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又问曰:然则三子言性,过欤?曰:不过也。其不同何也?曰:始异而终同也。使孟子曰人性善矣,遂怠而不教,则是过也;使荀子曰人性恶矣,遂弃而不教,则是过也;使扬子曰人性混矣,遂肆而不教,则是过也。然三子者,或身奔走诸侯以行其道,或著书累千万言以告于后世,未尝不区区以仁义礼乐为急。盖其意以谓善者一日不教,则失而入于恶;恶者勤而教之,则可使至于善;混者驱而率之,则可使去恶而就善也。其说与《书》之“习与性成”,《语》之“性近习远”,《中庸》之“有以率之”,《乐记》之“慎物所感”皆合。夫三子者,推其言则殊,察其用心则一,故予以为推其言不过始异而终同也。
凡论三子者,以予言而一之,则者可以息矣。
予之所说如此,吾子其择焉。
十五、策问
武成王庙问进士策二首
问:学者言三统之义备矣。然自孔子删修六经,与其弟子论辩尧、舜、三代之际甚详,而于正朔独无明文见于经者。三正,王者所以正一统,盖大法也。岂宜略而不言欤?抑隐其义以寓见诸书欤?或者经籍散缺而失之欤?自汉以来学者多增三统之说,以附六经之文。今所见者,特因汉儒之说尔。当汉承秦焚书,圣经未备,而百家异说不合于理者众,则其言果可信欤?夫众辞淆乱质诸圣,今考于六经,孔子所笔,何说可以验其信然欤,不然,商、周未尝有改欤?岂其不足为法,圣人非之而不言欤?请稽三王之旧典,考六经之明文,以祛厥疑。敢俟来对。
问“礼乐,治民之具也。王者之爱养斯民,其于教导之方,甚勤而备。故礼,防民之欲也周;乐,成民之俗也厚。苟不由焉,则赏不足劝善,刑不足禁非,而政不成。大宋之兴八十余岁,明天子仁圣,思致民于太平久矣。而天下之广,元元之众,州县之吏奉法守职,不暇其他,使愚民目不识俎豆,耳不闻弦歌,民俗顽鄙,刑狱不衰,而吏无任责。夫先王之遗文具在,凡岁时吉凶聚会,考古礼乐可施民间者,其别有几?顺民便事行于今者有几?行之固有次第,其所当先者又有几?礼乐兴而后臻于富庶欤?将既富而后教之欤?夫政缓而迂,鲜近事实;教不以渐,则或戾民。欲其不迂而政易成,有渐而民不戾者,其术何云?儒者之于礼乐,不徒诵其文,必能通其用;不独学于古,必可施于今。
愿悉陈之,无让。
问进士策三首
问:六经者,先王之治具,而后世之取法也。《书》载上古,《春秋》纪事,《诗》以微言感刺,《易》道隐而深矣,其切于世者《礼》与《乐》也。自秦之焚书,六经尽矣。
至汉而出者,皆其残脱颠倒,或传之老师昏耄之说,或取之冢墓屋壁之间,是以学者不明,异说纷起。况乎《周礼》,其出最后,然其为书备矣。其天地万物之统,制礼作乐,建国君民,养生事死,禁非道善,所以为治之法皆有条理。三代之政美矣,而周之治迹所以比二代而尤详见于后世者,《周礼》著之故也。然汉武以为渎乱不验之书,何休亦云六国阴谋之说,何也?然今考之,实有可疑者。
夫内设公卿、大夫、士,下至府史、胥徒,以相副贰;外分九服、建五等、差尊卑以相统理,此《周礼》之大略也。而六官之属略见于经者五万余人,而里闾县鄙之长、军师卒伍之徒不与焉。王畿千里之地,为田几井,容民几家?王官、王族之国邑几数?民之贡赋几何?而又容五万人者于其间,其人耕而赋乎?如其不耕而赋,则何以给之?夫为治者,故若是之烦乎?此其一可疑者也。秦既诽古,尽去古制。自汉以后,帝王称号,官府制度,皆袭秦故,以至于今虽有因有革,然大抵皆秦制也。未尝有意于《周礼》者,岂其体大而难行乎,其果不可行乎?夫立法垂制,将以遗后也,使难行而万世莫能行,与不可行等尔。然则反秦制之不若也,脱有行者,亦莫能兴,或因以取乱,王莽后周是也,则其不可用决矣。此又可疑也。然其祭祀、衣服、车旗似有可采者,岂所谓郁郁之文乎?三代之治,其要如何?《周礼》之经,其失安在?宜于今者,其理安从?其悉陈无隐。
问:古者为治有繁简,其施于民也有浅深,各适其宜而已。三代之盛时地方万里,而王所自治者千里而已,其余以建诸侯。至于礼乐刑政,颁其大法而使守之,则其大体盖简如此。诸侯大小国盖数千,必各立都邑,建宗庙。卿士大夫朝聘祭祀,训农练卒,居民度土,自一夫以上皆有法制,则其于众务,何其繁也!今自京师至于海隅徼障,一尉卒之职必命于朝,政之大小皆自朝出,州县之吏奉行而已。是举天下皆所自治,其于大体,则为繁矣。其州县大小,邑闾田井,训农练卒,一夫以上略无制度,其于众务,何其忽而简也!夫礼以治民,而乐以和之,德义仁恩,长养涵泽,此三代之所以深于民者也。政以一民,刑以防之,此其浅者尔。今自宰相至于州县有司,莫不行文书、治吏事,其急在于督赋敛、断狱讼而已,此特浅者尔。礼乐仁义,吏不知所以为,而欲望民之被其教,其可得乎?夫治大以简则力有余,治小以繁则事不遗,制民以浅则防其僻,渐民以深则化可成,此三代之所以治也。今一切悖古,简其当繁而繁其可简,务其浅而忽其深。故为国百年,而仁政未成、生民未厚者,以此也。
然若欲使国体大小适繁简之宜,法政弛张尽浅深之术,诸侯井田,不可卒复,施于今者何宜?礼乐刑政,不可卒成,用于今者何便?悖古之失,其原何自?修复之方,其术何始?迹治乱,通古今,子大夫之职也,其悉心以陈焉。
问:礼乐之书散亡,而杂出于诸儒之说,独中庸出于子思。子思,圣人之后也。其所传宜得其真,而其说有异乎圣人者,何也?《论语》云:“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盖孔子自年十五而学,学十五年而后有立,其道又须十年而一进。孔子之圣,必学而后至,久而后成。
而《中庸》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自诚明,生而知之也;自明诚,学而知之也。若孔子者,可谓学而知之者,孔子必须学,则《中庸》所谓自诚而明、不学而知之者,谁可以当之欤?尧用四凶,其初非不思也,盖思之不能无失耳,故曰“惟帝其难之”。舜之于事,必问于人而择焉,故曰“舜好问”。禹之于事,己所不决,人有告之言,则拜而从之,故曰“禹拜昌言”。汤之有过,后知而必改,故曰“改过不吝”。孔子亦尝有过,故曰“幸,苟有过,人必知之”。而《中庸》曰“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夫尧之思虑常有失,舜、禹常待人之助,汤与孔子常有过。此五君子者,皆上古圣人之明者,其勉而思之犹有不及,则《中庸》之所谓“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者,谁可以当之欤?此五君子者不足当之,则自有天地已来,无其人矣,岂所谓虚言高论而无益者欤?夫孔子必学而后至,尧之思虑或失,舜、禹必资于人,汤、孔不能无过,此皆勉人力行不怠,有益之言也。若《中庸》之诚明不可及,则怠人而中止,无用之空言也。故予疑其传之谬也,吾子以为如何?
南省试进士策问三首
问:昔者禹治洪水,奠山川,而尧称之曰万世之功也。盖遭大小,莫如尧;致力以捍大患,莫如禹;别四海、九州、山川地形,尽水之性,知其利害而治之有法,莫如《禹贡》之为书也。故后世之言知水者,必本于禹;求所以治之之法与其迹者,必于《禹贡》。然则学者所宜尽心也。国家天下广矣,其为水害者,特一河耳,非有尧之大患也。自横垅、商胡再决,三十余年,天下无一人能兴水利者,岂有其人而弗求欤,求而弗至欤?抑不知水性而乖其导泄之方,由《禹贡》之学久废而然欤?此当今之务,学者之所留意也。且尧之九州,孰高孰下?禹所治水,孰后孰先?考其治之之迹,导其大水所从来而顺其归,其小水则或附而行,或止而有所畜,然后百川皆得其宜。夫致力于其大而小者从之,此岂非其法欤?然所导大水,其名有几?夫欲治水,而不知地形高下,所治后先,致力之多少及其名与数,则何以知水之利害?故愿有所闻焉。夫禹所以通治水之法如此者,必又得其要。愿悉陈之无隐。
问:三王之治,损益不同,而制度文章,惟周为大备。《周礼》之制,设六官以治万民,而百事理,夫公卿之任重矣。若乃祭祀天地、日月、宗庙、社稷、四郊、明堂之类,天子大臣所躬亲者,一岁之间有几?又有巡狩、朝会、师田、射耕、燕飨,凡大事之举,一岁之间又有几?而为其民者,亦有畋猎、学校、射乡、饮酒,凡大聚会,一岁之间有几?又有州党、族官、岁时、月朔、春秋、、询事、读法,一岁之间又有几?其斋戒供给,期召奔走,废日几何?由是而言,疑其官不得安其府,民不得安其居,亦何暇修政事、治生业乎?何其烦之若是也?然说者谓周用此以致太平。岂朝廷礼乐文物,万民富庶岂弟,必如是之勤且详,然后可以致之欤?后世苟简,不能备举,故其未能及于三代之盛欤?然为治者果若是之劳乎?用之于今,果安焉而不倦乎?抑其设施有法,而第弗深考之欤?诸君子为言之。
问:六十四卦所谓《易》者,圣人之书也。今谓之《系辞》,昔谓之《大传》者,亦皆曰圣人之作也。其言曰:“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又曰:“河出图,圣人则之。”又曰:“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观于天,俯察于地,观鸟兽之文,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始作八卦。”又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一书而四说,则八卦者果何从而有乎?若曰河图之说信然乎,则是天生神马负八卦出于水中,乃天地自然之文尔,何假庖牺始自作之也?如幽赞生蓍之说,又似八卦直因蓍数而生尔。至于两仪四象,相生而成,则又无待于三说而有卦也。故一说苟胜,则三说可以废也。然孰从而为是乎?。卜筮,自尧、舜、三代以来用之,盖古圣人之法也,不必穷其始于古远茫昧之前。然《系辞》圣人之作也,必有深旨,幸决其疑。
十六、祭文
祭桓侯文〔景祐四年〕
谨以彘肩卮酒之奠,告于桓侯张将军之灵:农之为事亦劳矣,尽筋力,勤岁时,数年之耕,不过一岁之稔。稔,则租赋科敛之不暇,有余而食,其得几何?不幸则水旱,相枕为饿殍。夫丰岁常少,而凶岁常多。今夏麦已登,粟与稻之早者,民皆食之矣。秋又大熟,则庶几可以支一二岁之凶荒。岁功将成,曷忍败之?今晚田秋稼将实而少雨,雨之降者,频在近郊,山田僻远,欲雨之方,皆未及也。惟神降休,宜均其惠,而终成岁功。
神生以忠勇事人,威名震于荆楚;殁食其土,民之所宜告也。尚飨!
求雨祭文〔宝元元年〕
年月日,乾德县令欧阳修谨以清酌庶羞之奠,祭于五龙之神曰:百里之地一时而不雨,则民被其灾者数千家。然则水旱重事也,天之庇生斯民者,岂欲轻为之乎!不幸而遭焉,则归其说于二者。一曰吏之贪戾,不能平民,而使怨吁之气干于阴阳之和而然也。一曰凡山川能出云为雨者,皆有神以主之,以节丰凶,而为民之司命也。故水旱之灾,不以责吏,则以告神。呜呼!民不幸而罹其灾,修与神又不幸而当其事者,以吏食其禄而神享其祀也。今岁旱矣,令虽愚,尚知恐惧而奔走;神至灵也,得不动于心乎!尚飨!
求雨祭汉景帝文〔宝元元年〕
维年月日,具官修告于汉孝景帝之神:县有州帖,祈雨诸祠。县令至愚,以谓雨泽颇时,民不至于不足,不敢以烦神之视听。癸丑,出于近郊,见民稼之苗者荒在草间,问之,曰:“待雨而后耘耔。”又行见老父,曰:“此月无雨,岁将不成。”然后乃知前所谓雨泽颇时者,徒见于城郭之近,而县境数百里山陂田亩之间,盖未及也。修以有罪,为令于此,宜勤民事神以塞其责。今既治民狱讼之不明,又不求民之所急,至去县十余里外,凡民之事皆不能知,顽然慢于事神,此修为罪又甚于所以来为令之罪。惟神为汉明帝,生能惠泽其民,布义行刚,威灵之名,照临后世,而尤信于此土之人。神其降休,以答此土民之信。尚飨!
北岳庙赛雨祭文〔庆历五年〕
古者诸侯之国,水旱丰凶,山川所祷,各即其封。祀薄秩卑,止于一国,而神所降休,亦不过其国中。岂如巨岳,四方之镇,天下之雄,天子命祀,公王之崇。而修之职,既非一邦之守,凡河北千里,上给下足,皆责于厥躬。故修之祷,非镇一州而止,自河以北,冀厥惠之咸蒙。况神之主,又非河北而已,利泽之广,宜及于无穷。既获赐矣,而又敢黩,幸神听之惟聪。尚飨!
修城祈晴祭五龙文滁州〔庆历七年〕
雨泽于物,博哉其利。及其过差,患亦不细。民劳于农,将熟而败。吏勤于职,已成而坏。龙于吏民,何怒何戾?山湫有祠,乐可潜戏。宜安尔居,静以养智。冬雪春雨,其多已太。浸润收畜,足支一岁。旱则来告,否当且待。
祈晴祭城隍神文滁州〔庆历七年〕
昨者王伦为盗,攻劫城市,州民被虐,余毒未瘳,非待修言,乃神所见。近蒙朝旨,许理城隍,所以戒往弊,防未然。惟神爱福此州,必有阴助。今兴役有期,而大雪不止,沮民害事,咎必有归。惟修不能事神治民,当有明罚。而城之成否,自系神民。惟神之灵,敢以诚告,数日之内,豁然阳开,尚不失时,在神而已!尚飨!
又祭城隍神文滁州〔庆历七年〕
雨之害物多矣,而城者神之所职,不敢及他,请言城役。用民之力,六万九千工;食民之米,一千三百石。众力方作,雨则止之。
城功既成,雨又坏之。敢问雨者,于神谁尸?吏能知人,不能知雨。惟神有灵,可与雨语。
吏竭其力,神祐以灵。各供其职,无愧斯民。
祈雨祭汉高皇帝文滁州〔庆历七年〕
维年月日,具官欧阳修,谨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汉高皇帝之灵而言曰:吏有常职,来官于滁者,不三四岁而易也。神食于此,无穷已也。神与吏,于滁人孰亲且久,孰宜爱其人之深也?滁人敢慢其吏而犯吏法者有矣,未闻有敢慢神而犯威灵也。其畏信勤事于吏,孰若畏信勤事于神也?吏于凡小事犹皆动有法令约束,违则有罚,孰若神之变化不测而能与民转灾为福也?吏朝夕拜祷,弥旬越月而无所感动。神之召呼风云、开阖阴阳而役使鬼物,顷刻之间也。今民田待雨急矣,吏知人力不能为,犹竭其力而不得已,况神之易为也。况滁人畏信勤事之久而亲,神宜爱之,而又有可以转灾为福、变化不测之能也。吏谁敢与神较,而修辄以此为黩者,盖哀民之急辞也。其政不善而召灾旱,又以为黩,神宜降殃于修,而赐民以雨,使赏罚并行而两得也。民之幸也,修之愿也。尚飨!
汉高祖庙赛雨文滁州〔庆历七年〕
谨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汉高皇帝之神。古之为政者,率人甚勤,备灾甚谨,而自勉甚笃。故劝农节用,均丰补败,虽有水旱之岁,而无饥殍之民。一遇天灾,则厚自贬责,务修人事之阙,而复阴阳之和。今乃不然。当无事之时,不能勤民于农,而亡备灾之具。一月不雨,使民惶惶,又不自责以修其阙,而动辄干神。赖神聪明,知厥过之在吏,闵斯民之可哀,赐之丰年,遍及远迩。
神之大惠,如何可报?吏之大过,如何可逃?惟与民永永事神,无敢懈。尚飨!
又祭汉高祖文滁州〔庆历七年〕
民常患不勤于农,农勤矣而雨败其稼;吏常患不修其职,职修矣而雨害其功。吏与民慢,则惧神罚。妨民沮吏,岂又神聪!今麦虽已失,犹有望于谷。城尚可补,敢不劳厥躬?咎难追于已往,神幸惠于其终。
祈雨祭张龙公文颍州〔皇桔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