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忠顺王爷、吴天佑一干人,如今如愿铲除了贾府一脉,乃至平日稍与之有些联络瓜葛的亲朋故交,亦皆被其架捏诬害,陷于罗网之中。或被罢官下监,或被流刑充发,不能胜记。二人长养禁中,只知锦衣玉食,擅行夺权,不思经邦济世之道,全无拯危扶弱之心,兼枭獍为心,私通敌国;蛇蝎成性,暗结虎狼之属。那忠顺王爷因暗自忖度,估摸着,吴贵妃不日就将取代正宫,便亲自出面做媒,要与吴天佑结亲。谁知吴天佑家中未嫁之女,统共只剩了一个,平日百般珍宠。吴天佑如何不知忠顺王爷之子,凶行荒残,喜怒无常,怎舍得将爱女陷入牢坑?无奈又不好得罪于他,只随口应承而已。回至府中,心下忧惧,一筹莫展。正踌躇不悦,见他夫人走来,问是何事烦闷。吴天佑少不得告诉了一回,那夫人听罢,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满口冷笑道:“这有何难?半年前,府里新买来的一个丫鬟,因模样有几分和咱们女儿相似,所以竟让他去服侍了女儿。如今何不就将他认作义女,代嫁过去,以解燃眉之急?”一语戳动吴天佑,忙让人将那丫鬟唤出,见其形容举止,竟果与自己女儿大有几分相似,因少不得令夫人带下去,仔细调教一番。单等吉日一到,披红挂金,热热闹闹嫁了过去。
谁知这丫鬟,便是那贾珍府里的万儿,只因贾府势败,他被充至吴府为奴。因其模样与主人家的小姐有几分相似,便得小姐青眼,收在身边做了细用丫头。不期如今又被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只说这万儿,自嫁入王府,见家道隆隆,荣华富贵不绝,出入有金奴玉婢服侍,自是心满意足。一日黄昏大雪,临窗靓妆,簪花逗狗毕,扶小婢出庭中赏雪,忽闻门外声喧,遂偕小婢向外审视,却是小王爷与众豪奴进游乐苑时,坐下马匹忽然惊越,随从说是怨灵发怒示警。小王爷大怒,拔出佩刀,四处搜索鬼魂。找不到,便命人用草扎成人形,斩首于苑门外。内中有一位官员,再三劝阻不及。万儿见他腰金袍紫,直鼻权腮,甚是眼熟。举眼再看时,恰逢那人也正回头,二人彼此相视,皆不能出一语,默对时许,万儿不觉满面羞惭,心头乱跳,因再无心赏雪,闷闷的转回房去了。
半日,脸上犹红,心内仍突突不止。原来,那位官员不是别人,正是贾雨村。只因旧年,万儿在贾珍府中,与焙茗苟合,无意竟让雨村撞见。哼了一声便走开了。谁知,过了三五日,竟让人将他叫了去,以此要挟,立逼着他到贾政的书房内,把什么姽婳词拿来给他,从此便将他所做丑事,一概丢过不提。万儿如何知道事情轻重?那时只一心想着保全自己的名声性命要紧,因百般使心设计,悄悄的央告焙茗将自己带了进去。谁知情急之中,竟误撞在宝玉房内,因到处搜寻不见那姽婳词,慌乱中,竟将通灵玉误窃出来。因登时轰动满府,上下内外被层层严密盘查起来。万儿见事情大到不可收拾了,又想到宝玉素日待自己的好处,因怕果然应了那句“玉在人在,玉毁人亡”的话,将宝玉白白的害了,只得又百般做套扯谎,哄骗着让焙茗拿了去,神不知鬼不觉的丢在了穿堂,才未被暴露出来。谁知事情都已过去了这么许久,偏生冤家路窄,在这王府里,竟又遇见这闾阎小人!
万儿手托香腮,切齿谋思,盘算如何得一奇计,将雨村就此绝了去,自己的声名性命也可保全。这厢正在运筹帷幄,只见小王爷一脸盛怒的进来,箕踞坐下,破口大骂不绝。因问原因,小王爷道:“我前日在父亲那里看见一个绝色女子,正要跟父亲讨了来,谁知贾雨村那老狗偏在父亲面前大进谗言,说此女乃不祥之物,让父亲尽早放了去!可恨这老狗专门与我作对,他日必杀此贼,方泄此恨!”一语戳动万儿心怀,因笑欣欣的巧探一番,才知他口里说的那名“绝色女子”,竟是贾府里的妙玉。心内越发着慌起来,脸上却不肯露出。暗暗盘算多时,因道:“我在娘家之时,便有耳闻,都说那贾雨村外秉忠诚,内怀奸诈。又闻当初贾府提拔他于风尘,他反将其一门尽陷罗网之中,可知此人蛇蝎成性,廉耻丧尽,实在是斗筲之器,闾阎小人!似我们这样人家,实应痛绝和这样人交结相与,不然,难保那天不害在他手里!”又道:“他如今这么急着让王爷把那妙玉放出去,想来必有缘故。谁不知那贾雨村专爱谋人妻妾?说不定,是他二人早有旧情,彼此河同水密的筹划好了,正要借此机会,做成圈套,单等着破镜重圆,也未可知。你难道不听见人都说那贾府里,除了大门前的两个石狮子,连那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了呢!”小王爷听了,大怒道:“必杀此贼,王府才会整肃!”
一语未竟,怒气昂昂执剑而去。谁知才出院门,恰值雨村觌面走来,小王爷登时杀气冲破五云端,拔出佩剑就要斩杀。左右随从忙不顾命的拖住。雨村唬的面无人色,伏在地上响头不绝。小王爷见他腰宽背厚,面阔耳肥,伏在那里活象一头猪。因令人将其剥去衣服,盛在猪笼内,贯穿了,抬去秤前称量重量,竟有一百八十斤重。因命左右给他剃去胡须,又满脸糊粉涂脂的打扮一番,赐了个美名曰:“媚彘”。遂使人以木槽盛饭,搅拌饲料,命其以嘴就槽吞食,不从,便绑其手脚鞭打棍捶。可怜那雨村被打的翻腾辗转,痛苦悲号。小王爷在旁看的乐不可支,啧啧称奇。谁知众随从中,有几个王爷的心腹,见闹的不象了,忙悄悄使人去报与王爷知道。
一时忠顺王爷赶来,气的眼都红紫,忙让人将雨村团团解释开来。指着小王爷正要责罚,忽有夫人使人来叫,只得跺脚去了。原来竟是万儿恐小王爷做事不能妥帖,因趁机进去下些话在王妃耳内,王妃纵是铜心铁胆,如今听见自己的儿子竟要和丈夫争夺一个女人,岂能容忍?立眼大怒道:“我们何等人家,怎容的这等装妖作怪的贱人!”因即刻命人去将王爷喊来。忠顺王爷惧内,朝廷内外尽人皆知。一时来至夫人房内。那夫人早已气的歪在床上,喘声不绝,口内道:“那个叫妙玉的女子,原是贾府里那个衔玉的公子的旧知交,想必王爷事先不会不知道吧?如今,他学了西施的样子,忍辱负重,到咱府上来,王爷倒是想没想过,他可是为了要完成什么使命而来的?象这种专会蛊惑人心的狐媚妖精,真真我要骂也骂不出口来!我只提醒王爷,倒去好好的想一想,为什么你那个半路上认回来的儿子,放着这么大的荣华富贵不享,却和自己的媳妇,悄悄的把那贾府里的一干罪人,救的救,赎的赎,眼看救尽了,他们却远远的逃匿了,这到底是为什么?难不成鬼上了身?亏我私底下让人打听的清清楚楚,原来,这都跟这个叫妙玉的有关!王爷要是不信,不妨现在就过去试试他,如今贾府里那个衔玉的哥儿,不是还禁在里面呢么,王爷就过去问问,想必就是拿他的命去换,他也还愿意呢!这才好呢,堂堂一个王爷,这么打嘴现世!只是你自己丢人倒也罢了,就是不要让这妖精害的我们也一起跟着家败人亡!”
忠顺王爷听了这篇言辞,惊出一身冷汗来,心内十分不悦。当初,也是他见妙玉天姿绝色,因禁不住神魂飘荡,淫心紊乱,所以才百般作好作歹,将他强留下来,以图后来受用。不曾想,到头来,竟是“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真正令人可恼可恨。因辞了夫人,转至大厅,命人将妙玉请了来。乃以百般言语探试,果然妙玉心向贾府,千般为之开脱。最后,竟双膝跪倒,满眼垂泪,求他将那衔玉的哥儿释放出来。忠顺王爷捋着胡须,只不动声色。道:“若说放他出来呢,倒也不难。只是,眼下我有一件为难的事,不得主意,先需和你商议商议:我有一个同朝为官的旧知交,如今胡子苍白,年龄老迈,很快就要告老还乡,谁知那日到府上来,偏就看中了你,因和我说了几次,我也不好推脱,所以问问你,不知你意下如何?若是你愿与他同去呢,也算替我解了忧,我便着人即刻放了那贾宝玉,料也无妨。”妙玉闻言,沉吟难言,心下煎熬。半日,含泪起身道:“王爷高居紫阁,德量巍巍,自是一言九鼎。妙玉既蒙王爷高友青眼,又何惜贱躯?”忠顺王爷听了,心如油煎一般,深恨不已。反外面端出嘻笑自在的光景来,一面令人传酒排宴,一面挥手让他下去了。
谁知一连过了三日,竟毫无动静。忠顺王妃按捺不住,因指桑骂槐,恣意凌辱,将百般言语都骂了出来。忠顺王爷听见,只推耳聋。那王妃大怒,乃让人放话出来,要将妙玉斩断手足,挖掉双眼,凿聋耳朵,丢进粪坑去。又赐下三尺白绫,立逼着让妙玉自裁。忠顺王爷才不得不于当晚,带了一个齿发稀疏的枯骨老朽进来,将妙玉带了去。妙玉那时心如死灰一般,百般谛思无计,只得含着一把热泪,面对狱神庙方向,怅望暗祷一番,忍痛去了。
且说这晚入夜,宝玉梦见妙玉掉进一个没边没际的大火坑内,上有风刀乱裹,下有飞戈攒簇,妙玉在那熊熊烈焰中翻腾辗转,痛苦非常。犹如一株红梅被烈焰灼炙,登时胭焦香枯……一觉惊醒,已是泪透衾枕。正在泪眼蒙胧,忽听见外面有人争嚷,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