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宝玉夜梦不祥,矍然惊醒,满眼只见四壁萧然,孤灯半灭。因神昏意乱,彻夜痴坐无眠。
天明时分,两个狱卒争争嚷嚷的走来,脸上好生无趣。这回只派他去洒扫庭院,修剪残枝,二人淡淡的吩咐了一回,便走开的走开,回去的回去,一时都散了。原来因有了倪三的关照,这些人便不敢再轻来欺他了。只说宝玉这里正含泪执帚,院墙外忽的飘下一阵冷风来,将满院落叶唰唰的吹散复聚几回,顷刻,又洒下一天的雪来。宝玉禁不住在那冷风朔雪中打了一个寒噤。回望前景,那辛酸的眼泪如何禁得住?此时方信:从来富贵若浮云,冰山难靠,梦景无常。人生一世,不过花开顷刻,转眼成空。可叹古往今来多少豪门望族,无不是先祖们九死一生挣下家业,无奈膏梁的子孙,那肯效法祖先,培植后来的元气?终日骄奢妄为,赌狠斗凶,一朝生事则百计迎求,父为子隐,群小迎合,必至破家灭族方罢。更有多少富贵豪族,气盛见逼,刚愎自用,从不知慷慨解囊,从宽救济;见人急难,漠不关心,重己财似金山,轻人命如鸿毛,为此水火盗贼,甚至子孙赌荡破散,或子受官刑,妇生怪病,或孙被人嬲,女被人淫,种种疾病横灾,必来报应。空为子孙做了蛇蝎,反败害了子孙,可谓一生辛苦劳碌,尽付东流。然利迷心窍时节,迷眩缠陷,那得醒悟?
既领略得如此之境,是以情不自禁,乃口占成一诗曰:
止水浮花梦亦真,平明搦帚破贪嗔此诗为文怀沙先生原创,征其同意,录用于此。
扫空扫相扫虚妄,除粪除尘除孽因。
万籁如吹顿悟法,诸缘了息渐安贫。
一心三谛原无二,难得此生味苦辛。
至此,倒也不再惭愧悲啼,自怨自叹。早朝夜晚,肱枕蔬食,屏息万缘,倒也无荣无辱;冬去春来,夏尽秋残,半盏孤灯,一床破榻,自觉乐在其中。
只说这日茜雪在家中忙着烹茶煮糕,抚儿逗女,忽见漫天大雪纷纷密密,比早间又大,须臾,平地已有三尺来厚。因心中记挂着宝玉,恐他在狱庙内受冷挨饥,正在悬念,见他母亲拄着拐杖,垢面蓬头,一身污秽的走了进来。忙下去接住,让他炕上坐了。他母亲低头看了一回两个小外孙,眼圈一红,禁不住哆哆嗦嗦的哭道:“人家养儿为防老,可怜你妈竟白白操了这大半辈子的心!养了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狼心狗肺!你可那里知道,你那两个砍头短命的兄弟,如今是越来越不象了,一天到晚就知道外头喝酒耍钱,把我和你那老不死的爹管也不管。输了钱,就回来在家闲寻气恼,好不好的就把家里乱砸一气。不是你妈如今有了年纪,嘴里絮叨心也变窄了。实在是我看见咱满村庄上的人家,那一户人家里的孩子们不是老老诚诚的,守多大碗儿吃多少的饭。偏这两个该死行瘟的,性情异样,大小家事,全不在眼睛里!早知道这样,当初倒不如留着你在跟前,倒许能多沾傍着些福气,多得些济呢。”一语未毕,恰好他女婿走进来听见,因没好气道:“你老人家当初倒也把他折变着卖了,现在终究也没少沾傍上呢!这会子又来说这些个不腰疼的话来了!”
茜雪见他回来,忙就炕上摆开桌子,端上热茶,又有两盘热糕,一盘芦蒿炒面筋,一碟子糟鱼苦瓜,一盘鹅油白糖蒸的饺儿,热烘烘摆在面前。他女婿炕上坐了,也不相让,自顾埋头吃个酒足饭饱,才又咕嘟着嘴,起身一路絮聒了出去。茜雪忙脚挨脚送了出去,把才做得的两个大棉耳套子,一边一个,罩在他耳朵上,笑吟吟嘱咐他几句,复又翻身回来。见他母亲含着两眼老泪,举着杯箸,只是难以下咽。少不得搜神刮胆的劝慰几句,因悄悄的塞些散碎银子给他,又备了些柴米衣物之类,让他拿去。自己却向蒸锅内拣了几块热糕、蒸饺,装好,回头嘱他母亲,先替自己照看一下两个孩子,自己去去就来。便匆匆往狱神庙里去看宝玉。
一时回来,他母亲已拿着东西去了。他女婿眼红脸青的坐在炕上,见了他,怒从心上起,指着鼻子骂道:“什么一家子老小忘八,吃喝惯了,如今越发惹动一窝风,都到这里打秋风来了!今儿你来,明儿他来,不知累我赔垫进去多少!再敢这么着只管来白拿白要,可不要怪老子不认得人!当初要是拿你当人,三媒六聘、陪金送银的把你嫁过来的,这么仗腰子也就算了,偏上有大,下有小,单单就把你给折变卖人为奴,换了现钱!如今倒好意思三天两头这么舔脸上门来讹!”茜雪不敢顶撞,满脸赔笑道:“你素日对外人都宽宏大量,救患扶灾的,这三街六巷谁不知你侠名?今天是怎么了?他们便有不是,总归是我的生身爹娘,如今过的这个样,那有个看着爹娘老子饿死的理?”一面说,脸上好生没趣,见两个孩子在那里啼哭不止,因忙上去哄。一时都哄住了,便忙出去给家禽六畜又都喂了一回饲料,又冒雪挑了一瓮水回来。便坐过去纺线搓棉,不一时,一团团穗子,便云朵一般,团团滚滚堆下一地。
不觉已过了半日,看时,见那日头已经偏西,便忙又起身下厨去和面蒸糕的忙起来。片刻工夫,便将一桌子饭菜香喷喷摆在面前。
他男人在旁连说带闹了半天,饭也无心,不肯来吃。嘴里仍旧越说越气。茜雪便跪在地下,再三苦劝着安慰一会子,他才略消些气恼。翻身起来正要举筷,可巧有邻居来喊,便撂了筷子随他去了。才出去,便又折回来问要新棉袍子。茜雪因赔笑道:“前儿不是和你说好了,先拿去给宝二爷穿去了吗?怎么就健忘到这个地步了?”他男人登时把脸一沉,眯眼回思片刻,只得咬牙去了。谁知到了邻居那里,酒席上不免被人打趣笑嘲几句:“怎么我看你那媳妇,对狱庙里那位从前的主子,可比对你上心多了!三天两头的,又是吃的,又是穿的,尽往那里跑!”又有些长舌妇人,在旁添些言语在他耳内。茜雪的男人本就禀性愚犟,已经他心里便又气又恨,这时愈发愤怒无极,气得发昏。把那闷酒一杯接一杯,不知灌了多少。至晚间回来时,已经醉的人事不醒。见了茜雪,不容分说,登时毒龙扑海、鹰拿燕雀一般,将他从炕上扯将下来,一顿嘴巴子打的他攒蹄打滚。打着,又骂:“你个天生的奴才贱人,当初在那府里,你想贴上去,怕是连边儿也挨不上,现在可算等着机会,向你主子献勤儿了?但不知你那主子都赏你些什么回来!”骂着,又捺在灰尘里打了几十下子,一时竟越打火越旺,便使尽平生气力,飞脚来踢,不想力太用猛了,倒把一只鞋踢脱了,正盖在炕上啼哭的儿子脸上。那孩子登时哭个气断,茜雪魂都惊出,疼的搓耳揉腮,一步一跌才要爬上炕去哄那孩子,怎奈他男人怒气填胸,又有酒盖脸,赶上去,一把抓住后鬓,复又拖翻在地上,兜心一拳,劈面几掌,便又混盖下来。满嘴里只骂:“什么有脸的好人家,你那两府里的丑事坏名,早叫人听不上了!一个个外面看着光鲜,其实都是些猪狗不如的脓包败类!祖宗九死一生挣下的家业,如今毁成这个样子,倒不如撒泡尿自己浸死了!现在那里还有什么正经人去和他们这些人相与交结?偏你这让人家撵出来的贱奴才,倒是赤胆忠心一片!”正是:
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
竟越骂越气,越打越火,索性扯住,将他衣裳裙裤剥个精光,一阵乱拳打昏过去,精光赤条的拎起,不分好歹,丢进外面刺丛里去了。
幸而被王短腿的老婆走来撞见,登时气的两眼发黑,心如火燎一般,忙脱了自己的大衣裳把他遮住,一面喊了人来,抬回自己家里去了。一时将人散出,揭去衣裳看时,见他满身肿胀不堪,奄奄的只剩了一口气在。因一面在灯下给他挑刺儿,一面恨骂不绝:“这个砍头短命的黑心忘八!咋就随了他那黑心的爹!这样个好媳妇,这样的人品,下这样狠手,怎么忍得!”茜雪趴在那里,满眼滚泪,心内又气又屈,讲又讲不得,说又说不出。又记挂着两个孩子,也不知道如今哭的怎样了。身上又如刀扎火燎一般,因呜呜咽咽直掉了一夜泪。
转天,他男人酒醒过来,见一对儿女在那里啼哭不止,没法处治,想起昨日之事,不觉悔上心来。又见王短腿家的小丫头子来叫,因问了一回,才知茜雪如今在他家里,只得抱了两个孩子忍愧前来。王短腿的老婆见了他,正欲数落,又见他怀里两个孩子哭的可怜,少不得深叹一口气,将孩子接过去,让他上去望慰茜雪。一时夫妻们见了面,不觉都凄惶惨切,泪如瓢倾。茜雪的男人满心愧疚,当着外人的面又不好说出,便越发尽力落了几滴痛泪。一时茜雪好些,便让人抬了回去。谁知当天夜里,浑身竟生起毒疮来,不上三五日,竟满身脓疮迸发,一命呜呼了!临闭眼前,两只手只紧紧的攥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不忍释放,竭尽全力央求他男人道:“好生看顾他们长大,看我薄面,千万不要打骂他们。我在九泉下,感你深恩不尽……”他男人大悔不及,抱持恸哭。无奈,已全无回天之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