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祐四年(1037)岁暮。欧阳修量移到乾德县(今湖北光化)做县令。乾德,位于京西南路中部、汉水中游东岸。是光化军治所在地,无论地理位置或自然条件,都比夷陵县优越。
夏季以来,严重的自然灾害接踵而至。六月,杭州(今属浙江)猝降飓风,江潮汹涌,毁坏堤坝千余丈;八月,越州(今浙江韶兴)洪水泛滥,漂溺民房,百姓流离失所;十二月,忻州、代州、并州(今山西忻县、代县、太原)连续发生强烈地震,地裂泉涌,喷火如黑沙,死亡两万余人。直史馆叶清臣趁机上书言事,指出这是苍天对国君的警诫,要仁宗“深自咎责”,宽恕“忠直敢言之士”。几天后,仁宗授意宰相王随、王尧佐,将范仲淹、欧阳修、余靖、尹洙等人调近一点。去年五月因朋党风波遭受贬谪的人员,都调迁到条件较好的郡县。
宝元元年(1038)三月,欧阳修从夷陵出发,由水路赴乾德。官船沿长江顺流东下,然后溯汉水北上,一路上细雨淅沥,春寒料峭,两岸边微风凄凄,野花飘零。离开生活了一年半的夷陵,告别朝夕相处的上司和同僚,难免产生留恋和眷念。在舟行途中,欧阳修吟诵了《离峡州后回寄元仍、表臣》诗:经年迁谪厌荆蛮,惟有江山兴未阑。醉里人归青草渡,梦中船下武牙滩。野花零落风前乱,飞雨萧条江上寒。荻笋时鱼方有味,恨无佳客共杯盘。
官船行驶在长江激流当中,欧阳修想起了峡州判官丁宝臣、推官朱处仁,想起了夷陵的江山形胜,想起了县治东南三十里的虎牙滩。虎牙滩是夷陵县境名胜之一,《水经注》称为“楚之西塞”。前年赴任途中,欧阳修曾在那里赋过诗;这次却在睡梦中经行,不辞而别。面对眼前的美酒佳肴,欧阳修索然寡味,一种孤寂感油然而生。
四月二日,船至江陵在颠簸行进的船舱里,欧阳修为家兄欧阳撰写了《游亭记》。欧阳长期在荆州(今湖北江陵)担任地位卑下的小官,没有机会施展个人才华,最终老大无成。他新近移居江陵,住宅临近长江,却舍弃大江汪洋浩瀚的壮丽景观,在方圆不过数丈的池塘边建筑游亭。每日临池观鱼,自得其乐。欧阳修受命作记,称颂豪兄“为人慷慨,喜义勇,而有大志,能读前史,识其盛衰之通,听其言,豁如也。”表彰兄长随缘自适,知足常乐的生活态度。实际上,家兄欧阳“不以汪洋为大,不以方丈为局”、“视富贵而不动,处卑困而浩然其心”的豁达人生观,与欧阳修贬谪期间超然物外,随遇而安的心境相互吻合。兄弟俩在共同的仕途失意当中,表现出共同的生活态度。
宝元二年(1039)初,欧阳修收到孙侔的一封来信,对自己提出中肯批评。孙侔,字正之,后来成了扬州一位享负盛名的隐士。他早年丧父,家境贫寒,为了获取官禄侍养母亲,曾经多次参加进士考试,都遭到失败。母亲病逝后,他发誓终生不仕。孙侔文章奇古,品行孤峻,不轻易结交朋友,江淮间的士大夫对他十分敬畏。两年前,他通过丁宝臣致书欧阳修,并投赠杂文两篇,获得欧阳修赞赏。这次来信,他直言欧阳修过失。欧阳修对这位诤友十分敬重,热情地写了《答孙正之第二书》,称颂对方真诚的友谊:
仆与吾子生而未相识面,徒以一言相往来,而吾子遽有爱我之意,欲戒其过,使不隐于小人。此非惟朋友之义,乃吾父兄训我者,不过如此也。在回信当中,欧阳修还直言不讳地承认:我在人生道路上,很晚才懂得“道”。三十年前,我喜欢华丽的文章,嗜爱歌舞宴饮,只知道尽情享乐,却不懂得有些事情不应该做。后来,稍微懂得一些“圣人之道”,悔恨过去的错误,但是,事情传播出去了,已经追悔莫及。
五月,欧阳修请假前往清风镇会晤谢绛和梅尧臣。今年二月,谢绛以兵部员外郎、知制诰的官衔出知邓州(今河南邓县)。梅尧臣也将出知襄城县(今属河南),郎舅二人同行,先赴邓州。邓州距离乾德一百余里。四月七日,谢、梅抵达邓州后,立即向欧阳修发出邀请,约定在乾德与邓州之间的清风镇见面。谢绛的长子谢景初与胥偃的女儿婚配以后,欧阳修与谢绛在师友情谊之外,又添了一重亲戚关系。自从景祐元年(1034)梅尧臣出知建德县(今安徽东至此)以后,欧梅之间虽然常有书信来往和诗文酬唱,却有五六年没有见面。欧阳修当即欣然应约。他在《与梅圣俞》书简中说道:“为别五六岁,贬徙三年,水陆走一万二千里,乃于此处得见故人,所以不避百余里,劳君子而坐邀也。”
在风景秀美的清风镇,三位故友聚会十余天。他们在清风馆观光,在竹林纳凉,在湖面泛舟,共叙衷肠。事后,梅尧臣作《代书寄欧阳修永叔四十韵》诗,详细记叙会面时的情形。在会晤时,欧阳修曾向梅尧臣出示过经学研究新著:
尝亲马南郡,果谒谢临川。遂得窥颜色,重忻论简编,聊咨别后著,大出箧中篇。传经轻何学,言诗诋郑笺,飘流信穷厄,探讨愈精专。梅尧臣诗歌中的“传经轻何学”,当指欧阳修《春秋论》、《春秋或问》等专论,而“言诗诋郑笺”,显然指欧氏专著《诗本义》。《诗本义》,又名《毛诗本义》,是欧阳修的《诗经》研究专著。欧阳修大胆地摭篇立论,除破汉唐注疏,辨析毛《传》、郑《笺》得失,从《诗经》原文出发,遵循人情事理,探求《诗经》本义。由于欧阳修摆脱了前人的种种成见偏见,质疑《诗序》,扫除谶纬说法,因而较多地看到了《诗经》作品的真面目。这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诗经》研究专著,在乾德任上已经有了初稿。此后数十年,欧阳修不断对书稿进行补充修正,直到逝世前夕才最后定稿。此书问世,开创了有宋一代疑经惑传的时代风气,成为宋代学术思想大解放的滥觞之作。
六月二十五日,欧阳修起复旧官,以镇南军节度掌书记的官衔权武成军节度判官厅公事。武成军,在当时的滑州(今河南滑县)。不久,他陪同母亲,携带家眷借居南阳,等待现任节度判官赵咸宁明年二月满任以后前往接替。有邓州知州谢绛帮助,欧阳修一家,在南阳生活十分便利,遗憾的是梅尧臣不在身边,有时难免感到寂寞。他在当时致梅尧臣的信中写道:“南阳之居,依贤主人,实佳事,但恨圣俞不在尔。”
八月,胥偃在京师病逝。欧阳修是从谢绛那里得知这个噩耗。胥偃自从天圣六年(1028)返京以后,先后担任尚书刑部员外郎、知制诰、工部郎中,翰林学士、权知开封府等职务。景祐三年(1036),胥偃出任纠察刑狱。当时,开封知府范仲淹上任伊始。为了整肃京师治安,范仲淹不拘公牍,大刀阔斧地工作,京城肃然称治。但是,胥偃几次上书,控告范仲淹判案断狱不遵法度,随心所欲,又爱标新立异,哗众取宠。欧阳修支持范仲淹,翁婿之间从此有了嫌隙。
欧阳修终生不忘胥偃对自己的提携奖掖,然而,他坚持原则,以德报恩,不愿损公徇私,不愿在政治上轻易让步。
十二月,欧阳修从邓州出发,取道南阳,来到襄城。梅尧臣出郊迎接,赋诗一首,题目为《永叔自南阳至,余郊迓焉,首话谢公,奄然相与流涕,作是诗以写怀》,其中咏道:
及郊逢故友,出涕各沾襦,神物丧头角,空存尾与躯,沟木失匠斫,谁施蓝与朱?并辔不能语,斯文其已夫。近日谢绛的溘然弃世,给欧、梅双方心头蒙上一层浓重的阴影。他们为失去良师益友,感到黯然神伤。
康定元年(1040)正月,西部边境告急。西夏主元昊率领数万大军围攻延州(今陕西延安)。宋廷与西夏之间的战争,在久经酝酿之后,终于爆发了。
三川口惨败,充分暴露了北宋军事、政治制度的腐败,仁宗为之惊惧,朝野为之震动。有识之士,逐渐认识到:外患渊源于内忧。北宋开国以来,坚持实施佑文偃武、守内虚外、强化中央集权的“祖宗家法”,积久致弊,形成冗兵、冗官、冗费的局面,国家长期陷于积贫积弱的境地。也正是这种内忧外患的朝政危机,点燃了社会改革的希望之火。仁宗迫于形势,走上改革求存的道路,开始酝酿朝政革新。
二月,欧阳修还在为谢绛的丧事忙碌,滑州就已派人前来迎候他赴任。欧阳修等不及谢降落葬,只得在灵前祭奠后,领着家人前往滑州接任武成军节度判官。
四月二十五日,黄梦升在南阳(今属河南)病死,年仅四十二岁。黄梦升,名注,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是北宋文学家黄庭坚的九叔祖。他与欧阳修交往很深,早在欧阳修八九岁时,黄梦升跟随哥哥黄茂宗寓居随州,当时十七八岁,眉清目秀,气宇轩昂。善于饮酒谈笑,深受欧阳修钦敬。后来,黄梦升和欧阳修同年考中进士,担任江陵府公安县(今属湖北)主簿。欧阳修贬官夷陵途中,在江陵见过面,见他脸色憔悴,郁郁不得志,只有在酒醉以后的狂舞高歌当中,才感觉到他还有青年时期的豪爽气魄。再往后,欧阳修调任乾德县令,黄梦升出任南阳主簿,两人在邓州(今河南邓县)相会。这时的黄梦升更加消沉,但是,他酒后出示自己的文章,依然是那么内容广博,风格雄伟,气势奔放,可见他的志向虽然消磨,文章却没有颓衰。黄梦升恃才自负,落落寡合,一生屈居下位,穷困潦倒,最终被封建社会的庸官俗吏所扼杀。欧阳修对此感叹不已。数年后,欧阳修应其弟黄渭请求,撰写《黄梦升墓志铭》,倾吐心中的悲愤,表达对朋友英年早逝的同情和哀悼。
这个时候,宋廷朝政出现了一些新的征候。二月,在富弼的建议下,仁宗解除了多年来“戒越职言事”的禁令,允许臣僚直言进谏,指陈时弊。三月,更新枢密院班子,晏殊、宋绶并知枢密院。五月,范仲淹、韩琦同被任命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同管勾都部署司事,尹洙也被调任泾原秦凤经略安抚司判官。
七月十九日,范仲淹从华州(今陕西华县)致信滑州武成军节度判官欧阳修,荐举他担任经略安抚司掌书记。范仲淹《举欧阳修任经略安抚司掌书记状》说道:我询问过士大夫,他们都认为欧阳修的文学才识被大家信服,这职务非欧阳修担任不可。
然而,欧阳修婉言谢绝了。他说:“我当年支持范仲淹同吕夷简作斗争,难道是为了谋取私利吗?同范仲淹一块受贬斥而不同范氏一起被提拔,这才对了。”当然,欧阳修谢绝就职的原因不只是这一点,其要害在于不愿干这种撰写四六文的差事。他在《答陕西安抚使范龙图辞辟命书》当中,直言不讳地写道:若夫参决军谋、经画财利、料敌制胜,在于幕府苟不乏人,则军书奏记,一末事耳,有不待修而堪者矣。由此,始敢以亲为辞。况今世人所谓四六者,非修所好,少为进士时,不免作之。自及第,遂弃不复作。在西京佐三相幕府,于职当作,亦不为作,此师鲁所见。今废已久,惧无好辞以辱嘉命。由此看来,不屑于“军书奏记”的“末事”,是欧阳修辞命的主要原因,如果范仲淹推荐的是参赞军机,经画财务的差使,他或许会应命就职。同年,他在《与梅圣俞》书简当中,也直截了当地说道:
安抚见辟不行,非惟奉亲避嫌而已。从军常事,何害奉亲?朋党,盖当世俗见指,吾徒宁有党耶?直以见召掌笺奏,遂不去矣。他自供不愿就职的原因,并不在于要奉养母亲,也不在于避免朋党嫌疑,而在于只是召他去掌管军事奏告之类的文字工作。
从夷陵到滑州这一时期,欧阳修不但在文学创作上有很大提高,而且,在艺术鉴别和文学理论上,也进入新的阶段。特别是对梅尧臣的诗歌,他已不再单纯欣赏那“本人情、状风物”的技巧,而是注意到梅诗发扬古诗传统所形成的独特风格,并为此虚心向梅尧臣请教:“嗟哉我岂敢知子,论诗赖子初指迷。子言古淡有真味,大羹岂须调以!怜我区区欲强学,跛鳖曾不离泥。问子初何得臻此,岂能直到无阶梯?如其所得自勤苦,何惮入海求灵犀。……有时争胜不量力,何异弱鲁攻强齐。”(《再和圣俞见答》)
梅尧臣含意深邃而语言清淡的诗风,不仅纠正了西昆派的形式主义,甚至也扭转了韩愈以文为诗、追求险怪的偏颇。欧阳修在经过挫折之后,终于领悟到梅诗的 这一特色,确是难能可贵的。这对形成他区别于韩愈的散文风格,也不无影响。
在文学理论上,欧阳修同韩愈的提法一样。他把作品的思想内容称之为“道”,艺术形式称之为“文”。在对待内容和形式的关系问题上,他认识到自己走了一段弯路:“仆知道晚。三十年(岁)前,尚好文华,嗜酒歌呼,知以为乐,而不知其非也。”(《答孙正之第二书》)他当初注重艺术形式而忽略思想内容,这是错误的。康定元年,他在《答吴充秀才书》中,更明确地反对那种脱离现实的倾向:
文之为言,难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世之学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则曰:“吾学足矣!”甚者,至弃百事,不关于心,曰:“吾文士也,职于文而已。”……终日不出于轩序。不能纵横高下皆如意者,道未足也。
他这里所说的“道”,当然还是封建的孔孟思想修养,但对于唐末以来士大夫中间片面追求写作技巧的所谓文癖,确是尖锐的批评。
有位姓乐的秀才,带着自己的古文作品拜访欧阳修。欧阳修告诉他,一个人思想充实,卓有见识,反映在作品中,会产生艺术的光彩。譬如金玉的光泽,并不是用什么颜色涂上去的,而是由金玉本身自然放射出来的。他引用《易·大畜》中的一句成语说明这一点:“刚健笃实,辉光日新。”也就是说,内在的蕴蓄越深厚,外在映发的光辉便日新不竭。
另一名古文爱好者祖无择(字择之),是《穆修文集》的编辑人,也派人送来诗赋杂文,向欧阳修请教。欧阳修指出,他的作品言高趣远,但思想内容不集中,议论也不够精炼;劝他先学古代经书,逐步提高自己的思想境界。
欧阳修关于文学创作的这些认识,在他给吴充的信中也有明确的表述:“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答吴充秀才书》)当然,思想内容对艺术形式有着决定的意义,但艺术形式也必须讲究。欧阳修很欣赏梅尧臣论诗的一段话:“诗家虽主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六一诗话》)这里所要求的,正是意境和语言的统一,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的结合。这些进步的文学观念,是从唐代继承下来的,也是欧阳修和梅尧臣在实践中逐步领悟到的。
康定元年(公元1040年)正月,宋军与西夏在延州(今陕西延安)激战,宋军惨败,连损二将。仁宗大为惊惧,不得不解除“戒越职言事”的禁令,调尹洙为泾原秦凤经略安抚司判官,升范仲淹为龙图阁直学士、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命他到前线抵御夏军。欧阳修也恢复了馆阁校勘的职务。
从景祐三年(公元1036年)到康定元年(公元1040年),经历了四年多的贬谪生活之后,欧阳修又官复原职,回到京师。梅尧臣闻讯寄来一首贺诗,除替他高兴外,其中两句还特别提醒欧阳修说:“重来金马门,莫忘黄牛峡。”夷陵黄牛峡以及乾德、滑州这一段生活,欧阳修是不会忘记的;而且这一段生活经历,对欧阳修一生的文学事业,产生过极为重要的影响。
七、复职返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