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沈夜的,却是初七的半句问话。
“昭明在此,请主人过目……主人何须亲临?再过片刻,属下自当返回流月城。”
初七恭顺的单膝跪在地上,半低着头,双手奉上昭明,声音中却带了略微的,不易觉察的轻颤,不知是因为惊讶还是不安,亦或是因为感到委屈。
唔?若在从前,对于自己的行踪去处,初七从来不会多问半个字。
沈夜单手接过昭明,只略看了一眼,便抬起头来,不知是望向乐无异几人,还是望向了几人身后那阴影的角落;他开口,似乎是在回答初七,却又像是想要说给谁听;对于初七的半句疑问,他答非所问,只字未提神剑昭明。
“……死而复生、阴差阳错……如此精彩绝伦的惊世戏码,本座怎能错过?”
话语中所暗含的言外之意,不知是否有人能听得明白。
至少,初七是一脸茫然了。
沈夜自然知道、也相信初七定会带昭明回去。
若仅为了昭明,他根本不用亲自前往。
流月城中眼下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在这全族迁移的关键时刻,有什么事能让他亲往下界,而且是一人独身前往?
除了谢衣,还能有谁?
沈夜已经感到了谢衣的灵力,就在这码头上,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在乐无异几人左侧偏后的位置。他几乎只要一移步,一抬手,就能将谢衣抓进掌心。
不会错的,即便是过了一百年,他都不可能忘掉他的灵力,他的气息。
谢衣,我已经感觉到了你就在这里,呵,你……竟然不肯主动现身来见我么?是要我逼你才肯现身么?
就在不久前,在捐毒国遗址截获偃甲谢衣与乐无异一行五人时,沈夜曾有过一念的奢望,是否会有那么一种可能,真正的谢衣就在附近,在远远的看着他们,随时都有可能会出现在他面前,阻止他欺负那几个孩子。
可惜没有,始终只是偃甲人,足以乱真的偃甲人。
沈夜不知道,那时,谢衣正流连在捐毒的地宫之中,抄录着那些墙上的文字与图案。
那夜在捐毒国遗址,沈夜明知他所面对的是个偃甲人,却仍然与那偃甲人问答不倦,想来……实在好笑。是因为明知再无希望了,便徒作最后的挣扎幻念,对着谢衣的替身以假作真起来,聊以慰藉,只为了最后再与谢衣这个身份多说上几句话么?
在一百年间所想过多次的问题,所反复设问过的问题,那一次都问了。
而这一次,谢衣是真的就在近旁,在十步之内的地方,但沈夜却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好。
于是一向事务繁忙,不喜轻易与随便什么人多言的他,竟然破天荒的主动提出可以回答乐无异三个问题,而且这一回答,差不多可以算是讲起了简单的故事。
连初七都在心中诧异起来,转头看了主人一眼。主人今天这是怎么了?
第二个问题句句答完,沈夜只听到乐无异因自己的讲述而悲痛不已,且口口声声的称着偃甲谢衣为‘师父’,沈夜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随口说了一句:“呵,堂堂偃师,竟尊一具偃甲为师……倘若谢衣知晓,不知该作何感想。”
因为他知道谢衣就在这里,因此这句随口之言,一半是说给乐无异的,一半是说给谢衣听的。
这傻孩子,谢衣还活着啊,你却哭的那样伤心……谢衣,你看,竟然有人尊你的偃甲人为师,你难道不觉得很有趣吗?
然而那句话的话音刚落,沈夜自己呆住了。
一刹那的时间里,闪念过了太多想法,心中一时格外的明白起来。
他突然觉得自己本就不该来此处,他突然有些后悔没有听瞳的话,的确是不该来。
看到那几个孩子的是非判断,沈夜知道,此时绝对不是设法逼谢衣现身,再带他回流月城那么简单的。
流月城在下界的声誉几乎已经等同于做恶多端,草菅人命……
而谢衣在下界众人的心目中,却是当世的偃术大师,是不知多少人心中所景仰的人,是这孩子心中的谢伯伯、仰慕备至的师父。
既然是这样的话,何必因自己一已私念,只为最后见谢衣一面,便连累他也沾附上流月城的恶名,徒损了他在下界百年的声名呢?
何况即便是相见了,将谢衣强行带回流月城,又能如何呢?
流月城将亡,是让他去最后看一眼那行将倾殁的故城么?然后呢,让他陪自己一起死?或者在自己死前再放他回下界?
还是逼他去龙兵屿继任下一任大祭司?谢衣本性根本不喜欢做那大祭司之职,更何况,龙兵屿下一任大祭司早已经安排妥当了,此时已不能再随意更改。
那么,自己匆匆这般赶来,目的是什么?
……
还是……让他在下界,永远保留着流月城叛师弟子的身份吧。
因世人皆知我沈夜是恶人,那么不得已而背叛了沈夜的人,便一定是好人,因为他不愿与我同流合污。这是世俗之人的简单逻辑,不是么?
那么,他既然不愿轻易现身,便任由他更名改姓,在下界继续生活下去……
远离伤痛,苦寒,恶疾,心魔,仇恨,权利之争,只简单的以一个下界普通人的身份,专注于他的偃术,这样也许是最好不过的结局了。
知道他在这里,还活着,我便安心了。
何必相见。
这些想法于沈夜脑中,不过是闪念一过,然后,他微微侧过脸去,看着初七,回答那几个孩子说,“不错,他,曾经是谢衣。”
“……既然旧恩已绝,那本座即便再残酷百倍,又有何不可?”
这些话,等于是在向下界的人宣告,谢衣真的已经死了。
而我正是那个最残忍的人,是我将谢衣制成了傀儡,并将他留在身边,利用他、践踏着他的尊严。
是的。
既然早已身担一世恶名,何俱再更多一些?
沈夜心中笑了笑,默默的在内心深处自语:谢衣,我知道你在那里,我甚至能越过这几个孩子的聒噪,听闻到你的呼吸。
别了,这一次,怕真的是最后一次有机会能相距的如此之近了……便按着你的意愿,好好的活着吧……但愿终有那么一天,你能明白我一生所有的苦心,只愿终有一天,你能与我心意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