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叔是个老鳏夫,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自己吃饱,全家不饿。”要说水叔的长相确实不敢恭维,驼背歪嘴,面部烟火色,一双眼睛特大,眼球又特小,一睁眼露出两块眼白在烟火色中放亮,十指青黑,也许半辈子未露出过原来的本色。水叔带着破草帽,穿着破蓝衫,走村串户煮青蓝。
煮青蓝这种职业是从什么年代兴起我没有作过考证,想来也无法考证。大概起源于很早很早以前,中国广大农村还是自耕农的时代,农民在土地上种棉花,把棉花纺成线,用线织布,用布做成土布衣。用这种流程做出来的衣服是清一色的白,冬装夏装,上衣下裤,男女老少所穿都是清一色的白,肯定不尽人意,有人想改变部分衣服的颜色,我想煮青蓝这种职业在那时就应运而生了。青和蓝两种色调有些相近,反差不大,因为“青”是从“蓝”中提炼出来的,比蓝深沉些、暗些,略带黑色,所以古人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煮青蓝,其实工艺并不复杂。把适量的水加热后,放入适量的染料青或蓝,让染料溶解于水,再放入被染的衣物,这期间必须翻动衣物,让其均匀吸透,以免染花了。等衣物染透后,捞起衣物,再放入一种锭石粉和矾,染料是让衣物上色的,锭石粉和矾是让衣物不褪色的,就像照相馆洗像,先用显影粉,让曝光的像纸显像,后用定影粉让影像固定,照片就出来了。锭石粉和矾溶解于水后,再将捞起的衣物重新放入水中,加热适时,同样翻动,捞起漂水,煮青蓝的过程就全部完成。
打我会记事起,就知道水叔是个煮青蓝的,他挑着染布挑儿,挑儿一头的上面是一个冰铁桶,桶内装着小半桶黑水,桶下是几根钢筋焊成的缸灶,缸灶的外围是用铁丝系着破脸盆的铁皮子挡风,挑儿的另一头是个小木箱,木箱内装着青蓝染料、锭石粉、矾和杂物。别人挑担,扁担是扛在肩上的,水叔因为驼背,扁担和身体接触面特大,是扛在肩和背上的,进村后他走三五步一吆喝:“煮青蓝哟煮青蓝。”
水叔煮青蓝在我们那一带的口碑很好,他从不偷工减料,做事顶真。有生意的时候他便放下挑儿,首先是称一称衣物的轻重,根据重量,给多少染料,他将染料、锭石粉和矾准备好后开始生火。谁家染东西还得自带几个稻草把。缸灶低矮,空间不大,加上稻草不好烧,往往点燃的稻草塞进缸灶内只有一股浓烟。水叔便取下头上的破草帽当蒲扇,扇风生火。有时浓烟围着水叔转,也许他烟火色的面部就是常年浓烟所熏。所染物放进桶内后,他不断地用火钳在桶内一件一件地翻动,为了不让衣物染花,有时他还用手抓住那滚烫的衣物拧扭,常年累月,他那一双粗糙的手就永远无法洗掉染料青黑着。
煮青蓝的收费低廉,有些染了布、染了衣的客户能及时付钱,有些钱很吃紧的便欠着,水叔也不说什么,水叔不识字,只能凭心记,时间一长总有忘记的,后来能收的就收了,记不住的或是不能收的他也不十分在意,他常说:“有就给,没有就记着、记着。”还有一些确实是无法给钱的老人和困难户,他就说“难得给你染点东西,小钱,小钱,实在没办法就算了,算了。”水叔说话喜欢重复,他走村串户,一日三餐无定所,东家一碗粥,西家一碗饭,一撮泡菜就是他的一餐,他既不嫌咸也不嫌淡。
水叔风烛残年后,步履蹒跚,再也不能走村串户了,煮青蓝后无来者,水叔成了最后一个煮青蓝的人,这种在中国农村存在了上千年的职业,不知不觉就在现实生活中消失了,被历史淘汰了。和煮青蓝一样,乡村里还有许多技艺师匠和职业,也都不断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例如:补碗,补缸,补锅,补蔑货,在白棉布上印药水花,箍桶,卖花样等手艺人没有了;鸡毛换糖,头毛换针,鸭毛换洋火的小货郎也不见了。社会发展了,科技进步了,人们的价值观改变了,所以许多职业、技艺才在社会中消失。但驼背的水叔挑着染布挑儿,那有点滑稽的画面和他“煮青蓝哟煮青蓝”有点节奏感的吆喝,还时常残留在我的记忆里。
煮青蓝的水叔人生是卑微的,但他在给这多彩的世界添色,还同情着、关心着比自己更弱的弱者,他就如同一盏微弱的灯,尽管微弱,照亮不了整个黑夜,但它能给它的周围带来一片小小的光明。有位哲人说过:天空中没有鸟儿的痕迹,鸟儿确实从天空中飞过。