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红楼梦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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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附录2,古典唯美,深闳简约(2)

一是温续“红楼”既充分尊重现有的红学文献又有自己的大胆创新。比如第九十二回的回目“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即据脂批拟出,其他如九十七回“红颜枯骨”的情节安排也是据脂批铺叙展衍而成。此外,续书中的探春远嫁以及湘云嫁卫若兰尤其是结局构思中的“情榜”问题,也大体经得起红学成果检验而非向壁虚构。论者也许会问:既然是尊重脂批等红学文献,为什么温续是二十回而非脂批中一般常提及的“后三十回”?按,脂批中虽多次提及“后三十回”,但也有“此书百回”的批语,温续并非无据。记得1997年在北京饭店举行的国际红学研讨会上,研究叙事学的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著名汉学家蒲安迪就论证了这个话题。此外,也有根据脂批得出《红楼梦》原本为一百零八回结论的,如资深红学家周汝昌先生。温续还特别注意吸收当代红楼探佚学的成果,并创造性地借鉴了旧版《红楼梦》电视剧后七集的有关情节。比如对“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的处理,温续不仅概括了以林黛玉、薛宝钗为代表的红楼女儿“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共同悲剧,还联系“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等原著中的谶语诗句进一步完成了林黛玉的结局。顺便说,这里描述的林黛玉结局与旧版《红楼梦》电视剧的处理较为接近,但却有她自己的创新与突破。旧版《红楼梦》电视剧对于林黛玉结局的处理,虽探佚结果大体正确,但只有骨骼而缺乏血肉,没能把情节充分细化,编导反而还将宝黛爱情悲剧从复杂家族背景中淡出,使得这个悲剧不再成为家族矛盾的聚焦点,将宝黛悲剧与其他人物事件平分秋色,这就势必造成宝黛爱情悲剧内涵的单薄和黛玉魅力的随之削弱,从而淡化了本可以大放异彩的女主人公形象,导致“黛玉之死”很难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而温续恰恰弥补了这个缺陷,她根据前八十回内容并结合脂批以及探佚学成果大大丰富了有关情节。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探佚只是具有科学性的“复原”工作,这种“复原”不可能绝对精确,它只能勾勒出八十回后佚稿的大致轮廓,起一个指示“路标”的作用,而续书属于艺术再创作,续书作者完全可以而且应该插上想象的翅膀使探佚成果更加丰富、圆满和形象化。与此相联系,有一个问题在此还需讨论,既然旧版《红楼梦》电视剧在“黛玉之死”上基本恢复了曹雪芹“原意”,为什么反而不讨巧甚至还不如程高本后四十回续书感人呢?这是因为那位续作者是把“黛玉之死”作为续书中的“聚焦点”去处理,他苦思冥想的目的仿佛就是为了这个中心情节而去做足文章,也可以说“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后四十回尽管有不少缺陷,但已经得到了两百年来大部分读者的认同,这也是事实。按照接受美学的理论,《红楼梦》这部作品的意义,是它的文本含义与读者的前理解视野结合的产物,而从《红楼梦》的传播史、接受史来看,只有百二十回文本的含义,才能和读者的前理解视野融合成一个完整的作品意义。在这方面,温皓然处理得就非常好,她的续书九十一回的回目干脆就直接用了“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足见其对程高本后四十回的重视程度。我很惊讶于一个70后青年女作家竟会对红学史料熟悉到如此程度,并且运用得如此老到、娴熟,这是需要对两百年的红学积淀下一番吸收消化的苦功夫才能进行再创造的。

二是温续的文史知识储备相当丰厚,如前所述,想要大体达到曹雪芹“原笔”的要求,就该具备一定的特殊语境下的典章制度、民俗风情等文化元素,尤其是续书形式上还应与原著的语言、结构等风格尽量保持契合统一,程高本后四十回作者毕竟与曹雪芹是同时代人,除了可能掌握一些佚稿线索外,最重要的是具备相同历史环境下得天独厚的条件;而距离曹雪芹两百多年后的当代续红者,在这一点上先就处于劣势,但翻开温皓然的续书,她清代文史知识之丰富也是令我惊讶的,你看她写官场各式仪注,写那个时代文人的“诗钟”游戏以及她对古诗的掌握程度并运用得如此熟稔、自然,她还能用骈文的笔法写出颇多绘景俪句,使得其续书的语言既有典雅清丽的书卷气又有当行本色的随物赋形功夫,可谓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化境。

她的整部作品还充满了佛学旨趣和梦幻色彩并具有绘画的意境美。就佛学而言,刘浩锋先生在《天道美学》一文中早曾指出:

温皓然的后续之作摆脱了以往在小乘“有”里面深陷迷局无穷的心境,以宇宙智慧佛学续红楼梦,将文本灵魂“从空入色,又从色反空”实现了“自成一梦”又普遍有效的“大梦觉醒”、“自度度人”的大转折。以宝玉、黛玉、宝钗的爱情婚姻悲剧及大观园中点滴琐事为主线,以贾、王、薛、史四大家族由盛而衰历史为暗线,一方面展现封建社会消亡趋势的同时,一方面展现人物最终跳出悲剧历史因果循环的喜剧效果,获得生命精神的大自由之宇宙化境。

佛、诗、画、乐统一于一人,自古有之,唐代大诗人王维即为显例。他字“摩诘”号称“诗佛”,空山新雨,乐琴消忧,且诗画俱佳,因此,苏东坡才有那“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著名评语。文体是随时代发展变化的,古人的“诗”可以广义类比今天的“文”,何况在我的品读感觉里,温皓然的《红楼梦续》本来就是一部“诗画(化)小说”,同时是一曲有韵律的音乐诗。你看第九十一回她对黛玉相关情节的描绘:“只见漫天花雨靡弗缤纷,艳夺晨霞”,“黛玉倒在地上,身体已半被落花掩埋”,“漫天花魂,香乱红翻”,此类彩笔,可谓触处皆是。这是温皓然深得红楼神髓秘法的一个重要侧面,《红楼梦》原著中如“芒种饯花”、“秋窗风雨”、“黛玉葬花”、“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等本来就是一幅幅画境,而“隔花人远天涯近”则是画境与诗境的完美融合,温皓然对此是颇为会心的。此外,她续书中对“梦”与“酒”的多角度点染生发,也绝无闲笔。吕启祥先生在《艺术的开拓与酒及梦之关系》一文中曾具体分析了“梦”与“酒”对开拓《红楼梦》生活容量的作用吕启祥,艺术的开拓与酒及梦之关系,载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主办《红楼梦研究集刊》第十二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出版。

常言道,“醉生梦死”,是说醉后言行梦中经历,恍恍惚惚,扑朔迷离,不足凭信。相对于清醒时的“常态”,这往往是一种“失态”或“幻觉”。然而从心理学的观点看,它往往是现实的折光,是潜意识的流露。因此,对于艺术家来说,由描摹醉或梦,可以开拓出崭新的艺术天地,获得极大的抒写的自由,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突破时空常规的束缚而窥探心灵,回溯往昔,预示未来。

温皓然《红楼梦续》中的“梦幻”色彩自然也与她艺术创作的需要有关。作为后现代古典主义文学流派的奠基人之一,温皓然的文笔是古典幽美、深闳简约的,同时她又“转益多师”,从其作品局部还能品味出“魔幻现实主义”的风格,比如第八十一回描绘的幻境“忽然一阵怪风,吹的满天云翻雾滚,一个衣衫褴褛的骑士,挥霍骂天,仆然倒毙街头,身旁只一条癞狗相伴。一阵惊雷过后,又是水澄珠莹,云散天明了”,这分明有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笔调,同时又能看出《红楼梦》开篇“女娲补天”神话的影子。可以说,如同《百年孤独》关于种族记忆的形象揭示一样,《红楼梦》更是关于我们民族历史最深刻逼真的记忆的文化想象。

三是温皓然的续书在追寻曹雪芹“原意”、“原笔”的基础上,最难能可贵的是她对《红楼梦》终极精神价值的探索,也就是创作主旨的普世化构建。传统红学诸如索隐派、考证派、探佚派和社会历史批评派都只能告诉人们《红楼梦》中“有什么”,但“有什么”是不能等同于“是什么”的,正如刘小枫在《拯救与逍遥》一书中所强调的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

我打算来讨论的,并非“红学”中的探佚派与百二十回本辩护派论争的问题。即使俞平伯晚年反悔与胡适“腰斩”红楼,承认程高续梦有功,仍然无法回避这样一个问题:程、高的意图不是曹雪芹的意图。但反过来,即使撇开程、高的续梦,仅据前八十回及脂评中的佚稿痕迹,曹雪芹的红楼梦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并非就不成其为一个问题。探佚派想要尽力搞清这一问题,但已命中注定离不开索隐。带着曹雪芹家族身世的历史故事走进“红楼”世界,领略其中三昧,却不一定碰触到“红楼”事件涉及的思想史上事实的问题。我要问的是:曹雪芹为什么带着深切的悲情走进“红楼”世界?究竟是一种什么生命感觉使得曹雪芹要构想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构想所展示的精神过程是如何发生的?《红楼梦》必须作为中国精神史上的重大事件来看待,真正的探佚应该是带着精神史问题的索隐。

刘小枫一下子就抓住了红学中最本质的核心问题,可以说,真正优秀的作家无不关注人类的生存价值与意义,无不充盈着对人类命运的形上追问与思考。其实,《红楼梦》并不像我们后人理解的那么晦涩,曹雪芹实际上提出了每个人都要回答的切身问题,这就是——

一、爱与不爱的问题

二、干与不干的问题

围绕着这两个人生问题,或者说“永恒的主题”,曹雪芹用他那生花妙笔写出了贾宝玉的“爱博而心劳”,写出了他的从“苦恋”到“苦悟”,写出了他的“拯救与逍遥”,写出了“痴、怪、狂”的传统人文思潮在他身上的百折不挠,写出了理想之梦的幻破,写出了多么折磨人而又使人眷恋的“富贵闲人”般的红楼生活……

文学不同于科学,“心灵文本”单靠所谓恢复“原意”、“原笔”是难以笼罩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温皓然的《红楼梦续》就没有带着镣铐跳舞,刘浩锋先生《天道美学》一文分析得很深刻,认为她“真实的文学历史运动位置是介于西方后现代丧失精神尺度之极地面临大转型,与正处于东方中华文化复兴引领世界文艺新形式与审美在全球整体层面上的重新发轫之间,在西方文艺衰落与东方文艺勃兴的辩证运动关系中承前启后开辟世界文艺新天地”,“无论是作品形式与作品灵魂内核,都是红学与时俱进演化入时代极致的回归与世界新文艺的可贵探索”,孔庆东也认为,她的续书,能在“螺蛳壳里做道场”,展示出“自己的红楼自己的梦”,而且在不违背已有红学研究成果的前提下,“续出了时代意义和主体精神”,所有这些都表明:《红楼梦续》是温皓然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轻”,她的续红之作,毫不夸张地说,我认为是两百年来《红楼梦》续书史上最优秀的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