目,使他朝向创造,朝向美善,还有诸如此类的一切。人性的结构迫使他逐渐朝向更为完美的存有者,亦即迫使他逐步迈向大部分人所谓的美善价值、迈向沉着稳健、仁慈宽厚、勇敢、诚恳、满怀爱心、无私与善良。
合乎或不合乎这项要求的界线,实在难以划清。我所进行的研究,大部分是根据所谓“己成功”的人而作的;至于不成功的人或退出成功之路的人,我所知不多。我完全可以接受由一项有关奥林匹克运动会奖牌得主之研究所作的结论:原则上每一个人都可能跑得如此快、跳得如此高,举得如此重,甚至我们可以说,任何新生婴儿都可能做得到。但是这种真正的可能,并未向我们言及任何有关数量,或然率和可行性之事。对自我实现的人而言,情况亦是如此,正如布勒所强调的一样。
此外,我们更应该谨慎注意,朝向人性圆满与健康的成长倾向,并非人类身上唯一可见的发展倾向,同一个人身上,也可能看到死亡的欲求,以及恐惧、自卫与退缩的倾向等等。
高度发展、极为成熟、心理极为健康的人,尽管为数不多,但针对他们所作的直接研究,以及针对一般人的高峰经验——在高峰经验的时刻里每个人都暂时成为自我实现者——所作的研究,都使我们对价值一事深获教益。这是因为无论就经验或理论的观点而言,他们都是最圆满的人。例如,他们是最能保有并发展人性能力的人,特别是保有并发展人之所以为人,且所以异于猴类的人性能力。(这点与哈特曼对同一问题所采取的价值取向不谋而合。哈特曼认为所谓优秀的人,是指那些最具有用以定义人之概念的种种特征的人。)从发展的观点来说,他们发展得比较完全,因为他们从不停留在某一个不成熟、或不完全成长的阶段。这项工作决不会比分类学者选取蝴蝶品种、或比医生选择身强体健的年轻人,来得较为神秘、较为先验,和较属谬论型的问题。分类学者和医生都是在努力寻求一“完美、成熟,或出类拔萃的品种”以作为典范,而我和他们的情形是一样的。任何一种方法步骤,原则上都是可以重复使用的。
完美的人性不仅可以根据“人性”概念的定义所达到的完美程度来界定,同时亦具有一种描述性的、分类性的、可衡量性的、心理学方面的定义。现在我已从某些初步的研究调查,和无数的临床经验中得知,那些发展完全的人以及成长情形良好的人所具有的某些特征。这些特征不仅可给予中性的描述,此外就主观而言,它们亦是有益的、令人愉悦的,且可以继续加强的。
以下诸点都是健康的人所具有的,在客观上可以描述、可予以衡量的特征:
1.能比较清楚、有效地感知真实世界。
2.对经验比较开放。
3.能不断增强人格的整合、完整与统一。
4.能不断增强率真性与表达力,能完全发挥功能,时常生气勃勃。
5.是一个真实的我。能肯定自我的身份,能自律自主、独一无二。
6.能不断加强自我的客观性、自我的超然与超越。
7.能不断发掘创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